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陪老婆到外边去转,从大门口直行绕弯到学校大门口,再折回来。学校就在村北,来回半小时,这已成了定例,要是不陪她,她就一百个不乐意,为让她乐意,我只好离开电脑,和她走在夜色里,也别说,忽就找到了当年压马路的感觉,拉着手也不怕被乡亲看见,偶尔还能揽着她的腰,尽管不知重复多少次了,总还有新鲜感。
不知为什么,这时节学校的南边和西边都是闲地,不再见那一排排的房子。正在纳闷,老婆说她要尿尿,她从来都是尿急,就像天要下雨,一个闪雨点子就噼里啪啦落下来。说完就借着漆黑的夜色在路东不远处蹲下来。我说我到前边给你把风去,走到拐弯处向南注视着。
刚一抬头,一束强烈的光在夜空里乱刺,应该是车灯,却没一点动静。也就吸几口烟的功夫,迎面来了一辆车,说是自行车吧,它有摩托车的发动机和油箱;说它是摩托车吧,却又不是,因为发动机悄无声息。那车足有二米多高,从我身边漂移过去。
我正担心,就着那车灯一看,老婆早己提上了裤子,迎着光走过来。我这才从印象里搜索出骑车人是谁,原来是亮哥,车后还拖着一个黑架子,四四方方,像一个大箱子,安着轮子,里边似乎装着东西。我刚才该打声招呼的,不过他不会怪,我看不清他嘛。他能看清我,怎不问一声?
我和老婆继续往南走,忽然感到一个比黑夜更黑的黑影向我们逼近。我站在外圈把老婆护起来,再扭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高大威猛的狗。我村的狗很多,都是些笨狗或串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它很不友好,冲我呲牙咧嘴,眼睛像两盏灯放着蓝光。
别怕,有我在呢。遇到狗千万别跑,蹲下来,伸手去抓地面上的什么,一般的狗都会认为是在抓什么东西砸它,就会转身跑远,不会构成威胁。我弯下腰,发现路边有一堆高梁秸,顺势抓起一根抽了过去,正好抽在它腰上,它嗷了一下跑开了。那根高梁秸也断成了数节。为保险起见,看见了一捆立着的,破开捆绳,从中捡出一根又粗又长的,顶梢还带着高梁穗子。
我正抓着高梁秸站在街头,迎面来了灯光。原来是亮哥折返。我问他干吗去,他说去送货。对了祥子,你怎么打狗?它刚才给我说了,你抽到它的腰了,它说生疼。我说,我可不是故意的,刚才它呲牙咧嘴,看样子要咬我一口。真要咬伤我,亮哥你得提溜鸡蛋来看我啊。我抽那一下子没用多大劲,别听它虚活(方言:撒谎)。哦,都误会了,没事,我给它说说,它会原谅你的,你走你的吧。
等他开着那车漂走后,我和老婆回家。却回头发现它在后边跟着,是要报一抽之仇吧?我只好倒退着走,一边用高梁秸抽打地面,它终究没敢冲上来。
到了屋里躺炕上刚想睡觉,抱歉,我也倍加意外,我的床不见了,是盘的土炕摆在眼前。摆在眼前的还有铝塑窗户,居然如洞口大开,怎么忘了关紧了?我对老婆说,万一它跳进来咬咱们可咋办?一个个睡得跟死狗样,还不被咬死啊!老婆说那你去关啊。
我站起来去关窗,透过窗户我看到它在院子里溜达,好像在它自己的家。怪了,怎么没关大门?一看气得不行,全开了,很敞亮,它进来都不用敲门。不过当它看到我后,立马有了怒气,跳跃着想进来。我赶紧拿着高梁秸乱戳,却都被躲开了。我的怒气也被激发出来,把高梁秸扔了,插好插销,就跳下炕来到门前,凑着门缝往外看,它也站在门前,和我对峙,毫不示弱。我气急败坏,发现旁边摆着一把菜刀,正好拿来一用。我挥着刀冲它喊,快走,否则砍死你。可转手一看,刀都卷刃了,吓唬狗还行。我撇了出去,它往旁边躲。再用啥呢?正一筹莫展,忽然眼前摆着一把亮闪闪的砍刀,这可是用三部旧手机换的,人家说了剁排骨就是切豆腐。有砍刀在怕啥?正暗自得意,定睛细瞧,也卷刃了,扭扭曲曲的,像变了形的花瓣,也只好扔了出去。这时门插销不管用了,开了一半,我都能出去,何况是它?但见它弯腰前爪摁地蓄势,似乎在偷笑,可能一眨眼间就如箭一般射过来,这要撞上我,我一准人仰马翻。我害怕了,汗也流了,在惊慌无措之际,荣姑忽站在眼前,没看清她是怎么来的,凭空出现,好像刚才在隐身。
