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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我给傻丫作传是受鲁迅先生《阿Q正传》所启示,只是我的笔力有限,无法写出前辈那样的巅峰之作,但自从涉足文字,每每想为傻丫写点什么,就会有几丝揪心的痛在胸腔里蔓延,直至让我忍不住去想,去说。
在我学写字不久,也是傻丫二十年祭日后没几日,曾勉强写下简短的几节,终究力不从心,不尽者多。很多时候,重新审视那些字,委实惭愧,于是就不只一次打算重写,又不只一次因“不忍”回顾而放弃,如此年复一年,十几个春秋悄然流逝了,《傻丫》依旧停留在原处,偶尔想起,心痛依旧------现在,我应该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推诿了。
正如鲁迅先生不知道阿Q祖籍根底年龄等等一样,我也不知道傻丫的生辰八字,从何处来。问做过生产小队长的父亲几次,他一样茫无头绪,只凭口音推断出傻丫和她丈夫憨大似乎来自淮北,在那个饿死很多人的年代,带着两岁的独子傻蛋逃荒到我们村的。登记生日时,傻丫说是她家佃户在地里收花生时节生的她,父亲就随便将她的生日定在了八月十五。不仅如此,她丈夫憨大也不知道自己名字,生于何年何月何日,只知道自己属马,姓徐,也同样随便定了个日子和名字了事。
奇的是,傻丫和憨大都很清楚地明白儿子傻蛋的生年生日,甚至细致到时辰在寅卯交界,从未含糊过。这在后来成了我和别人辩白傻丫和憨大未必真傻的理由。
事实上,傻丫的来历也不全都无从查考,因为她很清晰地知晓自己的姓名:梅映雪。这个雅致到让村人自惭形秽的姓名,足以推断出很多物事来。首先是“梅”这个姓氏,史料有记:梅姓出自子姓。殷商时候有梅国,是殷的同姓封国。殷王太丁分封他的弟弟于梅国(今安徽毫县东南),后来太丁又封了他为伯爵,世称梅伯。梅伯是位忠于国家、爱护百姓的王族,到了商朝的末代君主纣王统治的时候,由于纣王残暴荒淫,导致国家败坏,百姓苦难。梅伯关心民生疾苦,曾多次劝说纣王改邪归正,纣王竟恼羞成怒,用酷刑将梅伯折磨至死。后来周武王起兵,打败纣王夺得天下。周武王很敬重梅伯,追加他忠侯称号,并优待其子孙后代。梅伯的子孙为了纪念梅伯,就以封地为姓氏,世代姓梅。在古代,梅姓望族大多聚居在汝南-------如此说来,父亲说傻丫祖籍淮北,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其次是傻丫的名字,非一般粗陋村名可比,起码应归于小家碧玉一类,她家有佃户也是佐证。我觉得对傻丫来说,知晓这些,就已足够,足够让我刮目,其它一些具细,也就没必要深究了。想来,这也是我小时候对傻丫亲近的理由吧。
人和人的渊源很奇妙,非常理能度,就像我和傻丫。曾经追问过父亲,为什么傻丫会成为我的干娘,为什么村里人都叫我傻瓜。父亲说是我出身第三天,第一个来看我抱我的就是傻丫,所以才认下了这门干亲。父亲又说,村里所有的孩子中,傻丫最喜欢我,每次遇上,都要很细心地擦去我脸上身上的尘灰,并耐心理顺我的长发,还要在我脸上亲几下,如同对自己亲身女儿一样。
父亲给出的理由其实勉强,因为我们那里并没有将第一个抱了孩子就必须认干亲的风俗,更没有因为喜欢就得认干亲的说法。认干亲大都和生肖五行根基有关,以弥补迷信命运的人认为的所谓先天不足。我们这门干亲当不属此类,只能归于缘分了。如果真要考证,这段缘分应该是“妈”和“娘”的区别,也就是方言的区别。我们那里将母亲都叫做“妈”,比如:亲妈,大妈,晚妈等等,而傻丫只叫作“娘”,并为此和村人争论过好多次。她总认为我们叫法不对,咿呀学语的我竟然也跟着叫“娘”。傻丫便纠正说:“叫干娘,干娘!”-------于是,懵懂的我就将“干娘”叫开了,以至于见到所有长头发的都叫作“干娘”。
长大了我曾去淮北看一亲戚,发现那里对所有母亲辈的女子都叫作“干娘”,可见“一乡一风俗,十里改规矩”。于是明白,傻丫起初未必是真要做我干娘的。
虽然母亲极力反对,傻丫还是真正成了我的干娘,并按家乡风俗,父母抱着我拎了两瓶烧酒两方水烟,给傻丫和憨大正式行了跪拜之礼,傻丫亲手给我缝制了一条红裤子和一件红小褂,据说花了近半个月,手工精细得让所有村妇自愧不如,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了好久-------这也成了父亲坚持认这门干亲的理由。
母亲之所以反对,是担心傻丫会把我带傻------毕竟,傻丫和憨大真的不灵敏,比如村里人经常打趣问她:“傻丫,别人都说你傻,就我不信,你来告诉大伙,二加三等于几个?”
傻丫总是不以为然地回:“切!这么简单的问题,傻瓜都知道,等于五呗!”
于是,就会有别人继续打趣:“那三加二等于几呢?”
傻丫便迷离了,温怒地瞪一下问的人:“你个促狭鬼!这么难的算盘,除了麻子书记,谁知道啊?!”
轰笑声中,有人笑问:“三加二也应该等于五吧?”
傻丫便急了:“不是,二加三才等于五,三加二怎么可能等于五呢?!”
有人便一本正经地附和:“对对对!三加二该等于六才对!”
