我现在的任上的岳父,用当下时髦的话讲,绝对是农村老汉中的精品。他形貌瘦削,骨骼奇崛,目光犀利,牙齿坚固,快七十岁的人了,看上去顶多六十九。他平日少言寡语、冷静安详,但说出话来就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与无事叽叽歪歪,遇事哭哭啼啼的岳母大人正好做了鲜明的比较。
岳父操劳一生,晚来得福,唯一的嗜好是饮酒,中午晚上各一壶。他有专门饮酒用的三件套的器具:医院输液用的半斤的小瓶(有半斤的吗?好象是250毫升吧),一把文革时期的搪瓷缸(我觊觎之心久矣,早晚想办法弄到手),一盏小酒盅。瓶里装上酒,拿开水烫在搪瓷缸里,无论寒冬酷夏,一盅一盅热热地饮用,而且只喝白酒,度数越高越好。靠,我就服他老人家这一点,喝酒嘛,就是一个品位!不像有的人,有啤酒不喝白酒,有果酒不喝啤酒,有低的不喝高的,有好的不喝孬的,见了五粮液就抢着打圈!
在岳父家里,我的酒品表现出了与他老人家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们爷俩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岳父饮酒从不讲究菜肴,但规矩相当严格。我们饮酒都是在八仙桌、大椅子上,他独尊上席,我屈居下首,别人就只能坐下边的板凳。大舅哥五十岁的人了,照样老老实实蹲在我旁边,还一点脾气没有;妻子更不消说了,女人上不得酒席,就如同狗肉摆不到桌面上,死狗托不到墙头上。她只好在下边跑来跑去的端盘倒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乐得屁颠屁颠的。我就纳了闷了,平时在家里指手划脚,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的,没有一天舒服日子,怎么一回了娘家,啥毛病没有了?!
我好象记得说过岳父不苟言笑的,这就对了,他也不会让酒,只端起酒杯在空中一顿,一饮而尽,再举空杯子向我一照,我也一饮而尽,拿空杯子向他一照。开始的时候我谦虚,喝过一杯就表示: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醉了。他老人家也不多言语,指着酒瓶说:倒上,我说,不喝了。他说,倒上,我说,不喝了。他说,倒上,我说,倒上就倒上。
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岳父就开始讲故事给我听。这时候,同桌若有人,便纷纷找借口离席,只剩下我象个小学生班干部一样专注听讲。每次,岳父讲得都是同一个故事,故事的大体情节是这样的:他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石匠,生产队选派他到黄河出夫,这在当时是件好事,既管吃饭又多挣工分。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去的第三天得了病,被送进公社医院。医生诊断是胃穿孔,必须立即开刀,岳父坚持不是胃穿孔,只须药物治疗。他的理论根据是:如果胃上有了洞,食物就会流出来,那么人就会有饥饿的感觉,为什么我的肚子里是饱饱的呢?最终无知战胜了庸医,这是中国农民医疗史上的奇迹。岳父在医院躺了十三天,康复出院。
要不说我这个人厚道呢,就是这样一个破故事,我听了不下10遍,而且每次都如第一次一样饶有兴致,还将脸上的表情保持得恰到好处。我坚持认为,这是他老人家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他人生的自信、勇敢、传奇与戏剧性全包含在里边了。
熟能生巧,遍数多了,我逐渐掌握了一套听故事的方法。大多时候,我只是两手托腮,在想自己的心事,只须保持好脸上的表情,每隔半分钟望他一眼,每隔一分钟从鼻孔里“哼”一声就ok了。我的这篇文章就是那时候构思的,同志们啊,文章谁不会写,在键盘上绑块骨头,狗也能成作家,关键是你得有生活啊!
如若心情好些,我会在他讲到某个环节的时候提出新的问题,比如讲到石匠一节,我突然问到:您怎么不当木匠呢?岳父就会欣然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于是,故事又延长了十分钟。这极大地丰富了故事的内涵。如若我喝得稍微多点(当然,这种情况比较鲜见,请过我客的朋友心里有数,现在还恨得牙根痒痒呢),想尽快结束战斗,我会在他讲到某个环节的时候,直接发问,将他引入下一个环节。比如,他讲到医院要做手术一节,我突然问到:做了吗?他说,当然没有。这就省去了他与医生辩论的一长段。
当然,岳父也绝非等闲之辈,他讲故事很讲究技巧。他善于模仿故事中人物的声音与语气,叙述的部分比较平缓,到了人物对话,他会突然换一种腔调,就仿佛语文课上的分角色朗读。他还很注意拉近与听众的距离,如若察觉到我的倦意,他会适时加一句:这就和你说的那样。比如,讲到生病时,他会说:这就和你说的那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去的第三天就得病了…… (汗,这话是我说得嘛?!)但不管是不是你说的,实际上都起到了调动听众积极性的作用。有时他正在兴头上,察觉我要绕过情节,他就说,你看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着急,听我慢慢讲来。
我这样听岳父讲故事到了第六遍以后,就定亲了;听到第九遍的时候,就结婚了。我歹毒地想到,如果再坚持听几遍,没准他会将遗产分我一半呢。
还好,我写这东西相信不会被他们看到。岳父二年级毕业,认不了这么多字。而老婆,她看书就犯困,如果完整地读完这篇东西,她需要睡过去七、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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