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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知己编辑部 于 2014-12-23 14:36 编辑
那年那月那人声
七十年代,有石油队伍驻扎的地方就一定有芦席棚吧。我认识它的时候就是一九七四年初春时刻,我老家泌阳来了一个石油代表人说在俺村庄高店驻扎一个石油队伍。在“工业学大庆”的年代里,听到石油大军挺进俺的村庄,全公社开会庆贺,我们村庄像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八爷是队长,他特别激动,他是村庄里唯一的“光荣军属”,还是贫下中农代表,在村庄上具有很大的号召力。
记得一天中午,村里长得最高最粗的皂角树上的大钟阵阵响起。八爷那嗓门比钟声还大,“毛主席指示,开会啦……”皂角树周围场子很大,可以容约几百人。分工分,分布票,分救济物资,不管开什么会,这里就是最佳的露天会场。这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陆陆续续走出来,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很是散乱,还有少部分人端着饭碗,端着饭锅。八爷站在中间吼着嗓门,说:“毛主席指示,要在咱们村庄北驻扎一支石油队伍,你们知道什么是石油队伍吗?就是王进喜的队伍来了,我们可以和‘工业学大庆’零距离接触,公社书记说啦,咱村庄就是学大庆的基地,基地呀!不说了,我让石油代表王代表给大家讲讲,下达毛主席指示的任务,鼓掌!”
掌声响起,二叔的碗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那巴掌拍得比打雷还响。二叔的碗摔出了时代的脚步声。
八爷怒起来:“李二毛你摔碗就是反对毛主席最高指示,揪出来批斗,戴高帽。”
戴高帽是用一个比较粗的竹竿从下面劈开制成一个漏斗式的帽子,两米高的竹竿梢上粘个黑色三角旗。谁戴这样的高帽谁就害怕得屁滚尿流,大会批斗,小会批斗,就连上地干活休息时间也要批斗,还得搭上义务劳动,全天没有工分。工分工分,分分人的命根。那年代没有工分你就分不到粮票,糖票,肉票等等,甚至没有讨到老婆的就等着打光杆吧。二叔二十多岁啦,哪有老婆,他家土墙歪歪,茅草盖顶漏着两个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风,这样的三间破烂房,哪家有女会嫁给他。他听到八爷的怒吼声,就像看到了饥饿的雄狮一样朝人奔来。别人的掌声停止了能使皂角树叶子不被风吹动,而二叔的手掌越拍越响,震得藏在远处山坡上的野狼逃离,他满脸的愁容比死人的脸还难看,熏黄的牙齿咧咧着说:“八伯,我不是摔碗,我是听到您老人家让鼓掌,我哪敢把碗放到地上,我是积极地鼓掌呀!”
王代表对八爷说:“我看到他第一个鼓掌,他积极响应毛主席的指示。”
“噢”八爷换口气说:“贫下中农们一定向李二毛学习,等下次救济物资有的时候,奖励他一个海碗。”
海碗烧制粗糙,口粗底深,一碗下去能装几斤米饭,每次发救济物资的时候,二叔就眼扒眼望,盼星星盼月亮,总是盼着八爷救济他一个海碗。因为每到“双抢”季节的时候,八爷就组织几个会做饭的男劳动力为生产队做饭,春节杀猪的两口大锅按部就班地稳放在宽敞明亮的牛棚里,用它早上炸油条,中午蒸白面(指麦子磨出来的面)馍馍,晚上白面面条,只要参加“双抢”的男女老少都可以尽情地吃,惬意地享受着想念已久的白面散发出沁人心腑的味道。二叔每到这时候都是手舞足蹈地宣扬着:“换肠子啦,换肠子啦。”这期间喊八爷、八叔、八哥、八弟的震天地排山海。二叔饭量大,中午砖头个大的白面馍馍能吃五个,吃得连下地割麦都弯不下腰,嘴里还嘟囔着:“没吃饱啊,还少一个。”但是,一到晚上,二叔就蔫了。他是下中农,救济海碗先分贫农、中农,轮不到他,他只能拿着自家二分钱买的三俅碗,没盛的满了,没喝的完了,没碰的碎了,等他排队盛第三碗就见锅底了,只好饿着肚子连夜割麦子。
二叔听到八爷救济个海碗,高兴得心都蹦出来了,那年月的海碗里装着的可是生存和荣誉啊!
王代表说要在山坡一块平整的地面上盖起四十间芦席棚,让石油钻井工人住进去,这样才能使石油工人安生工作。
我们村庄上认字的人不多,就听简明扼要的话,就像八爷一样:“毛主席指示!前半晌(指上午 方言语)担大粪,后半晌(指下午 方言语)积肥,出工。晚上男劳力十分,女人八分,小孩五分。”这会开得既简单又耐人寻味。
这天是个星期天,我也掺和到大会中,就一屁股坐在满是土的地面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树枝,听到八爷的精辟之辞,就拼命竖着耳朵往脑子里灌他的声音。当听到八爷要批二叔戴高帽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像一只饥饿的猛虎在追一只羔羊,那伸出的胳膊像一把魔鬼钳子一样直卡着二叔的喉管。当王代表讲话的时候,我就用小树枝在地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楷字,一会儿,八爷开口说:“三儿,你今天给我写一首欢迎石油队伍的朗诵诗。”
我们姓氏是本庄的大家族,我们没有出五伏的又是大家族中的一支大家族,一百多人,八爷也是我的近门,我在我们这一族兄弟中排老三,我是八爷的孙子,他就叫我三儿,久而久之,三儿就成了我的乳名。
“我不行,找大队团支书去。”
“奶奶的,你的作文都上表扬榜了,朗诵诗和写作文一样的。”
八爷是文盲,作文和诗怎么会是一回事呢?他是贫下中农代表,学校开会少不了他。老师天天捧着八爷说:“您孙子三儿呀,作文写得可好啦。”
净出鬼了,我亲爷爷排行老四,四爷才是我亲爷爷哩。我记得去年拾麦子的时候,八爷少给我记一分,我现在都没忘呢。让我写诗?没门!
八爷说:“毛主席的指示你不听?”
“听,俺是毛主席的接班人,能不听吗?”
第二天,盖芦席棚开始了,公社吕书记来了,给我们村庄送来了五斤肉票和一百斤白面粮票。
吕书记语重心长地对八爷说:“你们看看吧,你们村庄左边是‘农业学大塞’的梯田,右边是‘工业学大庆’的石油基地,我们等到石油大军来的那一天就把欢迎会选在你们这里。
八爷的嘴笑得要多歪有多歪,我放学路过看见的。八爷说:“吕书记,俺孙子三儿写了一首欢迎石油大军的朗诵诗,念给你听听吧!”
“好啊。”
“三儿,站着,给吕书记念一念。”
我从妈妈给我缝制的花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念道:
春风吹,战鼓擂,
共产党抗日怕过谁,
霹雳一声震天响,
俺村来了钻井队,
工农一家抡大锤,
砸烂万恶旧社会……”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才九岁,希里糊嘟天真的朗诵完了,像交差似地。朦胧的记忆里,依稀记得盖芦席棚的前一天,皂角树下的人声使空气凝聚,却又回荡着沉睡的风声会慢慢地焕发出生机。
那晚,八爷把盛了满满的面条的海碗递给我,他独自一人站在未搭好的芦席棚旁嘿嘿地笑。天黑的尽头是黎明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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