傻丫就欣慰地拍手笑:“就是嘛!他们可真傻!”
这个笑话影响了我好久,直到我上小学二年级,还坚持认为二加三和三加二结果不一样,或许,这也是村里人绰号我“傻瓜”的原因吧。
2
“傻丫配憨大,乌鸦配麻雀,憨大配傻丫,麻雀配乌鸦--------”
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儿歌,也是在我故乡被广为传唱的一首儿歌。我至今不知道是谁人所作,又何时开始在故乡的几个村子传唱的。更不知道这首儿歌到底有何魔力,以至数十年后,憨大和傻丫都成了云烟,甚至他们的儿子傻蛋也已音讯杳然,这首儿歌依旧经久不衰。
我能记起的,就是傻丫不喜欢,确切地说,是很不喜欢。比如有一次,我在她面前蹦跳着唱时,她瞪着我,涨红了脸,梦呓般小声念叨着:“错了!错了!小傻瓜唱错了!憨大配傻丫,八哥配喜鹊------是喜鹊呢!”
傻丫边说边瞅她的独子傻蛋,似在请求增援。和憨大一样壮实的傻蛋却笑了:“没错,傻瓜妹妹唱得对极了!乌鸦配麻雀,一点都没错!”
傻丫愣住,但片刻之间,她的脸色就缓和了,露出她习惯性笑容:“对呢!你们都对呢!是俺错了-------”
是的,是“习惯性笑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傻丫的嘴微瘪,嵌在圆圆的脸蛋上,任何时候都像在笑。很多年后,我惊异地发现,傻丫其实是我们那里最美丽也是最具魅力的女人。其美丽不仅是那张极具亲和力的脸,最主要的,是干净。即便她的衣服比一般村人都破旧,但她总是将自己打理得很干净,甚至有点病态的干净。下地劳作,她会不停拍打擦拂脸上身上的尘灰草芥,头发更是梳理得一丝不乱,难怪村里的一把手麻子书记和她相好了数十年,临终还坚持要见她一面才安心闭上眼睛。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那时有“偶像”一词,那麻子书记一定是那一片当之无愧的偶像。在那个饿死很多人的年代,我们村却几乎没有饿死过人,称为奇迹并不为过。这也有力地解释了傻丫在我们村定居的缘由。
关于麻子书记的传说很多,比如他带领村民支持抗战,将他父母的棺木贡献出来,做成小船援助新四军渡江等等,足以让人钦佩。这些对我来说,都比较遥远且陌生,我更赞的有两件传闻,一是关于水稻种植的,说有一年秋季,全公社动员给已将抽穗的水稻施肥,大会上,公社书记“沈六指”如斯说:“胖子不吃肉不要紧,瘦子不吃肉怎么能长得肥?!长不肥怎么可能高产?所以,当前第一要素,就是大力施肥,力争水稻亩产量全县第一-------”
当时,全公社唯一没有照计划执行的就是我们村。麻子不执行的理由是:“水稻吃得太肥,会延缓衰老,霜降下来,水稻还不成熟就只能收稻草了!”结果不用说,其他村稻谷收上来十有九瘪,独我们村收成最好。
第二个传闻和傻丫有关,说六指书记暗地下乡视察,见一群人在移栽玉米苗,傻丫分在紧靠田埂一行,远远掉在最后,六指见她不紧不慢地忙活,便问:“谁教你这么载的?”傻丫笑回:“是麻子书记呢!她手把手教俺的。你看,他说苗与苗要间隔两卡,俺卡给你看,一------二---------你看,正好耶!”
傻丫又重新大张五指,从大拇指尖到无名指尖为一卡,一株株反复仔细衡量,嘴里怡然自得絮叨着,丝毫不顾已经怒发冲冠的问话者。不仅如此,傻丫还窜到别人栽种的地方,张开手指衡量,边叫:“错了,错了!他们间隔小了,才一卡--------”
六指气得七窍生烟,大叫:“死麻子胆大包天!竟然篡改文件精神,分明要挖社会主义墙角了!”
大概是听到“死麻子”三个字,傻丫便不愿意了,一本正经站起来瞪着他:“麻子书记说得对呢!你干嘛骂他?骂人不好,得赔礼道歉。”
六指一把拽住傻丫,极力压住怒火:“好啊!你带我去见他,我就给他道歉。”
刚走几步,傻丫好像开窍了,停下不走:“我不去了,我要干活咧!麻子书记说了,不干活俺家傻蛋就没饭吃,你自个去吧。”
六指说:“你带我去见麻子比干活重要,我叫麻子给你记全天工分。”
傻丫还是不从:“你真傻!麻子书记说了,不干活拿工分叫不劳而获,俺才不上你当咧!”说完,甩开六指的手,继续猫地里忙乎去了。
六指冷笑,转身直奔大队部,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正和老人在树荫下下棋的麻子,更是火上浇油:“还有心思下棋?你这干部当得可真舒坦!公社开会怎么说的!你长耳朵没?”
麻子全神贯注下着棋,正输得不服,没看来人是谁,就回骂道:“开会归开会,做归做,上面的话未必可信,穷咋呼啥呀?!”
等六指一把掀飞棋盘,麻子才尴尬站起来:“是书记啊!哪阵风把您老给吹来了?走,去大队部喝茶--------”
“别他妈的和我打哈哈,狗胆包天!和我去地里,瞅瞅你干的好事!”
“咋了?”
六指不答,跨上脚踏车就走,麻子慌乱跟着。眼见六指已喝令大伙停下,边对跑得气喘的麻子大骂。开始麻子还强忍着不出声,后来终于憋不住了,顶嘴说:“上面有几个懂种地的?吃的亏还少么?!别的大队怎么干我不管,我们大队就这么干!”
