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5-1-11 14:26 编辑
暮色小楼
收音机咦咦呀呀地唱着,摇椅上的老人一动不动。老人的眼睛闭着,不知道沉没于谁的剧情,她的?抑或别人的?无从知道。
五十年前,爱她的那个人,在大上海的舞池里,带着她旋转再旋转。繁华,奢侈,她一直穿着那件爱情的华衣。
五十年后,爱她的那个人躺在坟墓里,她思念,听着别人的声音思念自己的人。
“上官太太,你真幸福!”一群女人摇着小扇,扭着腰肢在她身边说,眼睛里尽是艳羡和不受青睐的落寞委屈。也无怪她们嫉妒,她们用一辈子学来的搔首弄姿,也比不上她有意无意给你的淡淡一瞥那么有魅力,更别说她举手投足间那种风情万种。
爱她的男人,爱了她整整四十年,爱她的灵魂和她的身体。但是在最后的那年,他固执地收留了一位女子。
那位女子恋他整整四十年,四十年里一直孤独。
那天,大雨磅礴,女子醉倒在街边,在酒瓶子旁边叫着他的名字,虽然轻声,但已经那样轻声呼唤了四十年。他再也忍不住,搀扶起那个苍老的人,任她吐了他满身满脸。
“凡事有个时限,想来是时候了。”她默默地搬离那个府邸,走时,默默呼唤着她的上官,却再也没回头。
他去的时候喃喃地反复说:没有我她如何生活。
恋他的女人穿着白缟送他离开,离开的他念叨着他爱的女人。最后一刻,清晰彻底。
听到他离去的消息,上官太太扭开她的收音机,让收音机咦咦呀呀地唱着。
她说,她不是个让人担心的人。
那个傍晚,她亲手在小楼旁边的园子里,撒下了指甲花的种子,她说,他们住过的地方,曾有一片指甲花。
夜色带着漠漠沉冷,染上了小楼。上官太太的孙女,一个叫远君的女子,在灯光下的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餐。上官太太的收音机,仍在唱着。
巷子深处
“你父亲要是有你爷爷半分好,你母亲便也幸福了。”上官太太偶尔对她的孙女说。
远君从她极深度的近视眼镜里抬高眉毛,看她奶奶一眼,然后又望着门口那条深深的巷子。巷子的一边,植了一排迎春花。迎春花在高高的水泥墙上,垂下柔软的花枝,黄颜色的花儿自私地开着。有时候远君怀疑人们为什么叫它迎春,在远君的心里,它不迎也不送,永远高高在上不可亲近。
远君知道她父亲没她爷爷好。她不奇怪奶奶的说法。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在出门的时候用背影对着她母亲说话。父亲出门后,母亲从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奶奶,我想我是爱上一个人了。”远君把她的素描本子放在身边,对她奶奶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上官太太半眯了眼睛。那双眼睛,还和长而微卷的睫毛亲密着。当她把眼睛睁大,被她看的人仿佛有种透明的浅薄般的羞愧。那双眼睛,却让远君有种舒适感。也许,那就是亲情。
“我不敢看他的正面,只有在他背后悄悄看他。”远君诚实地答着。
“那就等他转过身来再爱他吧,别去爱一个背影。”上官太太重新闭上了眼睛。收音机在两人的沉默里唱了一段,如同旁白般将时间填满。
“他,一直专心地看着我。他知道我喜欢他的眼睛。你爷爷的眼睛很清澈。”上官太太的嘴角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虽然那么淡得只笑给她自己看,远君还是注意了。如果不是奶奶那不俗的爱情让她还好奇着,她早就把爱情当成一个不令自己满意的素描擦掉了。
“奶奶,这就是他。”远君将那页画满了背影的素描纸给上官太太看。
“嗯,是个很端正的背影。看来你要等待了。”上官太太若有所思,然后轻若无般叹息一声。
“有些像啊。”远君看着她平静的脸,她知道上官太太说的有些像是指谁。她的爷爷就有一个让许多女人注目的身影。
远君的素描图画一直是在上官太太的身边完成的。
“奶奶,这女子画得好吗?”远君善画女子,她觉得,女子,是上天眷顾的尤物。她的画上,高贵的,朴素的女子,以各种姿态,穿着各种衣服,在她的笔尖诞生。仿佛,她知道她们的情感;仿佛,她们是她的莫逆故交。
