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喇叭
文/令箭
民国三十三年春上,春雨摇曳不休【春雨连绵可以,摇曳就有点稀罕了。日军是1944年5月中旬攻占的新安,驻军乃是8月】。黄河岸边狂澜渡口沟壑土石都湿漉漉的,生意人们一合计要唱一出大戏。开场戏点名要唱《十大告》,给玉皇王母娘娘倾诉龙王撒泼一折【豫剧十大告没有一出是告的龙王爷】。剩下几台全本戏,那是孝敬玉皇王母娘娘的,压轴戏点名《大团圆》。
生意铺子凑了钱串,有主事人攒缀写戏。禀告了驻军大爷小野君,也禀告了狂澜大户孟士绅,都笑纳拜谢帖子金供,一路腿脚挺顺的。主事人没成想遇到花脸侯魁吃了瘪子。
客气之下,花脸侯魁放下烟枪打个哈欠说,你知道,吹手老刀死了,没人抗【扛】上来,不好弄。侯魁穿的是西洋纺绸夹袄,一双鹰眼直刺主事人眼眉,手搭在金丝楠炕沿上轻轻摇晃。主事人说小喇叭可否亮相。侯魁摆摆手说这猴孙比老刀差了气韵,去年我点了将,吹段将进酒花满朝,破音了。
主事人诺诺退出侯魁家院,心里好生懊恼。这侯老板刚娶了李掌柜家大丫头做姨太太缠绵,奉茶烧烟陪睡,神仙日子不少天。吹鼓手一说是托词。真要登台,找俩吹手想必不难吧。
街上石板明晃晃的,招贴幌子都湿漉漉的,冷不防的一些刺啦声会让主事人吓一跳,跟黑灯影里撞见黑猫一样。怕什么来什么,主事人被人拉住了。小手冰凉,主事人心里一惊。
一看是小喇叭。
小喇叭踢拉着破鞋吱吱宁宁立在雨地,破草帽下那双眼贼不拉拉的。
主事人甩开小喇叭手问,作甚?
小喇叭说,听说爷要写戏,我能吹。
小喇叭变戏法样拎出唢呐碗,一摆弄哨鸣儿,呜呜啦啦吹在街上。围拢闲人一多,喇叭里音响越来越入心。主事人听了,觉得有必要再拜访一下侯班主。小喇叭吹喇叭当口是闭着眼的,偶尔睁开也是看主事人脸色,然后闭上小眼睛玩了命地吹,脏脸憋得通红,就像刚死的鲤鱼混子。
天空就像漏勺,十大告必须早点开锣,不唱不告,玉皇老爷王母娘娘怎么能知晓龙王爷打瞌睡呢。大概孟财主的帖子和小野君的茶起了作用,花脸侯魁放下姨太太香肩红兜肚,迈出门来。派了信子四处吆喝,跑龙套的,对腔口的,敲梆子的,拉板胡的,锣鼓家伙想起来【拟人?】,也有小喇叭呜呜啦啦的碎音飘荡在狂澜渡口。
渡口船只拥挤起来,船舶主家和扛活的都想看一眼花脸蟒靠。侯魁当年在省城打擂是有一席之地的,省主席亲自把盏对饮早早传为佳话。一睹花脸侯魁叫天大嗓,这一耳朵福气可遇不可求啊。【靠!还有用耳朵一睹的?神人啊!】
雨天搭棚也不惜力,绳索立柱早就是熟络套路,麻溜弄成等候班主员外靴迈开方步,只等着锣鼓家伙急急风刮起来,只等着那一声唢呐唤醒心脉中久违的响亮。
小野队长派兵送来六盏汽灯,挂在戏棚子前檐下四盏,后台挂出两盏。在后台,侯班主亲自给姨太太划脸【唱戏还得被人拿刀划脸?画脸?】,眼眉俊俏之处浓粉金彩。开场戏十大告只是念白韵白,没有唱腔扮相水袖云步的考究,侯班主却交代了,每一场戏都是压轴戏。大家一听自然明白,诺诺连声。
第二场戏刚开锣,雨点子就不落了,都说王母娘娘大概知道了。心里一高兴,看戏的人就多了去了。主事人心里高兴,事儿没砸自己手里。可巧压轴戏那天,有孝子进门磕头哭诉娘亲离世之厄【厄噩混淆。厄指灾难,噩耗才是指凶信。旧制孝子应当守灵,怎会亲自出门报丧?】,主事人心里起了疙瘩。就这一个老姐姐,看上最后一眼吧。主事人一顿脚,也不多想,置了大馍供品拎着,脚跟脚上了船,去了河对岸送老姐上路。
脚程颇远,不便来回奔波,看着老姐过了五七才寻思该回家了。翻岭穿林下山过河,主事人隐隐听说渡口出了大事。下了船,有人指指点点某个沙滩,隐隐约约浸出红沙。
侯老板被砍头,戏班子拉胡琴的敲梆子的跑龙套的都砍头了,原因是小野队长被小喇叭弄死了。据说,小喇叭抱着几个手榴弹冲到小野队长身边拉了弦。小喇叭成了碎渣渣,小野队长也成了碎渣渣。【所谓榴弹,是靠爆炸时产生的细碎的、如石榴籽般的弹片来杀伤目标的,只会将人体撕裂或洞穿,不可能粉碎】县城来了一队皇军,抓起很多人,都弄黄河滩砍了头。那天唱戏的除了侯班主姨太太,都死了。孟士绅似乎有星宿护佑,场场不落,那天却上吐下泻的,竟躲过一劫。县城皇军来了,据说孟老爷拿出一盘子金条给自己解脱。不但他全家没啥,还保了侯班主姨太太。这女人被吓傻了,住进孟家大院没多长时间竟有了身孕。据说孟老爷叹气,说这是侯老板骨血啊,要保住。据说他家长工们另有说法,无需打听。
主事人归家后,再没有人见过他出过大门。
有亲近的人去探望过,主事人说一辈子做善事,没想到举荐一个小喇叭给乡亲们带来血光之灾,悔不当初,活不下去。
直到主事人被人发现死在床上,蛆虫满身,臭不可闻,那是一个月后。和他亲近的人说,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还陪了一副薄棺草草埋了。
几个月后,一队川军驻扎狂澜渡口【第一战区所属部队早在5月中旬之后就南撤了,一直到1945年9月日寇投降,这里都是八路军黄河支队统辖】。有消息说,主事人不是自己死的,是被人杀掉的。日本鬼子杀了很多人,惟独放过主事人,这就很可疑。主事人却不解释,大概想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于是,吃了川军先遣队枪子。
小喇叭坟前立了碑摆了花圈,川军士兵列队鸣了枪,一个宽皮带队长一口蛮话说了很久才散去。其他死掉的戏班子人也埋在乱坟岗,相距不远,坟前啥也没有,一点纸钱也没有。渡口的人,尤其是那些被砍头的人【头都砍了,还有心情?】有点近味儿的心里很酸。尤其是看孟财主家大红灯笼高高挂,心里那个忿恨一天天的就没停歇过。
后来,小喇叭墓碑被人砸了,【草草埋了,还有墓碑?】说是反动派狗日的。
那以后,再也没人看到乱坟岗有啥标记,只有野兔狐狸出没。有点记忆的老家伙们会魔魔怔怔说,听,喇叭响了。儿孙们就会说,赶紧喝汤,赶紧尿尿,赶紧睡觉,什么喇叭,那是广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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