“你这是故意和上级指示作对,不想活了!同样大小的地,一颗苗长得再好也只有一颗的产量,栽十颗难不成比不上一颗?”
“瘪粒十颗抵不上一粒饱收,种子下那么稠密,不挤死也会得不到阳光空气枯死。”
“照你这么说,半里路一行栽三棵得了,两头两棵,中间一棵,既能照光又透气。”
“以你说,要稠密,营养钵钟子床就不用分栽了!”
两个倔脾气在田间大吵特炒起来,最后六指发下狠话:“不按我说的做,你这书记就别当了!”
“不当就不当,我还不稀罕呢!谁愿意当谁当去。”
“你--------那好,我马上回公社下通知。反了你了!”
作为最忠实的粉丝,傻丫虽听不懂他们争论什么,但她绝不容许有人欺负麻子,当即拦住了六指的去路:“麻子书记对呢!是你错了,你得道歉。”
六指更气:“你想干嘛?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想造反?”
说完,使劲一推,傻丫当即摔倒,这下可把她傻劲给激发了,滚在地上拽住脚踏车轮子不放,嘴里胡乱叫嚷,声音尖利,倒把六指给吓住了。
更麻烦的是,傻丫这一叫唤,一个担玉米苗的老头急了,他不认识公社领导,和傻丫一样不允许别人亵渎偶像,扔下担子跑过来帮傻丫拉住车子,边大骂六指欺负呆傻。
随即又起了连锁反应,一些年老的妇女跑过来一起拽住六指的车子,七嘴八舌大嚷:“我们只要麻子做书记,其他谁都不行。”
“谁敢撤了麻子,我们就上告到中央去。”
“对!麻子说的准没错,我们只听麻子的。”......
碰上一群不可理喻的文盲妇女,六指也没辙了:“好吧,暂时不撤麻子,但必须写份检查,不然,我上面不好交代。”
纠缠了好久,在麻子的劝说下,六指才脱身,回到公社立马下了通知将麻子撤职。
新上任的书记也是同村的,虽然担任了很多年,但只是挂名,麻子依旧是公认的权威,直到他离世。这件事也成了麻子毕生炫耀的资本。
3
虽然六指在处理事情上常常偏激霸道,他在任时,撤职了八个的大队书记,但他却是在本县县志上唯一被提名的公社干部,且是让人交口称赞的好干部。
麻子说他不懂种地也不对,他也是农民出身,世代贫农,就算做了公社一把手,也常常微服下乡,混入社员堆里一起在田间劳作。
听说有一次,别村几个大队干部站在田埂上,对埋头插秧的社员指手画脚,更对戴着草帽浑身黝黑的六指骂骂咧咧,喋喋不休指责他不会插秧。
六指猛然立起,脸上满是汗水泥水,对那几个干部冷哼一声:“都他妈的给我下来,我看看你们插得有多高明!”几个干部骇然,一个个争先恐后鞋都来不及脱便下了水。
这件事后来被广为传颂,搞得我们那一片所有干部人心惶惶,并由此掀起了干部微服下乡劳动的大风潮,成了全县乃至全省学习的楷模。听说,六指晚年曾承认这种作风是受到麻子影响,是不是真的,却很难说。
长大后,我一直不理解六指当初为何会将麻子撤职,终于有一次,偶然听父亲提起,说麻子病重时,六指特地买了两瓶酒去看望,在床边和麻子边对饮边下棋。
让人不解的是,两个对手竟然都喝退其他人,独选择了傻丫为他们沏茶点烟。六指离开后,有人打听他们输赢,麻子笑:“谁也没赢,都输了。”
众人又去问傻丫,傻丫马上捂嘴作正色状:“嘘-------观棋不语真君子。”然后摇头,样子严肃又滑稽。
有人传言,说六指自己承认连输了三盘,却无人相信。因为六指退休后,曾在全乡象棋比赛中荣获季军,那次和麻子对弈,成了无解的悬案。但我宁愿相信麻子的话,是的,他俩谁都没赢。
六指能上县志,功绩绝不是身先士卒这么简单,他是我们那一方公认的能人。当年,“一年削平高沙土,二年实现旱改水,三年建成小康县。”这句振奋人心的口号就是他提出的。几十年后,我去苏州寻根,有老年人问:“你们那里我小时候去过,高沙土地区嘛!现在还那么穷么?”我说:“现在和你们江南一样,也是鱼米之乡哦!”
可以肯定,我们这代外出打工的都曾有过这样的自豪,为自己家乡是鱼米之乡而自豪--------却很少有人知晓这份自豪所付出的代价。曾听父亲提起过那时削平高地开凿河道的盛况。打仗一般,数万人吃住都在河岸上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劳动号子夜以继日震天响,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天天都有劳动竞赛。
我们村最不怕苦的是憨大,一般人一天担两三方土,他能担五六方,有名的劳动模范,他的事迹还被公社通讯员编成顺口溜,在县广播站通过高音喇叭传唱过。其中有这么几句:“憨大能挑千斤担,绝不会挑九百九,天大困难也不怕,顶着风化雨健步走-------”
后来我听父亲哼唱过一首农业学大赛时的歌,歌名叫《加快步伐朝前走》。才发现夸憨大的词原来是套用了那首歌里的句子。
不管怎样,老实厚道的憨大是值得称道的,六指每次视察到我们村的工地,总要夸憨大几句:“你们看仔细了,这才是干活的样子!都像憨大,两年就奔小康了-------”
不仅如此,六指还会脱下衣服,和憨大一起担几挑泥土,一边和着憨大的号子干一阵子,这无疑让憨大更觉荣耀,也就更玩命地干,甚至连饭后小息都取消了。
河道接近竣工时,所有劳工都疲惫至极,六指为了调动积极性,特地奖赏了一顿大馄饨,这在当时,是只有过年才有的美味,个个卯足劲大吃特吃,好多人吃得走不动路。憨大竟吃下了两筛子(一筛子大约四斤),吃完嘴一抹挑起担子就走,一担土没上到河岸,人便滚落河底,再没能起来。
每次说起憨大,父亲总会唉声叹气,不愿多言,脸上的落寞让我看着揪心,也就没了深究的勇气。但我知道,在那次浩大工程中牺牲的绝不仅仅只是憨大,我们公社就有四个。同时因肆意平整土地,破坏了土壤表层熟土。导致几年农作物减产近半,死的人就更多了。
傻丫真的很傻,丈夫去世她竟然没掉一滴眼泪,听说有人问过傻丫:“憨大死了,你咋不哭咧?我们这里不哭丧可不行,不把苦处哭出来,会憋坏的。”
傻丫笑着回:“我不哭,麻子说了,憨大是因公牺牲的,光荣咧!”