“跟你画的女子对话吧。她们会告诉你满意不满意的。”上官太太常常那样说,然后拿起画本看两眼。逐渐地,远君学会了从她眼神里找答案。
神奇老太
一个比较特殊的日子。
一大早,上官太太就起床了。她特别浇了指甲花,并专心地拔掉了那些花苗旁边的小草。
她让远君陪她一起上街买菜。平常,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就远君一个人去,不会结伴。
“奶奶,今天是什么日子?”远君觉出些许奇怪。
“人老了,老是记得旧事情。”上官太太仿佛答非所问。
“神奇老太!神奇老太!”她们俩一出了巷子,一帮小孩子就朝上官太太喊了起来。喊完就快速跑开,有个胖胖的孩子跑不快,回头朝她们有些惊惧地笑笑,样子很可爱。
远君拿眼角觑上官太太,她不得不佩服她奶奶。那么一个安然自得活着的人,无论去哪里都气定神闲。她走着她的路,对孩子的叫唤她如同充耳不闻。
迎面走来了住巷子外楼的女人,她朝她俩微笑,道声早呀上官太太。
“她是个不错的女人。”上官太太在那女人走开很远时说到。
“奶奶,可是你很少和她交往。”
“看一个人如何,看那人的孩子。”远君想起了那女人的女儿,扑闪着眼睛甜甜地叫“上官奶奶”。记得她奶奶还特意拿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脸,笑着说孩子长得真标致。
“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把我当成了入土的古董了。”上官太太说完那话后沉默了。
远君也沉默了,因为在她抬起头时,她看见那位素描画里的男子,脚步平稳地走过那拱型小桥。
“奶奶,这菜要如何煮?”回到小楼的家,远君为她奶奶摆上摇椅,问着她奶奶。
“清蒸鲫鱼、、、、、、”上官太太说完,突然神情有些落寞。
四十多年前,她的上官搂着在厨房匀着姜丝的她,说他的宝贝女人最适合吃清蒸鲫鱼。
餐桌上,摆上了三副碗筷。
“奶奶,你要喝点酒吗?”远君说完,拿出那双高细脚白瓷杯,满上了酒。她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但是她知道她的奶奶只怀念一个人,她的上官爷爷。
“今天,那个走过拱桥的人,是他吧?”上官太太突然问远君。
“是。”远君简短而肯定地答着,用筷子为她奶奶把鱼刺挑出来。
斜风细雨
三月的天空,织就了一个人的愁,不太浓。那屋檐下,你忽视不了它的存在,它一滴两滴轻轻滴落,如同一位丽人的眼泪,抓挠着人心最柔软的角落,让人不得不怜,不得不爱。那怜爱却不能直接地给,只能找一个适合的角度,观赏着,让眼光那般透彻。
“奶奶,我想出去走走呢。”远君今天没画画。她双手插在麻纺连衣裙的袋子里,看了一会儿雨,许是心里不痛快了。她突然那样说,并未转过身。
“好吧。”上官太太简洁答道。从小,她就呵护着这孩子那根敏感的神经。她不问为什么,这种包容让那孩子在自然中有种倾诉的舒坦。
上官太太拿出两把伞,一把素花,一把纯黑。她把那把花伞递给了远君,自己利索地撑开那把黑伞。远君突然很细心地看着她的奶奶。上官太太的银发在黑伞下显得格外显眼。一个挽得一丝不苟的高髻上,插着一支垂下淡蓝吊缀的白玉簪。高领的斜襟上衣,有着近看才能看见的暗花。那白玉簪,是她上官爷爷送的,那一身孤傲洁净的气质,仍是在她上官爷爷身边时的模样。有时远君怀疑,是否真的阴阳相隔。这阳间生活的这位亲人,仿佛天天仍与她故去的爱人对话,用她温婉的仪表,用她隐约的忧愁。
她们沿着一条小河缓缓而行。这条小河,让这座城活了起来,拥有了她难得的气韵。南方的城市,房屋总是显得密集。街道比较窄,阳台最缺的就是光线,可是那不妨碍各种植物将春天的信息在那窄小的阳台上拥挤着绽放。每一户人家的窗台外,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空间。你可以不经意间看见某家的百合花吐了蕊,亦会被某家那张头探脑的杜鹃花枝条所牵引。一家人用一个很大的水缸,养了一缸荷花,未见花颜,只见几个叶尖,伸出了缸沿,如同孩子窥视新鲜一般。
