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22 13:46 编辑
老陶头原来住村口。兰花村,离镇子远,藏在大山脚下。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留下像老陶头一样的孤老们守着村庄。出去的年轻人没几个愿意回来的,也难怪,外头的花花世界像风沙吹迷了眼睛,吸引力总是大的。谁愿意守着一亩薄田过日子?
老陶头和其他几位老人坚守阵地。这里面,老李是退役军士,一生报效给了党和人民,终身未娶。老江放不下家里圈养的那头牛,随儿子进了趟城又回来了。老陶头的薄田荒芜,也没有养什么牲畜,每天最主要的活动就是走东窜西或者到老李家杀两盘棋。老江旁观。三个人棋艺都很烂,边下边喝几盎酒,嚼几口下酒菜打发时间。老江蹲在棋盘旁,满脸凝重,时不时要指点,老陶头不乐意,和他起争执,闹半晌。老李笑眯眯地看他俩,胸有成竹的表情。老陶头杀气腾腾,还是输。
老陶头的儿子陶安在镇上派出所当所长。这小子从小就长志气,不用老陶操心。陶安自小死了娘,是老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陶安争气,警校毕业分进镇派出所,仅四年就当上了所长,顺带娶了个城市媳妇。脸瓢儿跟白面似的,结婚也没叫老陶头操心。媳妇挺贤慧,几次邀请老陶头和他们住,老陶头拒绝了。他是觉得没啥可去的,到了城里,吃喝拉撒都不习惯,儿子媳妇都得上班,剩他一个光杆司令在家,没意思。他们家,他过年时去蹲过几天,齐整干净,屋子敞亮,是不错的家庭。但要叫他多呆,他受不住。
陶安的母亲死去二十多年了。在世时是村里公认的一枝花。眉毛细细弯弯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一口白牙。老陶头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才娶到这么水灵的媳妇,当时村上的老人们都这么说。媳妇真是不错,漂亮,又肯干,家里屋外都能拾掇,还做得一手好菜,把老陶头照顾得又白又胖,都不像个庄稼人了。可惜好景不长,陶安才出生,她就被检查出患有晚期胃癌,没拖过三个月。老陶头把媳妇的遗相挂在床前,夜夜睡前和她聊天说话,媳妇在相片里笑望着他,老陶头感觉心里踏实了,仿佛媳妇还活着。
老陶头和老江面红耳赤地争要不要丢卒保炮时,手机响了。是陶安。陶安说要出差几天,小荫又要值夜班(小荫是陶安媳妇,在医院当护士。)请老陶头帮忙照料一下孙子亮亮。
亮亮这孩子,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老陶头想起孙子,心头涌上庞大的温软。他匆匆告别老李老江,打点包袱上城去。
从兰花村到镇子得倒两班车。老陶头到达儿子家时,亮亮正在邻居家玩电动小狗。四婶从厨房转出来,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掏出钥匙给老陶头。老陶头道了谢,抱起亮亮回家。他用拉碴胡子扎亮亮的脸蛋,逗得亮亮嘎嘎直笑。老陶头说,叫爷爷!亮亮清脆地叫了声,喜得老陶头眉飞色舞。
小荫值夜班,早晨六点回家,下午四点又得急匆匆赶去上班。老陶头眼见着心疼,每天清晨爬起来去买油条豆浆,搁着给小荫作宵夜。亮亮跟着老陶头,倒也没吵闹,老陶头陪他玩警察小偷的游戏,亮亮举一把小水枪,突突突叫嚷缴枪不杀。四婶也时常带一盘盘精致的点心过来窜门,老陶头很感谢她。
四婶一个人住,丈夫头两年得病去了。两个女儿都嫁得远。女儿孝顺抢着接她去住,四婶嫌远不乐意去。女儿拗不过她,凑钱买这房子给她养老,请了个家政,包吃住,一月八百块,负责洗衣做饭。四婶又嫌浪费,说自己筋骨好,把人给打发了。她一个人生活确实挺滋润,跳舞,打拳,帮忙照顾亮亮。老陶头一来,更是感觉找到知音,有事没事就过来窜门聊天。老陶头和她有话谈,一同照看亮亮,陪他做游戏。
四婶留意到老陶头床架上悬着的相片,朝老陶头看一眼。老陶头就回味了一遍过往,语气软软眼神温柔。四婶说老陶头你真是念旧情。老陶头摸摸后脑勺,羞涩地笑了笑。
