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12-16 11:31 编辑
外祖母去世十九年了,今天是她的祭日,而我没有回过那个村庄也已有十年。
这个村庄得名的原因是为村西的山脊——传说山脊上曾经落过凤凰。所以,以山脊为中心东西分开两个村子,名为东西凰头村。我所熟悉的村庄就是东凰头村。这里是外祖父生长的地方。这些天他身体不太好,上了岁数的人总有点神神叼叼的,他平常没事就喜欢和我那神智不清的弟弟斗嘴,间或还会对我刚刚四岁的女儿大谈做人的道理。当然,他这样已经好多年了,在我几乎与女儿同龄的记忆里,他一直是这样的。
外祖这样一半源于他的性格,另一半则源于战争时期一次严重的脑震荡。他小时候读过几天私熟,字写的是相当不错的,用以证明的是我小时侯作业本以及书皮上的名字基本上都是由他写的。我女儿上幼儿园时他还企图继续为我女儿题名,只是手有些抖了,眼睛也有些花了,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字写的并不好,小时候他曾经教过我如何的写好字,不过他教学生的水平确实不怎么样,所以我的字并不像他。
而外祖确因为上过私熟认得几个字,所以当年参军后一直就是团部的文书或是参谋一类的干部,很少上前线。但有一次,他在指挥部里正准备到门后取文件的时候,一发炮弹正好击中了那座房子——我母亲说,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但是昏迷了几天几夜。看护的人为了防止他渴死,用勺子给他喂水,将满嘴的牙都撬碎了。
战争给他的记忆是很深的,小时候我们就是在外祖父的怀里听着他讲那些战争的故事长的。而我最初的正义感与道德观就是他给予我的。他几乎没有在我们面前谈起过自己,包括我母亲在内(我随母姓)所知道的那些故事都是听我外祖母以及了解他过去经历的亲属们讲述的。那时候我在老家的老房子里见过他曾有一枚三等军功章,一枚解放勋章与一枚和平勋章。可惜的是,在我们不在的那些日子里,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以及外来民工涌入,所有的东西都被人一扫而光。
老房子年久失修,虽然看起来破败不堪摇摇欲塌,但他的根基仍然是坚固的。远远的从村外的山包上望去,仍然是村中最高耸的建筑。以前外祖母在世的时候,他们每年的暑假都会带上我们几个回村子里住上个把月。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国农村并不富裕,晚上只能够用昏暗的煤油灯照明。那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守在油灯前,看着他就着油灯抽旱烟,然后讲他那些老掉牙的但我那时却永远听不烦的战斗故事。外祖母则像她的同龄人那样,管煤油灯叫洋油灯。
外祖母大外祖父四岁,过去的乡下人流行娶年纪大的媳妇。但我听说当年外祖母的家世是要好于外祖父的。结婚的时候外祖父十五,外祖母十九。后来曾祖去世,外祖父的家道更加的难以继日。不知道他们那些年是怎么渡过来的,而这些故事恐怕是我母亲也无法说的清楚的。后来,他们一共生养了三个儿女,而活下来有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我印象中外祖母很少说话,按今天的说法她属于性格内向的一类人。那时候,我因为是家里的男孩子而倍受她的宠爱。我至今能清晰地记得她把我背在身上到街上去玩,然后遇见卖零食的她就会从身上掏出用手绢包的严严实实的一块一毛的零钱——我小时候很调皮,每次受到家里人责骂时,维护我的总是外祖母。
她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而十二岁的孩子根本不懂的伤心。
他们总是天不亮的时候起来,然后收拾好东西把我们叫醒。车到村的时候天光大亮。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祖父手里领着姐姐,背上背着东西,外祖母就背着我——她是小脚,这大概是她娘家当年的与众不同的相征吧,不过,她嫁给我的外祖父后却并不因为是小脚而少干活,事实上在我的记忆中她就像我的母亲现在一样,不停地在为家庭操劳。
这次姐姐提意去看看老房子,她有二十年没有回来了,而我也有十年光景了。村子最大的变化是村中人将房子全部修到了山坡靠近公路的地方。老村住的人很少了,除了当年的石板路被柏油路所替代之外,老村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们老房子院子里的草长了有一人多高,这是当年村子里最富的地主家的房子,具备了这个地区所常见的堡垒似的功能,防火防盗,从一个院子能通过当年特设的通道转遍大半个村子——后来,这个功能毁于一次日军的扫荡,我曾祖就死于那次扫荡之后,而我小时候还能从院子里一些年代久远的房子上看出当年火烧的印迹。现存的建筑经过了当年的翻修,算来也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直至现在,还能从它青石板铺的地面以及石基中看出当年的宏伟。我们小时候在这座院子里住过,它还有最大的好处就是——冬暖夏凉。
有了母亲的陪同,我们在见到亲戚之后才不至于有太大的难堪。本来没有几个人的街上,因为我们的回来而突然涌出了好多人——与中国大多数村落一样,这村里的大多数人都姓一个姓。母亲和他们一一打招呼,这里面有我认识的,还有我面熟但却想不起来如何称呼的以及我根本就没有印象的人。他们对我和姐姐都表现出了强烈的热情——农村人就是这样,还是一如当年的纯朴与热情。
只可惜来去匆匆,所有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个小时。在祖母的坟前,我仍然没有落泪,甚至找不到伤心的感觉,我只知道,面前埋藏的是与我有血肉亲情的祖母,是疼我爱我的亲人,但必竟时间过去很久了,二十年的岁月,能让人永远铭记的,也许只能是回忆。
我曾对女儿说,我要去做周年的是奶奶的妈妈,爸爸的奶奶,你的老奶奶!
女儿没有多问,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解释这其中的为什么,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她弄懂了。
中午十二点我们起程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当年的老院热闹的黄昏,记忆里依然是童年时的那些熟悉的面容,在地头摘酸枣,在河沟里摸螃蟹——这一切既远而近,既清晰又模糊。
还有老房那昏暗的油灯下,外祖母正在为我们腌制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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