上官太太停了脚步,看着那缸荷,远君也停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这家人真懂生活呀。”上官太太笑了。远君也微笑,扫去了她心头的阴郁。
突然,一条小狗由那扇小铁门转了出来,背后跟着一位小女孩。一阵小跑将小狗抱在了她的两条小臂间。那小女孩,就是趴着她母亲的肩膀甜甜叫着上官奶奶的那位。
“人与人之间的欣赏与友好,不一定需要很亲密的接触。”远君记得她奶奶说过那样的话。
两把滴着水滴的伞在阳台护栏上挂着,屋里,远君和她奶奶说着话。
“奶奶,我今天去爸爸那里时,又见到了那女人。我不喜欢她,看着她叼着烟皱着眉头的样子我很反感。”
“你不喜欢可以少理她的。她也很可怜的,你爸爸不是专心的人。”
“我竟然不恨爸爸了,尽管我恨了他那么久。我一直把妈妈的死归咎于他。”
“你妈妈是得了心脏病,那不能完全怪他。”
“今天我的一位同学打电话问我,说能不能选两幅画拿去参加她办的画展。”
“你喜欢就拿吧,你画得也不错”
“可是奶奶你知道,我的画不用卖出。”
“知道,就给懂画的人看吧。”、、、、、、
如此这般的谈话继续着,时间如同被打磨光滑的轨道,渐渐延伸。
宁静夜晚
远君去写生,在一处临河的村庄。在那个河岸,停泊了几只小船。有女人在河边垒起的水泥板上搓搓洗洗,活动生姿。她们说着话,不停歇,声音不太噪,夹着几声笑语。河水不停地流着,就流走了她们几家子衣服上的尘埃和脏垢。河边的屋子仿佛要向着河倾斜过来,可是它们又是那样坚固而不倒。在竹影和芭蕉树影构成的淡雅泼墨里,它们成了最完美的和谐。
远君支好画架,不停地画,捕捉,一再捕捉。要将一些瞬间延续,不太容易。但是她是个比较容易投入的人,从容不迫。一日无事,远君坐成了那小沙滩上一个不太显眼的影子。可是,她也是显眼的,几个孩子跑过她身边时,停下来观看。不经意,孩子们的身影,又成就了她的另一个构思。
夜幕降临,远君回到了她和上官太太居住的小楼。
她把脚上的平底皮鞋脱下,从鞋里倒出一些沙滩上带回的细沙。然后小心翼翼地收拾好画和画具。远君极少穿高跟鞋,有一次远君把高跟鞋的鞋跟丢掉一只,提着鞋子回的家。在那人来车往的街道提着一双鞋子,看起来比较狼狈,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出任何狼狈。她悠然地走路,看着她眼睛底下的热闹。上官太太看见她那副样子,也仅仅是淡淡然一笑,说不喜欢以后就别穿了。
上官太太在厨房里熬鸡汤,香味独特而芬芳。
“奶奶,汤里放了什么佐料?”
“灵芝,你宋阿姨送来的。”上官太太说着,很平淡。
“我爸他来了吗?”远君并没多去关心她爸的女人,径自上楼去了。
“奶奶,你熬汤的手艺真厉害。”
“这里是广东,不是上海。”上官太太停了一下手中搅拌的动作,“算起来也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了,奶奶能不学会熬汤吗?”广东的女人,善于料理汤饮,从选材到成汤,是一道复杂而细致的工序。她们操作得有条不紊,用极大的耐心,守着时间。于是经过那些人家的人,会吸吸鼻子,想象一下某门里窗里,是怎样一位广东女人,守着那个内涵丰富的咖啡色瓦煲。而上官太太煲那汤时,就坐摇椅上,任她的收音机咦咦呀呀地唱了整整三个钟头。她看见那些指甲花开了,整片都是她所钟情的紫色。
灯下,上官太太在编织着一双小鞋,是婴儿鞋。远君突然想到,距她上次见到她的后妈,已经将近一年了。好像上官太太曾经说过她怀孕了,但是远君并未放在心上。远君对那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热情不起来。上官太太偶尔会去看看那女人,但是回来极少向远君提起。
她们养的一只小猫,在那雕花椅子上扑来扑去,逗玩着那兔毛线球。上官太太娴熟地勾着线,那些灵活的手指默契而协调地挑着挽着,巧得如同一个精致女人的兰花指。
远君看看猫,然后看看她奶奶,不太专心于电视上的情节。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奶奶说着话,若有若无地想着她的心事。