有人再打趣:“憨大这一走,你这块好地没人耕种可不行,以后,请麻子经常打理打理,别荒废了!”
傻丫自然听不出问话人言外之意,依旧很开心地回:“对呢!麻子说了,以后他会帮我耕种,麻子耕种可拿手了!”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傻丫也跟着笑。
这个笑话立即被广为流传,麻子甚至被叫出了一个“犁地能手”的绰号,傻丫也跟着叫,成了村里人的经典笑料。我不明白的是,精明的麻子自始自终都未告诉傻丫其中的真正含义,以至让傻丫被取笑了好多年。
多年后,我努力翻遍所有记忆,竟没发现傻丫哭过一次,憨大去世没哭,儿子狗蛋被抓,没哭,病重病危时也没哭,那张温和的圆脸始终是微笑着的。
但我想,傻丫肯定哭过,且不止一次,在人后,在心里。
4
乡下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每个村子都至少有一个精神病人,要么羊癫疯,要么痴傻,一个没了,又会生出一个,层出不穷。他们似乎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存在,让好多人在他们面前找到了自信,亦或是找到了一种平衡和平等。
比如那个三加二的问题,每次有人以此取笑傻丫,她都会反驳:“我也问问你,你说说三把钉耙,两把耙子,再加一个草钩子,一共几个齿啊?”众人都故意笑着摇头:“你这个算盘太难了,我们都不知道,你知道么?”傻丫于是拍手笑:“你们和王八一样呆,我告诉你们,一共二十五个齿.就是说你们都是二五呢!嘻嘻--------”
傻丫所说的“王八”是过去后庄的傻子。有一段让现代人还常常提起的故事,说王八父母是富农,因为做汉奸被新四军正法了,王八全程目睹了父母被杀头的全过程,受了刺激才呆的。后来有人窥上了王八的家产,就以给他讨媳妇为名,骗尽了他的所有家当。
结婚那天晚上,新娘子不让他上床,对他说:“别人都说你是呆子,你到底呆不呆呀?”王八说:“我不呆。”新娘子说:“你既然不呆,我就出个算盘你算算:三把钉耙,两把耙子,再加一个草钩子,你算算多少个齿?算对了,说明你不呆,就上床和我睡。算不出来,你只能睡踏板。”王八坐在床前踏板上算了一夜,也没算出来。第二天,新娘子以王八呆傻为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了娘家,结束了那场闹剧。
王八这段故事在当地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傻丫肯定听过无数遍,所以她常常用此来反驳大伙对她的贬低。
可能也因那场闹剧,王八便呆得更甚。成天扛一根细长竹丈子,在野地里游荡,不时埋下身子徘徊于田埂间丈量,口中念念有词:“一丈------两丈------三丈-------三丈五尺-------三丈十尺--------”反反复复,几年如一日。他身后总会跟着三两个起哄的孩子,一起数着,争论着。
小时候我也跟随过几次,母亲知道了,问我:“你知道王八手里那竹竿做啥用的么?”
“那是丈子,量地的。”我颇为自己有见识而自豪。
“不是!”母亲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那是专门打小孩子用的。后庄好几个孩子的胳膊腿都被他打断过。”
我愣住,呆呆看着母亲,然后又看看坐在一边呼噜噜抽着水烟的父亲。父亲怡然自得长吐一口浓烟,根本不看我,淡淡地说:“后庄吴和尚家的小子,腿好了没?”
