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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玩偶和写作的真实
——北夫诗歌印象
和历史对接是一件繁琐的事情。我们有时能从生活的四周听到一些奇异的声响,这种声响细微,但足以将沉睡之人唤醒。我们于愕然中驻足,茫然四顾,又终无所得。我们在一片倾斜的画面上行走,沉默的对话如同梦境一般牵引着我们。相比于存在,我们有时更关注于自己的内心。我们的身体里有无数堵墙,我们在墙前暗自叹息。穿越,逃离,或于无声的妥协中死去,就像是一把模糊的利刃反复插进血肉的身躯。说爱几乎是轻浮的,说恨同样如此。我们习惯了在自已灵魂的碎片上摸索,搬弄文字,假设某种空虚的荣耀,以骑士或夜行者的心态睥倪生活。这样也好,相对于玩偶来说,所有使命,价值和责任的堆砌,都是另外一种残杀。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说。“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其实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娜拉没有理由绝望,因为生活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只给出了两条路。
北夫是一个人,说北夫是一个被风追逐的人,这恐怕连他自己也会不屑。北夫并不强壮的胸膛上几乎长不出稗草,但他却一再幻想着要和整个世界对抗。为什么叫北夫?我曾经到过北方,真正的北方。从柳洲到五常,三天三夜的旅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是九十年代初,车过山海关的时候,空气中几乎还带着些许腥涩的味道。我看到不一样的天空,我看到山巅之上翻卷的乌云,我看到洁白的羊群在大青山深处像梦幻一般闪现。那些草,那些羊群,那些山峦和乌云,好像千百万年前就这样存在着。它是北方,永远的北方;我是过客,影子一样的过客。以后的二十年,我再也寻找不到那样的一条路。我不喜欢历史或地理意义上的北方,我只喜欢二十年前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北方。那条路在我走过之后,就凭空消失了,从此我和北方隔空相望。
我们还是来谈北夫的滠水河。滠水河是中原大地上的一条河流,它是一个巨人身上血脉细微的分支。滠水河穿黄陂而过,汇入长江。黄陂才是北夫真正的故乡。“张枣在,泰山不倒。”这种贯穿于文化血脉和精神内涵的共存与互证,在北夫和滠水河之间,也有着初步的萌芽。“我将撞击你洪钟大吕般的涛声/让我加入你的咆哮/我的嫉妒是小河遭遇大河的嫉妒/和所有的支流一样/我洗净了双手。”一条小河汇入一条大河,滠水河汇入长江,原本是自然界的惯常,但在此处,却寓喻了灵魂的认同和精神的回归。寄名为北夫者,他的出走或逃离几乎是必然的,但这种出走和逃离并不一定指对故乡,它更多的时候是对生存境遇和存在限制的决绝和反叛。一旦出走者历经磨砺,重新踏上精神和灵魂的归途时,他对故土一词的审读也必然是更深沉的、彻底的、和坚定的。“像乌云恐惧于自身的阴翳/我是独自狂奔者,也是擅自离开者/流水停顿的地方,也是我跪下的地方/让我死在这里,让我消失在这里。”净手只是一种生活回望的态度,是走出欲望羁绊的内省,是一条小河融入一条大河时虔诚和彷徨。当这种融入变得深切之后,死和消失就并非我的终点,而是一个暂新而宏阔的起点。游子和故土的精神纽带才能得以真实的建立。
北夫过多的生存背景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能从他的诗歌中寻找到他存在过的浮光掠影般的印痕,以此来拼接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北夫。北夫是一块铁,历经过生活的切肤之痛。“割刀之痛,痛在/面对一块完整的铁,他要俯下身去,用毒焰/在上面划上一道弧圈/用蔚蓝的舌头。”将一块冰冷的铁,用气体切割,没有疼痛,只有炽热。被切割者没有恐惧,切割者甚至充满快意。“她不畏惧,她年轻的身体/有一部分/将要和自己断开,那一部分/会被掷弃,或与别的固件结合/同样弹性极好。”这几乎可以说是一场完美的切割,但最终敏感的诗人却走进一条阴郁狭长的通道,这通道通向的是一个隐秘而血腥的屠宰现场。“这是上好的材质,在一个剖面上/他停顿。暗暗生奇。并紧张/感到在与所有的金属交锋中/从未有过的羞耻。”切割者的羞耻让一场接近于完美的切割瞬间坍塌,也由此,冰冷的铁也在瞬间获得温热的生命。但这生命此时却已变得残缺,这其中有着血淋淋的真实和残忍。谁在主宰着这样的切割?谁是切割者,谁又是被切割者?一段奇异而内敛的文字,便如此昭示着存在表象背后严酷的真实。