“累了吧?睡觉去了吧。”上官太太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电视频道被转换的频率,她站起身,把毛线和勾针收好。看着远君上了二楼,上官太太才关了灯。
一片宁静,漆黑的夜色属于那只猫,以及那只猫的绿眼睛。
淡淡晨雾
远君最终还是坐在了那女人身边,她爸爸的女人。远君每次见到她,都有说不出的尴尬,她甚至不点一个头。
可是,她终于近距离地看她了,心平气和。那女人刚刚生下一女婴,身体虚弱。她没有化妆,穿着一套素花睡衣。她伸出手,轻轻地将婴儿的被子掖了掖,然后将她自己的一缕发丝捋到耳边,远君注意到那双手已经褪尽了所有丹蔻,干净的手指甲,纤细的手指。那是一双很美丽的手。而那双总是戴着两个大耳环的耳朵,也光洁无物,只有两个淡淡的耳环扎过的痕迹。
将所有细节联系在一起,远君突然明白。也许那次她在烟雾里,紧皱着眉头沉思的,是在他父亲不太安全的爱里,是否留下那个孩子。结果,她掐灭了烟,成为了一个无比安静的女人。
“为了保住胎,你宋阿姨没少吃苦头。”上官太太曾经说过。
“管她呢。”远君嘴上答着,可是心里是有些奇异的,她那样的女人会有什么样的母爱?
“我爸爸,来过医院吗?”远君第一次和她宋阿姨说话。
“没有,奶奶倒是常来。”宋萍的语气有些颤,仍然是如释重负的。虽然她知道远君总有一天会和她说话,但是她眼前的女子已经让她感觉到压力很久了。对远君的母亲,宋萍是愧疚的。
宋萍只见过远君的母亲一面。
那一刻,远君的母亲在烧香,静静缓缓颔首。然后转身面对着她,在见到她时,远君的母亲有份不安。远君在她房间里,透过纱窗看着她们二人。她看见她的母亲用一只手扶着八仙桌的一角,手上戴着一个烟熏色泽的佛珠手镯。
“秦玉大姐、、、、、、”宋萍开口了,欲言又止。她甚至忘记了她来时是心里揣着一枚刺的,那枚刺让她迫不及待地想拔掉。甚至,如果有可能,她会用那枚刺反击人。但是她居然忘记了来的目的。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位面无血色而目光温顺的女人。
而秦玉眼中的宋萍,那般风姿绰约。秦玉知道,宋萍能满足她丈夫所有浪漫的幻想和旖旎的渴望。
“你不要说什么了,我都知道。”秦玉说着,慢慢坐下。
宋萍站着,竟是有些局促了。
“没什么事,你就走吧。”秦玉低着头说完那句话。
宋萍的脚步刚离开门槛,远君就由房间飞奔出来,扶住了面色刷地一下变灰的母亲。
那一幕,让远君恨了宋萍好些年了。虽然母亲跟她说过,说别去恨她的宋阿姨,说她担心她因为恨而无法自处。
那么些年来,远君就用她那双仇恨的眸子,让她的宋阿姨愧疚着。
婴儿床里的小东西伸开两只小粉拳头,张开小嘴巴脆弱但清晰地哭起来了。宋萍把她抱怀里,动作不太自如地哺乳。生命之重,让远君的怨恨变得轻微。
“我先走吧,奶奶等我回去吃早餐呢。”远君走出母婴房,不忘轻轻带上房门。
“你宋阿姨前天晚上十二点多自己去医院,生下了一个八斤重的女娃。”远君想起了她奶奶头儿晚上说的话,也是那话让她在晨跑时起了看宋萍的念头。她想象着宋萍一个人忍着阵痛,穿过好几条街道,在深夜的黑暗里朝医院走去的情景。
浓浓的雾气散开了,只留下淡淡的一层,让一个早晨变得逐渐明朗。一身白色运动服的远君回到了小楼,上官太太正在将剪下的茶花枝埋在沙里。那些枝在沙里,渗透,生根,等待着来年的发芽,然后落足于泥,争取机会在某个冬末初春开出灿烂的花。
“奶奶,你又准备种茶花了?”远君看着小院子里那些大小不一的盆里长着的茶花,问着她奶奶。
“茶花是你母亲最爱种的花。我也种得顺手了。”上官太太说完,不忘叮嘱远君洗手吃早餐。她却一直没告诉她,秦玉曾经担忧地说,万一她因为她的病去了,要上官太太化解远君对她宋阿姨的不言的暗恨。
“奶奶,我去看她了。”
“谁?”上官太太淡然问道。
“她,还有她刚生下的孩子。”远君仍憋着一个称呼。
“你起码该叫她一声阿姨的不是吗?”上官太太嘴角边有了笑意。
玉兰花香
遍地阳光,风吹面不寒。
小楼的栏杆上,挂晒着好几件羊绒毛衣。
上官太太拿着一面放大镜,在看一张地图。远君手里捧着素描本,身边还有一本书,打开的书上夹着一张别致的书签。