她说,你和狗治什么气啊?我给它说说,你们和好,邻里本家的,犯不着。她向着它说,过来,狗,让祥子摸摸你的头。它居然很听话,摇着尾巴走过来,顺从得趴下。我用手轻轻摸它的头,它没了刚才的凶恶,很温驯,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伙计。我就怪了,亮哥和荣姑怎扯到一块了?可不是两口子,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也不在一个床上睡,怎么都和它这么熟?就像一家人似的,我又不是没喂过狗,也不孬,这个村里的人它都熟悉了,不差我和老婆了。
我站起身来往东一看,在窗户南边不远处还竟然摆着棋牌桌,四个人正打着麻将。有锁叔、书广舅、小涛和田哥。他们怎么打的牌?黑灯瞎火的,天上又没月亮和星星?难道他们都有夜视眼?锁叔说,不打了,天不早了都休息吧。而后四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没一个人看见我,当中隔着什么似的。再一回头,荣姑和那只狗也不见了,只我孤自一人站在院里。老婆在喊:没事了吧?困死了,快睡吧!
有一天,也是晚上,我站在一棵树下又见到了那只狗,它正趴着。我喊它过来,说让我摸摸你。它就爬起向我走来,可当快靠近我时,却撒开四条腿向东南方疾跑而去,比什么跑得都快,一眨眼成了小黑点。顺着它跑去的方向一看,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看得那么清楚,它似乎跑进了一个看不到边的笼子里,当它立起身用爪抓住笼子的边格时,笼子顿时发出白光,很耀眼的白光,笼子成了闪光的球形。而它也变了身子,变成了一只老虎,用粗壮的两只胳膊抓着边格的铁条,身子前倾,它的周围忽得显出很多很多的动物,我都喊不出名来,从没见过。只见它们争先恐后,都咬老虎的胳膊,一咬一口肉,淋漓着鲜血。只听老虎说,咬吧吃吧,这里肉多,足以让你们吃饱,也不框我有千年的道行。不大会都吃饱了,心满意足。可不知咋的,笼子忽得不发光了,门还应该开了,那些动物全跑了出来,像无数个黑点,一股脑向西北方跑去,从我身边跑过,我却似乎不存在,因为没一个来攻击我。我赶紧回家拿了些吃的,急匆匆往那边跑去。我也跑得飞快,身子很轻,好像贴着地皮飞,一点也不气喘心慌。我到了两个土坡的中间,站定了喊它,只见它从一丛灰菜棵里出来,靠着土坡坐下来。它用手摩挲它的双臂,脸上露出疼的意思,不过复圆了。
我赶忙低头递吃的,有馒头有米饭,它不客气,抓起就吃。我说,你受伤了,都吃完了啊,好补充营养,哎呀我忘了,冰箱里还放着一块肉呢,忘了给你拿了。
没事,肉挺贵的,别多花钱了。说话之间,我再抬头一看,它不是老虎样了,也不是一只狗,而是我大舅坐在眼前。他明显老了许多,不多的头发白了,连眼睫毛都是白的,脸上满是老人斑,一双眼略显疲惫。
他说,小,你怎么看?
他平时没事就来找我要报纸,对国家大事很关心,说有些人和你姥爷说得一样,都是妖精变的,隔一个杀一个,没一个抱屈的。我就一肚子装满了醋,大舅,你外甥没成事啊,光挣死工资,要是那样也一样。放到你身上也一样,逢年过节给你买个烧鸡吃,你也不是挺乐呵?