母亲回:“好啥呀?!还瘫着呢!”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个瘫痪的是先天性顽疾,和王八没半点关系。但父母的恐吓很有效,且和全村人约好似的,用同一个理由将我们和王八隔开了。我们再不敢和王八亲近,只远远地瞅,瞅他形单影只无休止在野地里晃悠,或是瞅他和傻蛋哥哥两个人奔走在沟沟坎坎中追逐嬉闹。
憨大去世后,王八和麻子书记一样,竟然慢慢成了傻丫家的常客,更是给村里人增添了无数话题。
只是这话题并没持续太久,傻蛋就因盗窃被抓了。
原因很简单,十六七岁的傻蛋常常和王八四处偷盗,从地里的五谷到村里人家的鸡鸭,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都是他们猎取的目标。怪的是,被偷盗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别村的,我们村子极少有人遭殃。
“俺娘说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傻蛋有一次这样说。
有一年夏天,五六岁的我想吃麻子书记家的枇杷------我们村里长得最好吃的枇杷,便缠着傻蛋去偷,他坚决不肯,且说出了那句很经典的话。
好在第二天晚上,麻子便提着一竹篮送给傻丫。傻丫又分了好几斤给我家,让我惬意地解了下馋。只是,我依旧对傻蛋哥哥不满,总觉得同村小朋友偷到的才是最好的。
憨大去世后,傻蛋越发肆无忌惮地偷鸡摸狗,终于昏了头,在一个下雪的冬夜,和王八一起去偷后庄生产队里的山芋窖,并陷入其中来不及逃脱,被抓了个正着。
为了避免山芋种能平安度过严冬,乡下一贯做法都是窖藏。所谓窖藏其实就是挖一个六尺来深,直径四尺左右的圆柱形深坑,将山芋种放入,中间要留出气孔,一般都是竹篾编制的圆筒,离地面尺许用秸秆盖住,地面上用麦秆盖成房型避雨。窖坑也大都挖在仓库前面,临近看守人睡的棚子。
聪明人要偷山芋很简单,只要扒开顶盖麦秆,抓一鱼叉用力一刺,总能勾几只上来解馋,村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干的。听说那天狗蛋唆使王八也是用了这种方法,王八却没控制好力度,一脚踩空,摔入坑中。随即大喊,狗蛋跑过去拉,反被拽入,两个人在乱草间扑腾。看守人惊醒,顺手提一木棍过来,几下便将他俩打得鬼哭狼嚎。很多人过来一检查,发现坑内山芋已经少了一半,自然全摊在他俩个身上。
这事如果换上别人,或许就教育一顿了事,可偏偏是臭名昭著的狗蛋,事就大了。先是绑了,装几十斤山芋挂在他们脖子上,在村子里游行示众。
傻丫赶到后庄时,傻蛋正被押着鞭打着,看到母亲,傻蛋笑了:“妈-----回去吧,没你啥事。”
“告诉妈,是谁冤枉你了?!我家傻蛋是好孩子,从来不偷不抢的--------你们这些坏人!”傻丫使劲扯下挂在儿子脖子上的山芋口袋,使劲摇晃着儿子冻得发抖的身子,嘴里胡乱叫,然后奋力推开押解傻蛋的村人,要给儿子松绑,自己反而被人推搡着倒了。
傻蛋一看母亲倒地,急了,没命地抬脚就踢,有两个当即被他踹趴。这下更乱,好多人上来,一顿拳脚,打得狗蛋满地翻滚。
另一边,跟去的麻子正给后庄人递烟赔礼,说得融洽。毕竟麻子可是四乡八里响当当的人物,职位没了,可余威还在,后庄多数人很给他面子,说游一圈,小小惩戒一下,就会放人。看到傻丫摔倒,麻子也火了,骂骂咧咧冲上去理论,随后发展成互相谩骂,继而便动了手,然后,老迈龙钟的麻子也被推翻在地,摔断了胳膊。
这件事当即让我们村的人不满,恰又在农闲季节,男女老幼全体出动,去后庄讨说法。听说,那天我们的人个个骁勇,齐心合力打得后庄人抱头鼠窜。如果不是六指带着冬训的民兵及时赶到,非出人命不可。
六指那天抓了很多人,在镇上派出所关了两天都放了,只有狗蛋一人被送去了劳改农场。
很多年后,村里老人还时常津津乐道那天的盛况,炫耀本村人的英勇和齐心。说村里人的义气,傻丫的傻气,麻子的意气。我只欣慰的是,不识数的傻丫,竟能让那么多人为她得罪乡里乡亲,在我故乡深处,留下了堪称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傻蛋之所以去偷山芋,还和我有些牵连,确切地说,是源于父母的善心。更不知道,村人传说麻子和傻丫有严重的作风问题,也是子虚乌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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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菜蒜头洗净切碎,放上油盐等佐料调匀。
山芋洗净削去皮,横切成三分左右厚度,且不断开的对夹圆片,摊在筛子里晾干。
调一小盆稀面糊,然后轻轻扳开山芋夹片,用筷子夹起拌好的些许韭菜塞进薄片里,用筷子夹住山芋片放进小盆里裹上面糊,随即放进油锅里,翻来覆去煎熟。
这是故乡山芋饼的制作方法。
生活富裕的现在很少做,但在饥饿时期,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尤其是我们那些孩子,特喜欢山芋的甜,只是由于粮油欠缺,记忆中仅享受过一两次。
自从傻丫做了我的干娘后,尤其是憨大“光荣”后,每逢我家吃上好点的,父亲都会让我送些给傻丫和狗蛋,那天吃山芋饼也不例外。
出门时,幼小的我被门槛绊到,险些摔趴,一盘子山芋饼洒了小半,有两块还滚到地上鸡屎上,父亲笑笑,很淡定地一一捡起,挨个吹去泥土,包括那两块沾过鸡屎的。
我看看父亲,父亲颇不以为然:“眼不见为净,快送去吧。”
二十多年后,我和傻蛋在故乡重聚,说起往事,傻蛋说:“那山芋饼简直太好吃了,我娘有事没事就念叨:山芋饼好吃咧!好好吃咧!!为这,我才和王八去后庄偷的。”
父亲很奇怪:“你们就没吃出其他啥子味道?”
狗蛋很肯定:“那简直是世界上最高级的美味。”
父亲笑:“傻瓜出门没走稳,洒落了几块,有两块还沾了鸡屎,你们就没吃出来?”
见我偷笑,傻蛋也笑了:“原来是傻瓜妹妹吃了鸡屎。”
“呸!你才吃屎呢!那两块,我在路上喂了狗!”
傻蛋恍然大悟:“明白了!原来我去坐牢,是被傻瓜妹妹害了!”继而解释:“如果吃出鸡屎味,我娘怎么可能那么念叨?我又怎么可能去偷?不偷,又怎么可能坐几年牢?”