“奶奶,您为什么老爱看地图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看书。”远君突然问到。
“书,用时才恨少,而我,不用了。”上官太太头也不抬。
一阵风吹来,院子里光秃秃的木棉树无动于衷。然而远君却惊喜地抬起了她的头四处张望。
“奶奶,你闻到了玉兰花香的味道吗?”远君再吸吸鼻子,确定那种味道。
“是该玉兰花开的时候了,屋后有一棵呢。”上官太太说着,停了一下手中的动作,眉头轻微紧了紧,“玉兰花是一种高贵的花。”几何时,她的上官曾经说过,说他的太太有种玉兰的气质,高贵而典雅,庄重而不失明媚。
“谁种的玉兰花?”远君好奇:是谁种了它,而且种上孤独的一棵?
“你还记得楼外那女人吧?有个女儿的那位。就是她种的。她复姓欧阳,叫欧阳林”上官太太将地图合拢,“上次,她病了,叫我照顾她的孩子。我发现了一幅你拿去参展的画,挂在她的小书房里。”
“原来,是她买了去。”远君突然想起那天早晨:
“有人要买你的画。”她的同学很早打电话给她,“有意见不?”
“没意见,不过我的牙膏有意见了。再见。”她把电话一甩,继续刷牙。
不过,共有两幅画,还有一幅呢?去了哪里?
那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勾起了远君的好奇。那女人的皮肤很好,均匀细致。有几个清晨,远君与她微笑着擦肩过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玉兰油香味。
“季子你告诉我,是谁和谁买了我的画?”远君在走向她的设计室时拨响了她同学的电话。
“我的大小姐,你不是不在乎的吗?什么时候过来要钱?不过我用了大部分了。”她的同学季子有些夸张,仗着跟她关系好。
“说!是谁?”远君没理她什么语气。
“欧阳小姐和林先生。都留下了电话号码呢,我就怕你有一天找茬儿呢。”季子还是一副高高挂起的看热闹的架势。
“欧阳小姐和林先生?”远君重复,想起了她奶奶说过的话:复姓欧阳,叫欧阳林。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巧合?或者,那不是一种巧合?
“中午,肥佬见!”甩完那句话,远君即刻关了手机。“肥佬”是一间饭店的名字。每次她们去的时候,那位穿着吊带裤的胖老板总是笑咪咪地和他们打招呼。季子说,拿肥佬作漫画素材,准是不错呢。
远君也在每次见到他或想到他时,忍不住想笑。但是那一刻,她没有笑的冲动。她想的,是那个买去她画的,拥有着淡淡玉兰花香味的,谜一样的女人。
肥佬餐厅
远君和季子沿着螺旋形的楼梯走上了肥佬餐厅的二楼。
“两位高贵的大小姐,今天要吃什么?”肥佬迎上前,笑得灿烂极了。有些人永远那么可爱,无论你心情好坏,见他都不讨厌。远君总是觉得肥佬是一块活该赚钱的料子,你扔了多少钱在他那里都不觉得心疼。他那永不厌倦的笑容告诉你,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值得他皱起他光滑的眉头。
“肥佬,你怎么放起了《夜来香》?”季子将她的大挎包搁空凳子上,撇了撇嘴问道。
“换歌!”肥佬吩咐着侍应生,转过头又朝着远君笑了。
“你够会为难人的季子。你就不可以对人随和点吗?”远君倒是心平气和。
“《夜来香》,适合旧上海的高级舞厅,用那种旧式的唱盘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歌声迷离松懒,让人醉生梦死。可是这里,这里是我嚼饭的地方呢。”季子将嚼饭两个字强调着。
“拜托你了季子,看得见你牙床运动了,你别强调了。”远君招手叫服务生拿来两杯开水。
“爱听不听!要不你试试在这里叫上一杯咖啡吧。那会让我觉得你装模作样不应景。”季子没理远君,静静地喝着开水。
“你听见旁边的人说话了吗?赛跑似的,都生怕别人不听他的,见缝插针地打断别人的话茬呢。”季子没沉默多久,又继续发话了。
远君四顾,突然间有些愕然得不知所措。在她们不远处的一张单人桌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那位男子的背影,曾无数次走进她的素描本。
