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胃痉挛、抽痛,我停下脚步,用手强压,以减缓痛楚。 红衣少女,横跨马路,向这边跑来。不知怎么,就跌倒下去,她转头看我,满脸央求:“阿姨,拉我一把,好吗?” 青春,在我记忆里,早已殆尽。这女孩,靓丽,年轻,乖巧,不由人不怜惜。大约是扭伤脚了吧?我忍住不适,努力走去,伸出手。她咧嘴而笑,阳光明媚,递手给我,说:“谢谢……” 胸口剧痛,我弯腰缩手:该死的胃。捂着痛处,挣扎着,我抱歉笑:“对不起,阿姨胃痛。” 女孩瞪大了眼,显得有些惊慌。小丫头,不就胃痛么,哪里需要这表情?我想使劲儿挤出笑脸,安慰被吓倒的孩子,却发现痛楚迅速扩展,我已无力自控。 倒下之前,我恍惚看到女孩跑开,定是害怕了吧?她手里捏一柄小刀,刀身,涂满红色颜料。这丫头片子,玩什么不好?玩刀子;还标新立异,涂得红红的,像血色般鲜艳。 我要死了吗?医生不是说,还有半年么?这样死了,倒也利落。只是,好像有什么不对劲。那女孩?对了,那个女孩,我认得的。 【二】 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起码不能这时候死。 无边无际的漆夜。无边无际的痛楚。 很多次,我想放弃,可,我不能。有时,活着比死,更需要坚忍和勇气。 刺鼻的药味,瓶罐的碰撞。我努力睁眼,光线太强,只好再闭上。有惊喜的声音,渺渺传来:“医生,她醒了,她醒来了!” 侧过头,我看到一张脸,因贴靠玻璃,显得特别扭曲。是先生,那个熟悉的陌生人,他的形象,可不如平日光辉。想咧唇对他笑笑,我终于还是放弃:动作太大,会牵扯到伤口。 白大褂穿梭往来。他们检查、换药,并惊叹:“意志力够顽强,竟然能活过来。” 我闭上眼休息,怀念空气的味道,氧气筒的感觉,不那么舒服。 我的决定,希望是正确的。是的,我有活着的理由,无论有多痛苦,我得先活着,完成一些事。 先生被领进监护室。他穿着消毒服,坐在病床前,用手握住我的,喃喃轻语:“秀,你醒来了。真好,这三天三夜,我都担心死了。” 他的焦灼,写在他的消瘦里。我无言看着,觉得有些感动。 【三】 “你素来与世无争,谁这么狠心,竟要对你行凶。”先生的语气,透出怨恨,又安慰我似的,说,“秀,你放心,公安已介入调查,罪犯会被绳之以法的。” 别、别,没有罪犯,什么都没有!我瞪大眼,拼命摇头,使劲嚷嚷,却发现氧气罩下,声若蚊蝇。 “医生,她说什么?”先生无奈,转头问。 “提凶案做什么?你吓着她了!”医生不悦,“病人不能激动,你还是先出去吧。” “对不起,秀,你安心休息。”先生起身,有些恋恋不舍,“我去趟公安局,看看案情进展。” 泪,无声无息,汹涌流下,内心的纠结,让我柔肠寸断。丫头,你太简单,成人世界,你怎能透悟?你还年轻,不该举起屠刀,割断自己的前程! 而现在,我能做的,是好好养病,然后,静观其变。最好,一切不了了之。可我很清楚,没半点经验,也不懂掩饰,那女孩绝无可能逃过公安追查。 【四】 先生每天探视,并转告案情进展。对他的到来,我就显得有些期盼。我病情有了好转,换到普通病房,我想,趁今天他来聊聊,试试能否撤销案件。 灿烂的黄杜鹃,我喜欢的花卉,与之不搭配的,是先生,他显得神情飘忽、颓败。把杜鹃放好后,挤个笑容给我,那笑,比哭还难看。 心咯噔一下,找到线索,还是抓到人了?我假装继续看书,不干扰先生,任他把果肉当皮慢慢削掉。 “哎——”“嗨——”同时开口,视线相撞。先生努力笑笑,“你先说吧。” “公司忙,你回去吧。不用守着,有特护呢。”我微笑着,帮他找理由。结婚多年,唯一收获的,是我说谎时,格外镇定自若,脸不红、气不喘。 他神情舒展,如释重负般。我喜欢这种解脱,尽管我知道,只是暂时的。他并不知道,我一直希望他活得轻松、自在、逍遥。 “秀,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公司,回头再来看你。”他凝眸望了我一眼,拉开门,迟疑半晌,终于迈步而去。那眼神,那迟疑,让我差一点想相信,他是全心爱着我的。 人心是什么?我轻轻笑了,拿起削得七零八落的苹果,慢慢啃起来。 【五】 “我们是公安局的。向你调查案件,希望你能配合。”正气凛然,不出示证件,我也能猜到身份。 “嗯。会的。”我放下杂志,心平气和,“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不耽误你休息,想请你详细说说那天的情况。”一个看着我,一个打开卷宗,是做笔录了? 我端过茶杯,低头喝水,迅速整理思维——事实上,我早已想好了细节,只是不想出半点差错。 “是这样的。”我略略抬头,保持微笑,不疾不徐,“那天回家,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女孩摔倒,我过去扶她。可是,我胃病发了,痛得要命,没站稳脚跟,就摔倒女孩身上。她手里握着一柄小刀,该是新买的,没舍得放进兜里,我恰好撞在了刀上。” 两双惊异的瞳仁看向我。我静静回视,微笑着,没有半点躲闪。我在作伪证,但我很坦然,坦然得我几乎要相信,我所陈述的,才是案件真相。 “你确定,你说的,都是事实?”语气里,是失望,更有狐疑。 “有问题吗?”暗地里,我调整呼吸,然后,故意顽笑,“不用按住圣经宣誓吧?” 两个人也笑起来,相互看了看,起身说:“你恢复得不错。好好休息吧。如果有必要,下次,再来麻烦你。” 【六】 我闭上眼,躺下休息。累垮之前,我得撑下去,不能前功尽弃。 “秀……,秀……”在低唤声里,我缓缓睁开眼,对上先生探询的目光。关心则乱吧?他甚至没耐心让我自己醒来。 “唔,你来了。”示意他把病床升起来,我笑着问,“公司忙完了?” “秀,听说公安来过了?”先生递水给我,假装漫不经心问。我用“假装”一词,缘于他实在太不懂掩饰,表情、眼神和声音里,都流露出来急切。 “来过了。说是了解案情。不就是摔倒了,撞上别人的刀子么。有什么好调查的?”我假装诧异,我相信我装得很像,大学时代,我曾演过话剧,获得过奖项的。 “可是,据说有目击证人。”先生大为困惑。 “你觉得,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事实?”我微笑,如果猜得不错,该是不远处的环卫工人。他能证明什么?证明我受伤倒地,证明女孩捏着带血的刀子逃走? 误伤人后逃跑,只是本能反应,说明不了什么。 我想,就算那女孩被抓了,以她的性情,是会保持沉默的。这样,倒恰好给我的伪证提供了机会。而先生呢,会把我的陈述,转达出去,若那女孩够聪明,会懂得按我的思路见机行事。 【七】 出院前一晚,我开始清点东西。似乎有人影儿晃动。回头看,门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第六感觉,我知道有人窥探。愣怔一阵,我恍然明白,唤道:“雅娟,是你么?进来吧!” 果然是她。她关上门,眸子黑亮,咬住我。我坐下来,看着她,依旧青春、明媚,只是,多了些桀骜。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她靠在门上,一字一顿,“作伪证是犯法的。你为什么要作?” “你叫雅娟,刚满15岁,在市中读初三。”我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你爸多年前,就去世了。你妈带着你,很辛苦,你们住在樱园小区,房子,是你妈的男朋友,两年前送给她的。” “你什么都知道……”她喃喃自语,忽然就发怒了,像只小豹,“你为什么不肯离婚?你为什么让我妈妈痛苦?” 离婚?原来,这才是问题的症结?可是,没有谁告诉我,我需要离婚呀?我叹了一口气,问:“你妈告诉你的?说我不肯离婚,她很痛苦?” “不是,我听到他们吵架,妈妈哭得很伤心,他说:家里不离,他也没办法。” 这傻丫头。我摇摇头:“所以,你就想杀我?” “他最近不怎么来了,我妈常喝醉酒,哭得天昏地暗。”她忽然跪下,哭着求我,“阿姨,你离婚吧,既然不爱,为什么不离?我妈她很苦,读书时怀了我,被家里赶出门。现在,现在……” 【八】 “阿姨胃癌晚期,活不过半年了。”眼睛涩涩,我过去扶她,“雅娟,你还小,有些东西你不懂。忘掉这件事,努力读书。妈妈选择的路,她自己能走。” 她站起来,傻呆呆看着我。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要消化这些信息,确实很难。但最起码,她不必为鲁莽冲动,付出惨重代价,我也该欣慰,成人的游戏,让孩子来殉葬,很不公平。 夜,很静。静得能听到脉搏跳动。 故事该结束了,是的,任何故事都该有结局,完美的,或者不完美的。 【九】 清晨,先生赶来,要接我出院。 “你签字吧。”我递文件给先生。 “什么?”他翻开来看,“离婚协议?” “你可以不签。”我微笑,再递一份文件,“这是离婚起诉书。不过,医生该告诉你了,我的身体很糟糕,经不起太多折腾。我希望你留给我半年时间,我想为自己好好活着。” 先生瞪着我。我平视先生。一切,不用再说。 阳光很明媚。很像,多年前,我出嫁的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