在现实泥泞中的奔走者,就像是一个提线玩偶,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又遵从于生活的惯性,就如同沉默的,无知又无惑的器皿。是的,我说的是器皿。“他决定,乘大巴车离开这个房间/街对面,有人在电话里约他出去/下午三点,还有一个急诊病人/他把茶杯倒扣着,一些水/洇湿了他的下巴/但四周很快会静下来,他习惯于静/以至于太过平静,让他产生疑虑/仿佛昨夜,经过太多的难过/与疲惫。他面无表情/对着话简说:我也是。”现实对人的物化是隐蔽而深刻的,当玩偶发现自己身处于舞台的时候,也就是说他质疑并隐约触摸到生活真相的时候,他内心极度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乘大巴离开这个房间,好像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电话里约他的人和急诊病人还是要将他拉入到另一个舞台当中。生活的惯性是惊人的,物化的枷锁也是无处不在。至于你暂时离开舞台,在安静中想有所思辨时,连你自己也是要充满疑虑。器皿的宿命观照着人的宿命,以及一切存在的宿命。当历经难过和疲惫,我们面无表情的拿起话简,对整个剧场说“我也是”时候,这几乎是一次痛快淋漓的灵魂独白。
悲剧是不是一种美?悖论的荒谬之处是在于:相对于血肉的真实来说,它永远是和我们在玩一个跷跷板的游戏。“我们把不是智性和白马的东西称为非马和原始。”但骆一禾一生都困囿于这种近似于残忍而无望的固执。这也反证着非马和原始无比强大而凶悍的存在。对于反抗的虚弱者来说,我们还不如把这一切定性为悲剧的美。时光的存在是一部机器,而我们每个个体都只是其中某个近似于无的齿轮,是存在的未知,还是宿命的虚无?是旋转,还是放弃?这是生活的舞台剧上时时都在上演着的思索和抉择。“他把伤痕一一展示,摞在地上/排列。明知是圈套,是陷阱/还是义无反顾的,从高楼接着/往下跳。像螳螂/像红眼的蜘蛛。”什么是螳螂?就是交合之后雌性将以雄性为食,这是它们繁衍的必须。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将一切敲成粉未,然后挤压和揉合成一个庞然而怪异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机器在运转,齿轮也就在碰撞,在磨合,在痛苦和承受中走向生命的归宿。“像一粒水中的沙子,异常坚硬,却又/易破碎。珠联璧合的美/教条般机械。从心理上/他一直挣扎,排斥。暗中用力/仿佛和对方只是萍水相逢/相互点一下头,然后,彼此陌生。”看似一场珠联璧合的美事,最终也是掩饰不了命运的搏杀和生活的对峙。齿轮就是齿轮,你必须服从于机械性的一般原理。排斥也好,挣扎也好,从萍水相逢到彼此的陌生,我们都只是遵循着各自存在的轨迹,我们都是要各自走向各自命运的祭台。
北夫有两辆自行车,一辆在他空虚的头颅上旋转,一辆在城市的车流中左冲右突。城市是鲜活的,繁华的,但在这鲜活和繁华背后,也隐藏着荒谬和腐烂。北夫自比为老男人,老男人是一种存在的意境和表象,在这种假定的推理背后,悬挂于现实橱窗的,是沉迷于生活的焦灼,阴郁,无羁和失落。生活的美无须质疑,生活的沉渣也是无处不在。北夫有他臆想的蝴蝶,但这蝴蝶和人们惯常的想像并不是相同。“它幼儿时代看过黄碟/爱上雀斑和女人下垂的耳环/和草席上空荡荡的树叶/爱上沧桑的老男人/被炮弹打成筛子的老男人/爱上他的脚气味。”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条河流中,善和恶纠缠不清。灵魂的咬合和撕裂,远胜于肢体的堕落和反叛。说决裂是虚妄的,还不如说爱的真实,来的更痛快和疯狂些。
北夫爬上了猫的屋顶,这可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整个冬天,我在房檐下捆稻草/我赶在它腐烂之前焚烧它/我往灶膛里递一把柴禾的时候/天就黑了。一只猫伏在我的身边/目睹了这个过程。”事实上,人生一世有数十个冬天。只是某个冬天的某个片断,会作为一种意境来时时左右我们的生活,捆扎稻草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新鲜的稻草还带着米粒的清香,这是丰收的残余,也是生活中幸福的残余。赶在它腐烂前焚烧它,这简直就是个虔诚的宗教仪式。完成这个仪式的过程中,猫一直都场,猫的出现并非突兀,猫并非是一个了无踪迹的虚幻物。它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附加。北夫的猫更是有着自己特异的禀性,北夫的猫不爱老鼠,只爱蝴蝶和荷花:“那是夏天/荷花开于池塘的中心,捉蝴蝶的猫/拉长了身子也够不着它。”这近似于一幅画,画面中有明朗的夏天,有鲜艳的荷花,有顽皮的猫拉长身子想采荷花。美则美矣,可美的背后还是隐忧;猫拉长了身子也够不着荷花,想必可恼的是,这只猫先前也是没有捉住老鼠罢。于是这只猫才会目睹稻草递入灶膛焚烧的过程。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距离,这种距离相对于平庸的大多数来说,终其一生也难以跨越。但猫还是猫,猫有猫的坚硬和固执。“它的脖子像安了弹簧。冬天的冷酷/压着它,黑夜被搅成流水,围着它转/我不断往灶膛里塞进柴禾/白天和黑夜就不停的转换,春天快要来了/着了火的猫就会回到屋顶燃烧起来。”往灶膛里塞进柴禾,着了火的猫在屋顶燃烧,其比拟和引申,以及深切渴盼着的,都不过是一个近似于绝望和希冀并存的起点——春天。