季子连呼三声,还等不到远君的回答。于是季子抬头,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她立刻站起身,朝他走过去。很快,她把那位男子领到了她们俩的座位旁边。
“上官远君,林亦南。”季子的介绍如同她的人,简洁得不需要装饰。
林亦南伸出手,说:我早认识你了,上官小姐。他显得彬彬有礼,笑着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露出他的两排洁白的牙齿。
远君伸出手,与之相握。在刹那间,她有些发呆。但是,她是个情感内敛的女子,一举一动总是显得得体乖巧。
季子说着话,一搭一搭地,她口才很好。远君曾经说过,季子适合高级公关,在美院教那帮小年轻画画是浪费了她那张利嘴。
婉转溪流
满天星光,夜色安祥。
远君穿着淡蓝棉绸睡衣,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挂起来。灯光从她房间流泻出来,照在她湿润而披散着的头发上。她的头发,灯光一样流畅。
上官太太在小院里,她披了一件白色的镂空毛衣外套。她的头微微仰着,摇椅慢慢摇着。衣服开始滴着水珠,那缓慢的滴落的水滴,映着灯光,如同一串串闪光的珠串。透过那些水滴的闪烁,远君安静地看着她奶奶的背影。她知道,她奶奶有心事,可是,那不是她可以安慰的了。
夜色里那座小城的灯光渐渐稀少,天色显得更加暗了,星星却格外明亮起来。星辉斑斓,却有种漠漠清冷。
“奶奶,有露呢,凉了。”远君轻轻扶起她的奶奶。她感觉到,奶奶身子的重量,渐渐不如从前了。握在她手里的那只手,极轻幅度地抖了抖,可是,那么轻还是让远君感觉到了。她突然想起她奶奶说过的话:人老了,如同婴儿,处处都需要人的照顾。
清晨,远君骑着自行车,朝着一个村庄而去。她的头发没有挽起来,在风中飞扬着,她的小画夹在她的肩上。
村庄的背后,有一条山溪,沿溪长着许多高大的树木。
其实,远君并不为了画画而来。她只是喜欢坐在溪边,打发一段时间。“远君姐姐!”一个小女孩从
一棵树背后闪身出来,惊喜地呼唤着她。
“笨丫!”远君也喜悦地转身,朝那女娃张开了双臂。
远君第一眼见那孩子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有圆圆的脸,清澈的大眼,长得胖胖的,走路的时候,小屁股扭着,非常可爱。当远君问她的名字时,她扑闪着那双大眼睛,却不敢回答。倒是她旁边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回答:笨丫!并大声地笑开了,有些还自以为得意地捂起了嘴巴。
远君为他们五位小孩每人画了一张速写,孩子们都如获至宝,把画好的画小心地折起来。笨丫居然嫌她的手脏,将手凑到水里搓了搓,然后又在她稍微显短的裤子上抹了抹,才从远君手里接过画。
“笨丫,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来这了?”远君有些担忧地问,那孩子,有些与众不同。
“我跟着你来。我,我几次在村口等你。”孩子说完,拿袖子将鼻涕抹向脸庞,远君注意到她那脏脸了。那种黑色的脏,和她的两只黑眼睛相映成趣。
“下次,不要等姐姐了。听话啊。”远君一边拿出手绢替那孩子洗脸,一边说。
远君细致地洗去孩子脸上的污垢,孩子的脸焕然一新,如同一幅刚刚揭封的名画,让人的眼睛为之一亮。
“我看人真准确,你是个很有爱心的人。”远君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远君愕然转过头,渐渐抬起。随着她的头缓缓抬起,林亦南的便装皮鞋,笔直的裤管,咖啡色的上装,每一个细节都接受她刹那而细微的检阅。
欲语还休
“我可没跟踪你啊。”林亦南双手摊开,作了个“我不是坏人”的表情。远君笑了,她没想到林亦南会那么幽默。
“很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吧?正如你也在这里一样。”他说完就在那大石头上坐下了。
“其实,你们一家对我不陌生。”他将手里的草根撕开两片。
