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给我一扇向北的窗子吧,让我就那样倚在窗前,目光宁静地看秋天深处那一场收获。看那篱笆上的喇叭花,开得柔软而孤傲。篱笆边最好有一条小路,小路上走着的,最好是纱衣麻裙的姑娘。她有平静的面容,有闲散的碎步,赤了足。那样的时刻,让我想象,那尘埃也是幸福的,因为它们亲吻了那姣好的足。尘埃边的植物,散开卑微的希望,并让那些细密的希望落了地,悄悄地等待来年的春天,心满意足地开放一场。
早晨,我推开窗子,看阳光在篱落间星星点点穿梳。阳光在那些时候,在藤蔓间,是温柔的。我喜欢那样温柔的阳光,如同一个漫不经心的注视而不是咄咄逼人的直视。我不喜欢那样的逼视,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直剜入你灵魂深处,让你在无助的颤抖中,如置身在偌大的广场,周围熙熙攘攘,却无熟悉的人。夏天的阳光就是那样的,热闹,热烈,热到连空气里也蒸腾着温度,灼灼逼人。在朝南的窗子,我是常常看见那样的阳光的。往往不懂得收敛,白花花一片,铺在同样苍白的水泥地面。那让人联想到狂热的恋,带着深不见底的疼痛,热辣辣地燃烧。那种燃烧,让人无法靠近,害怕一靠近就是粉身碎骨的毁灭;也让人不忍离去,害怕一离开,就在阴暗里思念。
即便思念也是温静而美好的罢,我亦宁愿面对那扇向北的窗。秋天的风,就在我的窗口,在我的梦境边缘徘徊。我估计,它是想到我梦里的吧;我亦估计,它大概也料想到我的梦已经不再旖旎吧。故而,它只是有些垂怜疼爱地,掠过我不显年轻的额,轻轻拂开我鼻翼边的一缕发,安抚我略显憔悴的面容和疲倦的鼾声。那样轻柔的抚慰,一直不曾远离。它停泊在我的床头,和我的窗子窃窃私语,低低斟酌。那样隐忍的声音,我仍听得一两声。不过那斟酌的内容与我无关,我亦没多在意,遂沉沉睡去。它们聊它们的,我睡我的,在那样清凉的梦里,我们两不相干。
然而纵使是两不相干,我仍是关心着的。那阵秋天的风,如同一个温柔的贼,偷走了我隐晦不宣的爱。每当一阵风悄悄地来,并和我的窗帘逗趣缠绵。若恰好那时候我在窗前,我便会捕捉每一丝它特有的气息。那样的时刻,我的目光,又是带了一份饴然喜乐的。我在想象,它也许穿过了某一片白桦林,在广漠的北国大地流浪过,一路坎坦,日夜兼程地来到了我的身边。那刻虽不至于飘飘然地联想风起于青萍之末,也为温言软语地款待了远道而来的风而觉得胸怀开阔。
沐浴在秋风里,观看一个日暮,也是不错的选择。“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样的壮丽虽不在眼前,却在心上。共赏夕阳,需要和一个同样执着的影子端坐,在山岗上,在松涛下,才温情脉脉,才能让目光和夕阳纠缠纠结着难舍难分。然而,我一个人站在窗里,便选择那样默默地观看。如同看一场繁华的演出,徐徐落幕。夕阳的光辉在芭蕉叶上留下一道明亮的闪光,如同含着泪光告别的眼,那般勾魂慑魄。那道光迎风招展,便让人想起了无声的挥手,和无语的凝噎。那道光一步三回头地亦步亦远,最终躲到了细叶榕身后,终是忍不住,在秾丽的叶间,洒落了千万滴泪。刹那间,是有忧伤的,竟然想将那些碎落的阳光,如同收集一滴滴心爱的人的泪珠般,收集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让它们日夜熣灿,让保管它们的人,一辈子,都拥有华丽的爱情的气质,温婉得如同新墨下的三月江南,桃之夭夭,柳丝青青。然而我的手是收集不起它们的,我不禁怀了一丝惆怅。在那一丝忐忑不安的惆怅里,幽幽的夜色接踵而来,淹没了我的惆怅。那样我的惆怅,在恢宏的日夜交替间,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既是微不足道,就选择不予理会罢。那样的夜色,宜摆一杯清水,端坐默读。将心里的弯弯曲曲的皱褶抚平,如挽起一对有花边的袖子,露一双不染丹蔻的手,静静翻过一页页书。这样一个季节,面对这扇向北的窗,宜选择一场岑寂的修炼,在这样一间屋里,坐卧休眠多年,老而逝,如秋水般无痕。 (让我的文字都跟随我吧,如同我的孩子,不用多出名,不用多美好,可是会在暮色中归来,甚至不需要轻轻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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