我笑着反驳:“不坐牢,你肯定现在还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又怎么可能做上大老板?”
是的,说这话时,傻蛋已经在外面混出了人样,有自己的建筑公司,身价过亿。
那天在座的,还有狗蛋的妻子二丫,和他十岁的儿子。
二丫干净漂亮,总是傻傻地微笑着,少言寡语,有几分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傻丫。
我几次想弄清傻蛋劳改后的经历,可他懒得提起,只敷衍说出狱后曾偷偷回来过,见娘已离世,又偷偷离开了,然后四处漂泊,再然后,在远方一个城市安定下来。
说到二丫时,傻蛋话多了起来。说他们的偶然相遇,继而相识相近走到一起;说他们三餐不继的日子;说他们如何努力才共同打拼出来了一片天地。只奇怪,傻蛋从不说二丫的来历和家人。
父亲问过二丫,二丫淡淡地笑笑,不愿深谈。我肯定她一定有难以启齿的辛酸过往。
我这样圆场:“爸,这没什么的。你总说我家的祖上是从苏州阊门迁来的,可是我去了山塘街几次,问了好多人,都没打听到有我们这一族的--------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自己根在哪里的很多。”
傻蛋笑道:“不知道根到也罢了,我妈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说是人家收花生的那天生的。好笑吧?看来我妈真够傻得彻底了!”
一直沉默的二丫偷偷白了一眼傻蛋,插嘴问:“山芋饼真有那么好吃?!傻瓜妹妹教我做好么?”
起初,我以为二丫只是要岔开话题,岔开这个可能会让她尴尬的寻根话题,就很耐心地给她讲解制作过程。却没料到,二丫是真着迷了,马上鼓动我现做,并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热心帮忙打下手。
我这才知晓,无论刀工,材料的选择,还是佐料的搭配,二丫都已经具备了专业厨师的水准,我反过来成了她的下手。在饼馅的配置上,二丫更是别出心裁,加入了肉末,青菜等各种口味。
山芋饼出锅后,大小适中,且相差无几,外观比母亲不知好多少倍,我女儿和傻蛋的儿子吃得满嘴流油。更让我叹服的是,几年后,二丫竟然将山芋饼打造成了她酒店里的招牌小吃。也由此明白,傻蛋能有那样的成就绝非偶然。
那次和傻蛋一家相聚,山芋饼仅是一段小插曲,更不是傻蛋失联二十多年后衣锦还乡的真正意图。他是特地回来给母亲迁坟的。
那天,也是傻丫去世二十年的忌日。
傻蛋之所以给母亲迁坟,并非是他发财了,要选什么风水宝地,而是家乡富裕了,要修一条大道,碰到一片坟地,傻丫和憨大都在其中。只是,傻蛋回乡前,憨大作为修筑河道的烈士,已被政府迁至了镇上统一规划的烈士陵园。
关于憨大,我曾仔细询问过父亲,并对照了有关烈士的评定,确信憨大能评烈士,着实牵强,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六指,还有麻子,以及无数善良的村民。可惜的是,烈士憨大这个光环,不仅没能让傻蛋免于处罚,更未带给傻丫多少实质性的好处,甚至让一对苦命的夫妻,离世后都未能合葬在一起。
只欣慰的是,傻丫的新坟紧挨着麻子书记,年老的人都这样取笑:“一对老情人终于又能在一起了!”
听到这种闲言,父亲当时就怒了,狠狠地骂了一通,说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傻丫和麻子的清白。
也是那天,他这样对傻蛋说:“麻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儿子跑来叫我,说他爹有话要对你妈说。我想,麻子临终要见相好的一面,情有可原,就带你妈去了。
“麻子躺在床上,快不行了。你妈不知道是要永别,还笑着说:麻书记,傻丫不怕挨批,傻丫听你话呢。麻子哭了,说:傻丫头,我要走了,把手给我握一下,好么?你妈磨蹭了好一会,就是不肯,我只好抓住她的手放到麻子手里,麻子握了一下就松开了。你妈束回手在衣服上抹了好几次。你们说说,真正的相好,连拉一下手都不习惯么?”
见我们相视无语,父亲闷头抽口水烟,长叹一声,继续告诉傻蛋:“麻子对你妈说:我走了,你不要哭,也不要怕。社会主义好着呢!你妈说:傻丫不哭,傻丫知道呢,社会主义好着呢!麻子看看我,苦笑着摇头,然后身子就抖动起来,我赶紧把你妈拉了出去。唉-------我也是那天才明白,麻子和你妈其实是清白的,你们说他们冤不冤啊?”
傻蛋说:“麻书记是好人,多亏他照顾我和娘那么多年,不容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麻书记就是我家的常客,他每次来不是带斤把花生,就是带几两黄豆,从来都不空手,只对坐着和我妈说话。我妈也真笨!一句话没有几百遍根本教不会,做农活更要手把手教上几十遍。”
傻蛋说到这里时,大家都沉默了,久久的沉默。
原来,不管多么艰难困苦的日子,不管多么残缺自私的人,人性深处,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本真,若干年后,依旧闪着光,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6
人生中,总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堪到使人不愿意提起,甚至潜意识里也拒绝回忆,慢慢地,这些或难堪或伤痛的过往便彻底淡忘了,成了记忆里一段段空白。就像傻丫的病逝,我几乎不记得半点。
更不知为什么,在傻蛋回乡前二十年间,关于傻丫的后事,我父亲从没提过,我也没问过。直到那天傻蛋再三追问,父亲才断断续续地对他说:“你走后的来年春天,麻子也没了,你妈也完全呆了,头也不梳,衣服也不洗,更不会做饭吃了,成天傻笑着,在屋前屋后晃荡,嘴里不停念叨:傻丫不哭,傻丫不哭,社会主义好着咧!社会主义好着咧!