夜晚,老陶头哄亮亮睡了,和相片里的妻子说话。说得最多是四婶。他说她一个女人不容易,还笑嘻嘻的,和你一样乐观。他说四婶做的咸鱼茄子煲味道不错,就是辣了点。月光扑在老陶头揣着的相片上,妻子的脸生动起来,面上仿佛晃着一池盈盈的水波。
陶安出差回来,又忙着布置抓捕逃犯的新任务。和老陶头碰不了几回面。老陶头感叹儿子压力大,很替他担心。原本陶安答应周末带亮亮去动物园的,他食言了。老陶头给亮亮解释,心里叹息自己也要食言。老江和老李都打过无数个电话,问他啥时候能回去。他说快了快了,其实心里没底。
难得这天陶安和小荫都休息,一家人坐在一块吃大餐,老陶头建议把四婶也叫过来团聚。四婶倒扭怩了,说你们一家子乐呵我搀和什么,不肯来。老陶头就有点郁郁,小荫夹菜给他,笑着问爸爸有啥心事。老陶头说没有,他惦记着四婶一个人在家里不知吃什么,心里堵得慌。陶安看透他的心事,去对门敲门,半晌无人应。陶安安慰老陶,说四婶这会子说不准出门去了。老陶头不说话,站到阳台上吸烟,隐约看见隔壁玻璃上晃过一只人影。
陶安抱着亮亮看电视,小荫帮老陶头修指甲,一家人其乐融融。老陶头总想着闪过的人影,断定是四婶,总觉得焦躁,便提前回房休息。老陶头抱着妻子的相片,痴痴看了一阵,塞进搭包里。
四婶来得不勤快了。有时候和小荫谈几句,话音飘在楼道里,散开来,空荡荡的。老陶头要回去,小荫不肯,陶安劝着,亮亮又哭闹不休。老陶只有叹一声,把东西放回原处。
陶安有一天提起一件事,引起了老陶头的注意。陶安原是作笑话讲的,老陶头留了心。故事是这样的,说镇上某处地(估计是城郊结合部)治安一直不太好,于是衔生出不少“灰色”行业。前不久公安整顿清理,抓捕了几个站街女。带回警局审讯,审出一套“作业流程”来。她们一般不说话,站在街边,眼角瞟你,就表示有戏。谈价钱十分讲究,站街女脚前都叠着几块砖,(附近是工地)一块代表十元钱。和她们讲价不用口,用脚。踢一块砖,就是表示减十块钱,依次类推。等谈妥了,她们会踩在砖上,表示价钱不能再低。这时候,就能挽着她们的胳膊去“逍遥”了。
有的小姑娘,才十几岁。妆化得吓死人。看上去二十五六都不止。真是白白糟蹋了自己。
老陶头听得惊奇,没想过自己有朝一天也会和她们面对面地“交易”。那天他一个人瞎逛,迷迷糊糊坐错了车,下车时才发觉。这时天色昏暗,几朵浮云都跟臊了脸似的发红。路旁三三两两地站着一堆女人。老陶头走过去,被人扯住胳臂,他回头一看,眼前的姑娘面前,码着十几块红砖。几乎鬼使神差地,老陶头站住了。他盯着脚下的红砖。女人踢掉了上头两块,五块,七块。到剩下八块砖时她踩住了。女人伸出手圈住老陶头。老陶头迷糊地跟她走。到一间出租屋坐在床沿上。女人倒一杯水给他。老陶头两眼直盯着鞋尖,喉头有些发涩,吞了口唾沫。女人说大爷我们是先洗澡还是直接做?老陶头不吭声。女人依着他坐下,手在老陶头身上游走。老陶头说先坐着吧。沉默了会儿。然后,突然一阵急遽的敲门声,没等老陶头开口有人就闯进门来,叫着不许动举起双手面对墙壁蹲下!
陶安领老陶头回家。沉着脸不发一言。老陶头勾着头跟在后面。小荫递毛巾给他,朝陶安使了个眼色,说爸爸千万别多想,我们相信你是一时糊涂。老陶头抱着头颓然坐在沙发上。他说我在局子里才看清楚那姑娘,真正年轻啊,这样年轻干净的娃娃,怎么做这种事呐。唉——
老陶头再要走,陶安也不留了。只交待他要注意身体健康。小荫准备了一堆吃的用的,塞了满满两皮箱。她这天休息,正好能送老陶头。亮亮牵着老陶头的手,三步两跳地走。老陶头回眸,看见隔壁的阳台上,站着四婶。四婶见他扭头,转身回屋去了。只留给老陶头一个背影,像个消失的句点。
老陶头回到兰花村,仍和老李,老江走棋闲扯打磨时间。不过现在是老江和老李对阵,他蹲着旁观。老陶头不如老江敬业,眼睛盯着棋盘,心思却飘在别处。陶安电话来,说亮亮上幼儿园了。
老陶头有天看电视,看到报道说山区的孩子有多勤苦努力,希望热心人士捐出爱心。接着一群孩子,在破败的瓦房下齐声朗读: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辩我是雄雌?
老陶头摘下老花镜,流下一串热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