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森林茂密的山岭,不是梦境,也算是梦境。
他知道每棵大树的秘密,但不知道这些树叫什么名字。后来写回忆录时候,那些兴致勃勃的人问起来,他含含糊糊说大概是油松吧。其实那不是油松,但又不能说不知道。细节的考究会让人觉得某些云山雾罩就不太合适。每一颗子弹,每一个人头,每一次穿越山涧,每一次龟缩躲避,每一次城头红旗,叙述都那么有条不紊。都说老爷子记忆力真好,他就微微颔首,就像每一天看见的熹微晨露那么有感觉。
那个山岭早没有了大树,那些山石水流换了模样,树声尖啸似乎也没了硝烟的魂魄。那些有兴趣的人告诉他,那些山岭真柔美,神女一样妩媚。他不置可否,略略微笑,但心里却没笑。
他的兄弟在那个山岭失踪了。他曾经去过附近的陵园墓碑找寻过。他害怕见到弟弟的名字却又希望没有兄弟的名字。一个烈士名分,远不如碌碌无为地活着。他甚至梦到弟弟有一个家在某个神秘山洞或某个世外桃源的地方,媳妇苏丽安娜舂米磨浆烧野菜,有一群美丽的女儿,欢声笑语,呀呀为乐。
那些对他有兴趣的人替他踏勘过故乡样貌,告诉他,房子不在了,残垣断壁轮廓还在。那些农人们已经记不起或者说是有意忘记了苏大户的家,但说起苏将军,都说那是大官,很了不起。那些人说了这些,就会审看他表情,但他只是微笑。
哪些记忆是可以说的,他心里很清楚。大概某天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才可以说,但那已经是疯言疯语了,没人信最合适。
那年,一匹白马穿越到故乡,戎装焕发掩饰不住少年英俊的雄心大志,那就是革命。那些全鱼盛宴,那些雕梁画栋,那些绫罗绸缎,只能是老爷子的欢颜,而他心里只有革命。无论装帧多么精美的太上感应篇怎么及得上领袖热血澎拜的檄文。
那年,要走的时候,老爷子坚持要他和翠翠圆房。眼眉之严厉不容拒绝,他只好叹了气。圆房那天晚上,他给翠翠改名苏丽安娜。温柔白皙的躯体有了交付,小脸红红点头应答,说好。他不想陷在温柔乡里,翠翠却说老爷交代了,要留下传续香火。他问怎么留。翠翠说等怀孕了才能走。于是,某个夜晚,一匹白马偷偷跑了。那马上不只有他,还有他兄弟。
他进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兄弟,兄弟放下石锁也看他,对视半天也没说话,大概没什么话吧。他去了黄埔军校,兄弟留在家中,隔开太长时间了,都忘了怎么说话了。倒是吃饭时候,老爷子说改天你走带上你兄弟。侧眼看兄弟,兄弟冲他笑,一块鸭翅掉在碟中。后来他才明白,兄弟不是他的累赘,那是老爷子担心他,让兄弟随身照顾他这个孪生哥哥。兄弟那一身疙瘩肉,到最后找不到星点气味,他想起来就会六神无主跌坐藤椅。
他那天牵出白马的时候,兄弟就像仓里的那只黑猫吓住他了。兄弟蹑手蹑脚那样子,和他一样做了老爷子的贼臣。他心里一热,拉着兄弟就上了马。
那一上马,就是太多岁月。枪声震天,硝烟弥漫,有太多次殒命机会,多亏了兄弟快大腿长。他知道他在意的是那么多兄弟们夺取胜利,而兄弟只在乎他一个死活。多少次想想那么多死难兄弟,而自己活着,他会抱住兄弟痛哭。兄弟给他一个肩头,他才明白这世界上有一个兄弟真好。
当上师长那年,正是那个山岭山花灿烂的季节。没有枪声的日子,师部卫生院小颜爱上了他。那些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和小颜亲吻拥抱罗曼提克。后来,小颜被认定是特务,那眼神的绝望让他转过身去。他听不见枪声,但他后来去小颜的坟前站立。为什么这么美丽,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非是特务呢。当枷锁没有可用的头颅可以戴上,他被特派员盯上了。
特派员是光明磊落的人,是人性纯粹的人,他是知道的。当特派员说出让他兄弟代替他那时候,他摇了头。特派员劝解他,上面命令不能不执行,可咱这部队又离不开你,你说能怎么样。又说到了革命理想和辉煌事业,他犹犹豫豫点了头,犹犹豫豫签了字。
那天,他在茅草屋里看地图时候,兄弟一身血迹冲了进来。啥也不说,背起他就走,就像此前无数次背起气息奄奄的他。
到了一个僻静地方,兄弟说,你赶紧走,他们要杀你,把我当成你了,赶紧走。实在没地方去,回家去找咱爹。我挡在后面。
他走了,但没走多远就停下脚,听得见弟弟怒吼的声音,看不见弟弟的模样。一种羞愧涌上心头,咬了一嘴的酸酸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畜生。
回到茅草屋,特派员身上是血坐在椅子上。看见他进来,轻描淡写说你兄弟跳崖了。
他狂吼,下去找,下去找,找不到我毙了你们!
特派员说,同志,你要注意身份。
他掏出枪打开保险说,去找,派人去找,那是我兄弟!
后来,特派员在一次战斗中死了,死在他怀里,没留下一句话。那是他后来的政委,血染了他一身,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那个山岭究竟有多高,那些树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他只是在没有得阿尔茨海默病之前能想起很多事,尤其是兄弟是怎么死的,他有了太多联想。兄弟杀死了很多追捕他的人,特派员曾私下和他说过是十二个,还说报了阵亡,报了烈士,没敢说是被他兄弟杀的。还有一些梦残缺不全,兄弟在笑,兄弟挥舞大刀砍人,兄弟背着他狂奔……有一个梦很清晰,忘不掉,兄弟狰狞着一张血污脸说,赶紧走,实在没地方去,回去找咱爹,找咱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