远君专心地看着他的鼻子,她奶奶曾告诉她,看一个人的鼻子表示你对那人的话感兴趣,而不显得不礼貌。
“你爷爷的丧礼,我参加了。”
“我八岁的时候,我母亲远远地指着你奶奶问我:那阿姨漂亮吗?我回答说很漂亮,还回头看了几眼,记住了她的样子。”
“我母亲喝醉酒就叫着你爷爷的名字,我父亲没和母亲吵架就离婚了。那年我十三岁。”
“终于,我母亲走到了你爷爷身边。”他有些苍凉地笑笑,“她的一辈子不幸福,总算得到了些安慰。”
“你母亲,她现在、、、、、、?”远君突然不敢往下问。
“她去了,走的时候,仍念叨着你爷爷的名字。”他的目光深沉,仿佛望进了深深的回忆。
“你,恨我奶奶吗?”远君终于问道。
“你不懂,最后,是你奶奶成全了我母亲。她是故意的,她明明知道,你爷爷会让酒醒后的我母亲离开。”
“你奶奶,是个很好的人。”林亦南说那话时,是由衷的。
“我从母亲身上,继承了她致命的弱点。”他自嘲而有些苦涩地笑了。
“欧阳林,你认识吗?我等她的原谅八年了。”
远君低下了头,林亦南也突然不说话了,也许他觉得没必要说那么多了。
一段难言的沉默,远君不敢追问,林亦南不忍细说。
远君突然想起了和她奶奶一起吃柚子的情景。
上官太太说,柚子表里如一,美得很彻底。如同一个俗套里,装着数不尽的耐人寻味。即便它坏,也从外表开始,如同一道耀眼路标,提示着一段危险的路段。
远君想起了她的感情,也许该如一枚苦瓜,烂在心里。
有些人,即使是天天相遇,哪怕是彼此欣赏,也是没有故事的,如同大门上的两个铜把手,冷静地彼此闪耀着光芒。
繁华落尽
从那村庄回家后的傍晚,远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安静地坐着,除了闹钟秒针的滴嗒声,和楼下上官太太料理晚餐时偶尔传上去的锅碗瓢盆声,不再有别的声音。就连上官太太常开着的收音机,此刻也沉默着。
“远君,下来吃饭了。”暮色降临时,上官太太朝楼上喊。
远君没吭声,若换了平时,她早就下楼了。
过了一小会,上官太太敲门。
“我还可以煮的时候你就吃点吧,否则,有朝一日你想吃也没我替你煮了。”上官太太的声音柔软,但是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坚定。
听见那话,远君突然一震,她突然间那么害怕地意识到,她最亲的人也许不知道哪天就要离开她了。
“奶奶,我就来。”远君用梳子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然后下楼了。
餐桌上,赫然摆着一瓶酒,和那对高细脚白瓷杯。
“喝点酒吧,也很久没喝了。”上官太太轻描淡写。
远君没说什么,她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一切都逃不过她奶奶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和细如发的心。
“我是老了,上二楼都气喘了。”上官太太突然说。
远君抬起眼睛,看见上官太太小小的肩膀还在起伏地动着。
“奶奶,对不起啦。嗯?我的好奶奶,你饶我吧。”远君只有在她奶奶面前,才会很自然地撒娇。轻轻地用双手勾着上官太太的脖子,在她耳边轻轻说话。
“行了行了,我就只剩这口气让你折腾了。快吃饭。”上官太太笑了。
远君的眼角突然有片刻湿润,可是她把要泛滥的眼泪硬是用一个深呼吸和一个悄然的仰面给逼回去了。
记得那个早晨,指甲花落光了,剩下一片苍然的绿色。上官太太给指甲花浇水,远君帮忙拔掉一些杂草。
“奶奶,指甲花开得很长久呢。”远君说。
“是啊,终于,还是落光了。”上官太太若有所失,“再长久的花,也有落光的一天。”
“明年这时候,就有更多了,你看呢,种子掉地面了。”远君不是不明白上官太太的暗暗叹息。
那一刻,早晨的阳光射了一缕进园子里。上官太太凝视着那束新鲜的阳光。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那么美,美得无与伦比。可是那样的美丽,那刻在上官太太的眼底居然是如幻象一般难以把握的。
明年,她还能有多少个明年?