我说,大舅,你惹事了,该是闯祸了,你把它们都放出去了,往四下里一撒,人世间就不会享太平了。
这些孽障,吃了我的肉不仅不领情,还想跑出来为祸人间,办不到,待我一个个把它们抓住,关进笼子里。说完站起来一晃就不见了。
我正站着发愣,忽然看到两辆自行车向我靠近,凑近才发现是小超、盼盼和乐天一家三口。盼盼喜滋滋得说,智哥哥,俺家没电了,到你家来吃饭!小超也说,智哥哥,我买了蹄筋,又耐嚼又养颜。乐天也说,大爷,你吗时再给我买烤鸡腿啊,可香了真好吃。我也喜出望外,走,家走。还暗自想,家里还有几样青菜,那块肉用小烤炉烤肉片吃,我的厨艺经多年锤炼已到了较高的水平,做的菜都爱吃。当然还有酒,差不多都是网购的,又好喝又实惠。
吃罢了晚饭又闲聊了很久,盼盼说,老超,咱们走吧,都十一点了,赶明还得上班。小超说问问你儿走不?老婆说,要不叫乐天住下。一问乐天,乐天不干,在笔记本上玩游戏没玩够。我说哪天也给你买一台,不过你得每门功课都考九十分以上才行,包括九十分。这孩子还小,贪玩还调皮,从不认真念书,最好的一门数学,也就八十来分。真得?大爷你别骗人啊?可得用你的钱!大爷多咱骗过你?!说话算数。来,来勾,乐天伸出小手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王八!盼盼斥责他,怎么跟你大爷说话?瞧你那熊泡样,你就能全都考九十分以上?不是瞧不起你,光知道玩,买个屁!乐天哭了,眼泪鼻涕一块流。我打你,踹死你,我给爸爸说,不要你了,愿意往哪就往哪去,回你朱庙吧,找你娘你爹去吧!等我爸爸买了楼不叫你住!你说吗?再说一声,我扇死你!行了,别闹了,我打圆场。乐天别一有事就哭,一点也不像小小男子汉!别忘了拉勾了,你一定要做到啊!乐天光哭了,好像没听到。到了大街上,夜色很黑,小超赶着车子在前头,回头问,乐天,坐谁的车子啊?坐爸爸的,不坐你的,傻晃晃子。小超说,怎么样?智哥哥,她又管不了,还一个劲惹孩子,真没个娘样!盼盼说,哦,你好,你是大好人啊,孬全让我一个人背了,你爷俩穿一条裤子!好像乐天骂了一句难听的,把盼盼惹毛了,车子旁边一摔,撵了上去,一把扯下乐天,抬起脚说,今我踹死你,就当没生你!小超一把把她推了个趔趄,你怎给孩子一般见识?没轻没重,我也不要你了,别回隋韩梁了,你要敢去敲门,我敲断你的腿!他的脸成了一整块银子,泛着油光水滑的白光,没有了五官。说完把乐天扶上车子骑走了,头也不回,一会就隐没了。盼盼回头说,萍姐姐智哥哥,俩狼心狗肺。哦,说错了,那俩真是狼心狗肺,合起心来欺负我,还不要我了。稀罕他们啊,谁不要谁啊?!我还不回去了!看他们怎么过?俩光棍!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没我交房租,保险被撵出来!老婆说,一时想不开,别往心里去,两口子哪没有吵架拌嘴的?要不送你回去?不了,我在你这住一晚,赶明上完班,我回朱庙去,谁离谁也一样过。
我只好让地方了。她们姐妹俩躺着说话,我百无聊赖,就走出来散心。在大街上转啊转啊,不经意间转到了姨的大门前。
姨家的新北房不见了,恢复到老士房的样子,院子中间还是那棵老枣树,结着的枣熟了,每一个都是红的,不过不能吃,每一个枣里都有一个虫子。北房屋还是那两扇木板门,高高的门槛,门轴处是石头。记得小时候就从这拿过姨晒着的十元钱,洗衣服时忘了掏出来,湿了,却被我偷走了,买了一大堆的小米花和大米花,还有麻杆和糖纸薄饼。唤来一群孩子分享美味,为这让老娘抽了一顿屁股。迈过门槛,都在,都正在吃饭。田叔还活着,黑黝黝的脸膛,眼睛亮,一笑露出的牙也亮。