北夫还有他幻想的绳梯。“我试图接近那些踊跃的攀援者/抓住一根无形的绳子,是泅渡/还是要去遇见什么?带我远离吧/我已抖落身体里的水,脚趾上的水。”绳梯在现实生活中是存在的,但它更多的时候是存在于人的内心。绳索并不是通天的绳索,梯子也没有终极的走向和去处。但逃离的意愿和恐慌却漫延开来,也由此,绳梯的攀援者都是踊跃的。但这种踊跃与其说是热烈,还不如说是盲目。因为他们抓住的都是一根无形的绳子。他们是在泅渡,还是要去遇见什么?没人会在意这样的疑问。带“我”远离是对另一种生活状态的希冀,水淹没上来了,不想在绝望的等待中窒息,就必须选择攀援。只是这种攀援看起来又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天堂那么远,一根芦苇穷尽一生的力量/只能把旗子举过自己的头顶。”绳梯和现实泥泞的道路同样遥远,天堂是空虚的等待者,遥不可及。芦苇是野草,是没有任何特权也就不应有太多奢望的芸芸众生,它穷尽一生的力量,也不过是把如同生命宣言一样的旗子举过了自己的头顶,溺亡还在发生:“我听到那凄厉叫声,渺远/惨烈,一只鸟的喉咙里发出召集/更多的黑影从水面上被吸入,更多的翅膀/切割这声音。众多的追随,变形成/直线或者曲线,犹如飘拂鬼魅/犹如挂于铁器下的一根绳梯。”诗者的盲目原本和芸芸众生的盲目是相等的。但飞鸟却是善意的精灵,或者说它是诗者内心的自省。什么是绳梯?它是飞鸟的血肉之躯扭结而成,或者说它就是攀援者的血肉之躯相互践踏而成。很显然,这根绳梯并不能通往天堂,它只是悬挂在我们命运头顶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铁器,这铁器也就是现实生活的牢笼。
不要紧,北夫还有他轻盈的纸飞机。“我希望它是金属的薄片,太轻/载不动中年的叹息。我还是激动过/它划过的阴影像一支歌/搭上一个人的旅程。”用金属的薄片来做一个纸飞机,这本身就是一个存在的悖论,但生活中的悖论又是无处不在。纸飞机是孩子们梦想的延伸。它在一个贫瘠的年代曾带给我们无限的欢乐。但生活是善变的,童年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停留在耳边,可生活的现实却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回望是温馨,有时又是失落。中年是什么?中年是一个奇异而又尴尬的生存符号。这里既有着时光流逝的落寞,也有着现实生活的重压,除了忍耐和承受,你别无选择。从人生童年的渴望与幻想,历经青年的热血和反叛,再到中年的沉默与叹息,变迁背后是人性深处的惶惑与不安。金属薄片制成的纸飞机又是不存在的,但北夫已能坦然面对这种这种生活残缺的现实。当纸飞机像黑白影像一样从眼前飞过的时候,它的飘逸和轻盈仿佛是一首悠远的岁月之歌,在这悠然的歌声里装载了北夫一个人的旅程,以及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激动与幻想。纸飞机永远是纸飞机,它没有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引擎,当它转眼间结束自己短暂的飘飞旅程时,幸福也随之快速消散。“它飞出的时候,我的手掌裂开一条口子/那是我自己的纸飞机在夜晚徐徐降落。”降落是纸飞机唯一的宿命,不过这是我自己的纸飞机,它毕竟飘飞过,像精灵一样划开现实的阴影,如此,疼痛也仿佛是存在的一抹淡然而苍凉的回甘。
北夫还有他圣洁的月晕。“光晕在扩大,不断有星辰跌落进来/像一粒种子浸泡于浴缸/它们全都发芽了么?天空那么辽阔/可以任意长成树,山麓或是座洗手的湖泊。”北夫还有他妖冶的桃林。“我要一场雪,这银色的狐/没有绯闻的小妖。我要她伸向树林的手/不在春天里融化她再现了一个场景/我要让所有的蝴蝶都飞起来/所有的鸟都来朝贺。”这些文字的存在,都为北夫的诗歌打开了另一扇窗口。无望且希冀着,疼痛并欢欣着,尖刻而固执的反叛比照着宏阔且奇绝的想像,这与其说是北夫用文字在打磨诗歌,还不如说他是用文字在撬动生活。其实我并不喜欢灰色,然而这世上现实的光亮又实在不多,我们所拥有的,有时只是我们悲悯的内心。当我们以写作的方式将这悲悯如光亮般保存时,这是我们走出玩偶世界的第一步。至于我们要将这悲悯用文字传与他人,这也将点滴的改变这世界过于的沉闷与荒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欲望的耽迷和信仰的执着是人性深处的两面镜子。北夫是一只丑陋的小虫子,它的来处是黑暗,它的去处也是黑暗,当它忍受痛苦爬过现实的舞台,当它用诗歌的形式来碰触悲悯,并寻觅到自己所追逐的那点光亮,这就足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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