“我家每天三顿饭都会多做些,让傻瓜送给你妈吃。挨到秋天,你妈病了,躺在床上乱叫,我叫赤脚医生来打了几针,总不见好。
“那时的医疗条件真差,医生也说不出啥子病,胡乱配些消炎止疼药,最后把人治得起不来了。我和医生吵了几回,可又有什么用呢?!
“本想过了农忙,就把你妈抬到镇上住院的,没想到那天傻瓜回来告诉我,说你妈昨天晚饭没吃,摔倒在床下不动了,我过去一看,你妈已经走了。
说道这里,父亲流泪了:“是我们没照顾好你妈,我们对不起你妈呀---------”
傻蛋哭了:“干爹千万别这么说,那时是大集体,都不容易。你们尽力了。”
停了会,父亲继续说:“大伙看你妈可怜,都自觉过来帮你妈办后事。村里的谭木匠,带着三个徒弟,连夜放倒了你家所有的树,做了口薄皮棺材。没人要工钱,吃饭是大伙凑的杂粮。后来,我要给所有帮忙的记工分,也没人反对。
“那时破四旧,不让搞封建迷信,老和尚都不敢来给你妈超度,我只好偷偷去后庄请吴和尚。他开始死活不来,说只跟师傅混了几个月,啥经文都不会念。我说,你随便哼几句,反正没人听得懂。他贪图两顿酒菜,才勉强过来折腾了一晚。
“付经钱时,我偷偷问他:还说你不会,挺像模像样的嘛!吴和尚笑了,师傅超度的过程,我见过好多次,不会有问题,可经文我可真不会念。
“我问,那你念了些啥?吴和尚苦笑说,这也是师傅教的诀窍,不会念经就反复哼:妈咪轰-----妈咪轰-----阿弥陀佛妈咪轰-----人走茶凉了无踪-----阿弥陀佛有啥用------命若无时枉用功------铜山不助邓通空-----妈咪哄------”
念到这里,父亲咳嗽着大笑起来。我说:“还别说,这经文蛮有道理的。”
傻蛋迷糊:“最后那句啥意思?才女妹妹解释解释,让我们长长见识。”
我说:“就几句劝世文。说过去有个叫邓通的官,算命的说他是穷困饿死命,皇帝不服,赏给他一座铜山,让他铸钱,要他一辈子荣华富贵,这让很多人嫉妒。等皇帝死了,新皇帝继位,嫉妒的就告发他,说他还私自去别的地方铸钱,结果,他的财产被全部充公,只好寄住在别人家里,到死身无分文。”
傻蛋听了,若有所思,看了我好一会。见我迷茫,二丫笑着道出原委:“为了婆婆那块坟地,村里要我们出资修去坟地那条路。虽然没有强求,意思在那摆着呢!”
我苦笑着,不置可否。转眼看父亲,父亲低着头,对我们的谈论充耳不闻,依然沉浸在往事里。
突然间,父亲大笑特笑起来:“那个吴和尚还念了一段假经文,让人笑死:妈咪轰-----妈咪轰------精肉盘子,肥肉盘子------吃了一盘子,又来一盘子------还有一盘子---------”
我们被逗得笑出眼泪,父亲更是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我也便说出了埋藏久远的疑惑:“干娘去世前后的事,我咋啥都不记得呢?”
父亲没好气地说:“出殡那天下雨,棺木是刚砍伐下来的树,八个人抬都吃力。我们这里的规矩,棺材出门只能歇两次,第三次必须登位。到后来,棺材四周挤满了人,一起用力,连拖带推才搞定。大伙身上裹满了污泥,你不知摔了多少次,哭丧棒都丢了。回来发高烧,几天人事不省,差点死掉,记得才怪呢!
“细想起来,你干娘真不简单。麻子因她丢了官,还被后庄人打了,气成病,送了命。我也因为请了假和尚,小队长也被撤了。你发烧,打针不见好,干娘干娘叫了几天,竟慢慢醒了,估计是干娘在保佑你呢!”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也笑了很多次。尤其是父亲,很少看见他那么开心地笑过。
7
村委会广场上临时搭满了“问事”的丧棚,上百个和尚道士和鼓乐队的人敲打吹唱,不时表演着乡土戏剧。傻蛋果然动了大手笔,将傻丫的丧事搞得又辉煌又气派。
傻丫二十年祭日,是在快乐和喧闹中度过的。多年后,我偶尔回家乡,还能听到村里人说起那天的盛况。说傻蛋如何舍得花钱;说酒席如何如何丰盛奢华;说他不仅没收份子钱,还给每个去捧场的村民发了红包;说我们那一方操办红白喜事不再收礼,是傻蛋开了个先河。
傻丫永远都不会料到,在她离世二十年后,还风光了一回。
迁坟的正日,我们一起去了墓地。父亲凭记忆,几次才确定了正确位置。挖出一些腐烂的木块时,父亲让大家停了片刻,点燃一大包纸钱,念叨说:“老嫂子,这里要修路了,只好请你挪挪窝。傻蛋出息了,给你造了宽敞明亮的金窝,你就安心搬过去享福吧。”
父亲边说边和几个老人一起整理出傻丫的森森白骨,放置在铺着红绸缎的瓷坛内。瓷坛精致美观,好似生前的傻丫。
我们两百多号人挤在坟地,嘻嘻哈哈说笑着,没有一丝庄严肃穆的气氛。我指着傻蛋捧在手里的相片问:“没记得干娘照过相啊,这照片怎么弄的?真像!”
傻蛋冲我做了个鬼脸:“你猜猜。”
“是电脑合成的吧?”