我不看他很多时候不顺眼,他犯了性子,常把姨揍得躺炕上几天起不来,为这让我们这些亲人揪心和伤心,我有时想也揍他一顿,让他尝尝疼痛的滋味。他也没脸没皮,会写承诺书,用他小学文化的字歪歪扭扭的写好,跪在姨的炕头前讨饶。可是承诺书不如擦腚纸,时间不长又犯了,因为他爱赌牌,在建筑工地好不容易挣的钱拿不家来,姨和她闹,他就忍不住动手,都多少年了,循环往复。他死在2001年的一场夏雨,姨才得以解脱,怎么又活了?姨又要遭罪了。春晓也在,怪了,不是都跑了三四年了吗?嫌他老婆没生育,在厂里拐了个妹子跑外地躲起来了,也狠心不管不问他的老娘,就此消失了一样。还有娥子,也坐在锅头前。就是不见其他人。当我迈步进去后,刚走了几步,猛然发现只剩老姨一个人了,田叔、春晓和娥子凭空消失了。好像我一进来都吓跑了。我坐下来。姨的愁眉有些舒展,挤出些笑来。哦,祥来了啊!有事啊!我一阵心酸,掏出一支烟点上,没事,姨,我就是来看看你。哦,傻孩子,你姨有吗看头,我老了哦,祥,我老了可怎么办?现在是好好的,没疲没病。老了动不了可咋办?谁伺候我这个脏老太太?我更难受,唉,春晓还没息?完了,祥。指望不上了,这孩子才白拉巴了,供他吃供他喝,供他考学,虽没找到工作,我哪点对不住他?给他盖房子娶媳妇,小芹我看着好,人老实,不这不那。人家那边又给咱要了俩孩子,一儿一女,不疯不傻,多好!春晓是吃饱了撑的,放着好日子不过。生的呗养的呗,都一样,没白养的,孩子大了一样疼咱,给他养老送终。春晓迷了心眼了,跟着那个狐狸精跑了,不要家了也不要娘了,不管我的死活了,没良心啊!你姨我命苦啊!怎么跌到这个坑里出不来啊?!都怪你姥爷啊,换亲换得哪门子亲,把我推到了火炕里!说着说着就哭,哭着哭着就起了变化。我募然发现她的头发在掉,一绺一绺的,空着的地方竟然长出了繁茂的绿色,是小草芽,在茁壮得探出触角。我吃惊得站起来,瞠目结舌的倒退,眼看着姨不见了,炕上摆着案板,案板上摆着碗,碗里盛着饭,饭上放着藕片和羊肉片啥的。
我正倒退,忽撞到一个人身上,转过来一看,是大舅,似乎更老了,头毛和眼睫毛更白了,满脸的疲惫,眉目间依稀变出我姥爷的模样。刚才的那一幕他没看到一样,他正打开墙角的菜橱。里边放着很多羊肉片,最里边堆着一米多高的糖葫芦,虽然串着,还隔着一层层的白色包装纸,每一个山楂都是生的,一点也不红,也没蘸着糖。
我说,大舅,这些都是春晓买来的吧?
大舅点头,我先尝尝。就爱吃这一口。好久没吃过了,解解馋。
我问,大舅,你把它们都逮住了?都关到笼子里了?
嗯,一个也跑不了!都关进去了,再也别想出来了。
我正在高兴,却大惊失色得看到田叔举着一把亮闪闪的砍刀跑过来,如凶神恶煞附体,他的脸都扭曲得几乎认不出来。他边跑边愤怒得大叫,
我砍死你们俩,是你们让俺一家子家破人亡。
说完就赶到了眼前,一刀砍下来,我顿时觉得脑门生疼,一下子就醒了。
记于2014年9月18日上午
多日所思,一夜成梦。我不知这代表什么,又预示着什么。深夜两点入眠,六点醒来,梦走过了四个钟头,我始终游走在梦境里,直到被那一刀砍醒。以往也做梦,从未如此丰盛,从未如此清晰,从末如此难忘。我用笔记录下来,在遣词做句时用了文学的手法,并予以加工,尽量维持原貌,在连接拐弯处加了些想法。如此而已。都是我的亲朋故旧,在我的梦里演着本色的现实,至今还看不到未来的变化。唯其现今安好,唯一的祝愿,唯一的本质。都说梦与现实唱对台戏,那就醒着的每一个白天都安然,向着良善的结局一点一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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