安静别离
远君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晨跑,工作,上街买菜,孝顺奶奶。
那天晨跑,她见着林亦南了。
他拿着照相机,拍摄着那拱桥附近的一切东西。
或者,他会期望那对他日夜思念的母女走入他的镜头?远君不禁想到。她突然很同情林亦南,同情那个俊朗的身影下,包裹着的那颗忏悔的心。
镜头移动,远君走入了他的镜头。从他微笑嘴角,远君知道他看见她了。于是她笑着招招手,朝着他慢慢跑过去。清晨的拱桥,竟然那么安静。
“早啊!”远君停下了脚步。
“早啊,远君。”那是第一次,林亦南直呼远君的名字,亲切得仿佛他已经呼唤了好些年。
“我明天要走了,总公司那边催了。另外,谢谢你的设计。”林亦南说。
“什么设计?”远君有些疑惑。
“你近来在设计院完成的设计方案,客户是我。”林亦南笑了,“一直没告诉你呢。”
“呵呵,原来是你。我就奇怪怎么要求得那么仔细呢。”远君点点头,她只记得老院长亲自跟进设计进展,并不断提出一些很细的要求。
“很完美的一个设计呢,你很出色。”他单手握着相机,很真诚地赞美。
“还回来吗?”远君问完就后悔了,其实他的回来与否,仿佛与她不太相关。
“我不知道呢。也许吧。如果回来了,我去看望你奶奶可好?”林亦南尽量不把话题扯到欧阳林身上。远君是明白的。
“好,一言为定!”远君笑着跑开,越跑越快。
林亦南望着远君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突然有些萧瑟感觉,想起了见到欧阳林的情景。
“亦南你懂吗?我离开时,就没想过回头。我会告诉我们的女儿,让她将来去找你。可是尽管我们在那次画展上同时伸出手想取下同一幅画,尽管我此刻很坦白地告诉你,我爱不上任何别人,我也不会回头。”欧阳林的语气坚决,“你离开吧,不要耽误了。”
“我会一直等。”他说完那话离开了她那虽然小但很雅致的小屋。
他们的女儿长大的时候,已经是怎样的人和事呢?
一梦别尘
秋后的一个早晨,远君将满窗的秋风关在外面,穿上了她那天蓝色的薄毛衣,和藏青色的孔雀花边长裙。
下楼,喝完一杯开水,然后开始熬粥。上官太太和远君都喜欢在早餐吃一碗清淡的粥。
上官太太比以往出来得晚,也没像往常那样喝一杯开水。刷牙后,她安静地坐在摇椅上,直到远君盛好粥,她才坐到餐桌上。她倒了一杯开水,慢慢地喝。
“我昨晚,梦见你爷爷了。很久没梦见他了。老了的时候糊涂,总记不下梦的内容。可是,昨晚的梦却记得很清楚。”上官太太的眼神有些游离。
“奶奶,你梦见爷爷怎么啦?”远君好奇而讶异。
“他说,他想见我呢。”上官太太揉了揉有些深的眼眶。
“奶奶,你就没说什么?”远君问着,忘记了喝粥。
“我说了很多话呢,我告诉他我很快去看他了。”上官太太微仰着脸。头个晚上的梦境依然清晰地浮在她脑海里。
“你还好吧?又快冬天了,我担心你冷。”她先生的脸很清晰,他还穿着那套军装。
“上官,你可来了。我天天想你。有时候我感觉我的日子那么长,我絮絮叨叨地活着。很累,上官,带我离开吧。”
“我知道你很累了,我一直想你何苦,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啊!”她的丈夫把她拥着,那样疼惜,仿佛害怕她再次离开似的。
“我是在做梦吗上官?”上官太太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的,是的,我等你、、、、、、”上官先生频频回头。
、、、、、、
三天后,上官太太在一个早晨永远沉睡。远君的呼唤她再没听见,眼角边,有一滴残留的眼泪。在远君的记忆里,她奶奶的泪水,从未被看见。
上官太太曾经说过一句话:好的故事,不需要唠唠叨叨铺垫一个结局。
上官太太的收音机再也不咦咦呀呀地唱着了,季节变了一个又一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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