“不愧是才女,果然聪明!我把你和二丫的照片在电脑里重叠了一下,就成了。”
二丫责怪说:“我到无所谓。你用大妹子的照片,也不怕忌讳。”
我笑:“没关系,反正都傻到一起了。”
傻蛋突然指着我和二丫说:“你两个名字合起来就是我娘的名,说不定,你俩就是我娘的化身呢!”
二丫骂道:“这是咒我们呢!大妹子,你说咋办?”
我大笑:“还能咋办?!扁他!”
二丫和我同时举起哭丧棒,傻蛋边夸张地叫“饶命”,边被我们追得在野地里奔逃。
父亲没好气地骂:“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爱胡闹,这哪像办丧事啊?!”
傻蛋笑道:“娘的丧事干爹早就帮着办了,现在就是办喜事呢!”
父亲揣起烟枪,起身招呼:“时辰到了,起棺吧。鼓乐队都吹打起来,傻蛋和傻瓜快去前面撒纸钱买路。”说完,和一个同龄人轻松抬起傻丫德骸骨慢慢走向新墓地。
没迈几步,父亲又叹息说:“出殡要有人哭的,谁哭几声应个卯吧。”
二丫很为难:“我连婆婆的面都没见过,咋哭啊?”
我附和:“让我笑可以,哭可哭不出来。”
气得父亲大骂,骂我们不孝。
乐队里有个妇女提议:“老板出五十块钱,我帮你们一路哭到头。”
傻蛋哼了一声:“算了吧!昨天你代哭,哭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今儿我这个不孝子只想笑一笑。”
遂转头问我:“还记得小时候唱的那几句顺口溜么?”
“咋不记得!要么,我们一起唱?-------一,二,三,唱---------傻丫配憨大,乌鸦配麻雀。憨大配傻丫,麻雀配乌鸦-------哈哈哈-------”
所有人都被逗笑了。接着,傻蛋的儿子和我女儿也跟着唱起来,然后,很多大人小孩都一起唱起来。
父亲无奈地说:“唱吧,笑吧。傻丫在世就没哭过,你们这样闹,她准开心。”
我们就这样嘻嘻哈哈走到了新墓地。
傻丫的新墓地很是气派,水泥混凝土浇铸了近二十平米,四周用方形石柱和长条石凳围着,墓穴是琉璃瓦的仿古建筑,小巧又精致。前面左右安置着两张石圆桌,八张圆形石凳,却未见石碑。
看我疑惑,傻蛋说:“我昨天定制了一块好碑,和一对石狮子,明天就会运来,让才女妹妹开开眼。”
我们高高兴兴地从墓地回到村委会广场,跨过火圈,争抢完给我们预备的点心,然后脱下孝衣孝帽,使劲抛向空中,如白蝶飞舞,自然又是一阵笑闹。晚上照例是烦琐的丧葬程序和劣质歌舞表演,难以尽述。
第三天晚上,我和傻蛋,二丫去给傻丫圆坟。看到了已经立好的墓碑,是一块七尺来高,两尺来宽,半尺来厚的白色天然花岗石,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蜚。碑上镶嵌着傻丫的照片,照片下面刻四个大字:傻丫之碑。右下面竖刻有三行小字,子:傻蛋。媳,二丫。女,傻瓜立。
碑的背面刻着我们传唱的四句儿歌,下面是傻丫生前的那句经典名言:社会主义好着呢!
我不觉哑然失笑:“干娘是有名字的,很文雅,叫梅映雪,你竟然不知?”
傻蛋大笑:“我知道。这名文嗖嗖的,我不喜欢,还是傻丫比较顺耳。”
二丫也不服:“我们又不是没名字,你咋不刻上去呢?”
傻蛋说:“我们这些小人物,三百年后,谁还会提我们的名?!只有傻蛋,傻瓜,二丫,才会不朽。”
我大赞:“傻蛋哥有水平!怪不得你刻的傻丫之碑,不是傻丫之墓。这块碑,是给我们这群傻子立的。”
说话间,我们将山芋饼贡在墓前,一起跪下烧纸钱。傻蛋念叨著:“妈,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你就安心在这住吧,闷了就去隔壁,和麻子说说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在世我没孝敬你,现在翻出来折腾你,是不是很傻?”
二丫说:“娘肯定早就投胎成人了,我们还这般胡闹,当然是犯傻!”
我们都笑了,是那种不明所以的傻笑。
8
再次回故乡,走在傻蛋捐资修造的路上,我又一次去了傻丫的墓地。见墓地的一切已经覆盖上厚厚的尘灰,只有碑上的红色字符,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耀眼依然。
坐在墓前的石凳上,凝视“傻丫之碑”四个大字,沉思良久,始终无法悟出傻丫到底缘何而生,从何而来,又因何而去,如同渺小卑贱的生命,无从查考。
终于明白,傻蛋没在碑上刻上“傻丫之墓”,是因为墓中所埋葬的,未必就真是傻丫。
正如傻蛋所言,傻丫是我和二丫合成的。傻丫其实就是我,就是二丫,就是傻蛋,就是无数不知来处去处的无根的生灵。
我再次感动于墓碑上傻丫那永恒的微笑,是面对坎坷和不幸的命运,不抱怨,不气馁,从容,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可能很傻,却也未必不是一种境界。
那天让我意外的是,我看到不远处麻子的墓前,蹲着一个老人,一个拄拐的老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喷出的烟雾里忽明忽暗,似乎独自沉静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敢肯定,在他沉思里,一定对弱小生命的敬畏和感叹。
我静静地离开了,没有去打扰他,因为我赫然看到,他左手拇指边多生出了一小节指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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