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参加工作那年,学校欺生,安排我们三个年轻教师住在临校一座荒弃的收购站里。那是一个相当大的园子,处处荒草丛生、满眼断壁残垣,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刚住下的几个夜晚,我就没怎么睡个好觉。老鼠们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猫头鹰也时常站在窗后冷笑几声。况且彼时,我正在读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经常夜半惊魂、肉跳不止。
后来,住了一个班的学生在这里,我们也地毯式地对园子进行了一次摸排。随着对环境的熟悉,我们渐渐胆大起来,夜间小解,甚至会走得更远一些。我们发动学生在门前开辟了一块空地,垒起石桌,盘好小炉,架上水壶,捡来梧桐的枯枝,开起了小灶。生活不是问题,大家在南墙跟种了茄子和辣椒,并且翻过矮墙就是老乡的菜园。逢二七,我们还到临村去赶个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园子里就特别热闹,校内住的老师们也跑了来蹭饭。不在校长眼皮底下,大家都显得相当放松。七毛钱一包的金狮烟,两块钱一瓶的兰陵酒,还有一块五一瓶的蛹子罐头……
有一年冬,同学来访,至深夜,酒菜具无,意犹未尽。推门一看,大雪纷纷,深可及膝。园门锁冻,遂爬墙而出,敲开小卖部,于老伯笑骂中赊得酒两瓶,罐头一个。酒插裤兜里,罐头挂脖上,翻墙而归。
每个清晨和黄昏,我都独自坐在门前的石桌旁,燃上一支烟。学生们要么是早自习要么是晚自习,反正除了吃饭、睡觉时间,没人打扰。我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也不为工作分心,也不为婚姻发愁,也不为人类的前途命运担忧,恬静空寂、自然无为。
(二)
后来,我换了学校,在家属区的大院里觅得一间小房。其实就是一间小储藏室,面积只有9平方米。我动用平生所学之几何知识,对该空间进行了精确分配。床在门的斜对角占去了2.4平方,书桌在窗下占去了0.9平方,书橱在床头占去了1.2平方,炊具杂物则占据了门后1个多平方的面积。这样,留给我的空间还有3个多平方,借用捷克作家伏契克的说法就是:从床头到门口是两步,从门口到床头也是两步。
院子里是一派繁荣景象:有限的空间被各家各户充分利用,数学老师搭建了几何形的碳池,生物老师种养了死不了的花草,体育老师在窗台上排满了臭鞋烂袜,语文老师没什么可显摆的,就生了小孩,到处丢弃廉价的玩具。铁丝上晾晒着各色衣物,象联合国大楼前飘扬的旗帜。吃饭的时候就更热闹啦,家家户户的简易厨房里烟气滚滚、热浪腾腾,锅碗瓢铲乒乓有声,孩子哭、老婆吵,象有一万只苍蝇嗡嗡嗡嗡嗡……只待上课的铃声急剧响起,哗~ ~ ~整个世界清静了。
几乎整个白天,大半个夜晚,我都蛰伏在那9个平方里,插紧门,关好窗,静听窗外这不属于我的世界。
当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时候,我才披上衣服,悄悄开门,在门口的矮桌旁坐定,摆好围棋。随即,院子的小铁门吱呦一响,一条黑影闪了进来,我并不回头,只轻轻说道:棋友,来了。
然而,多数的夜晚并不这样,只能是:有约不来夜过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样一直到了1995年,我不幸结婚了。
(三)
其实,我结婚以前还有几次搬家的经历。一次搬到了集体宿舍,一次般到了器材室,甚至还有一次搬进了学校澡堂。好在除了几箱子书没有什么家当,每次只需请帮忙的同事吃顿饭,也并无多大损失。
结婚时去向领导要房子,校长说:你要理解学校的难处,好多老教师至今还在外面赁房子住,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无语而归。是呢,就是我曾经住过的那9平方的小房,现在还住着一位老师,虽然此君当时就颇有诗名。他坚定在那里恋爱、结婚、育女,繁衍生息,精心培育着后代和诗情。
通过关系,我在学校附近的村里寻到了安居之所,是二层小楼的上面两间。房东是很善良的一家人,不要我们的房租,只须我抽空辅导他女儿的功课。大家都知道我也是厚道之人,所以我们关系处得相当不错。房东包了水饺,烙了茄合,就派女儿送到楼上,我也就处心积虑弄点好吃的送下来。给孩子辅导功课的时候,男主人就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陪着吸烟,我掐灭一支,他便递来一支,你不吸都不行。所以,孩子与其说是受我的辅导,不如说是受我的“熏陶”。
或许是上下楼要穿过主人客厅,我们不能回来的太晚的缘故罢,或许是主人过分的热情,反而让我不舒服的缘故罢,或许是不收房租的缘故罢,(欠人情分会让你不坦然)。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也不必为自己的离去寻找什么借口,总之,我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搬走了。
搬家之路何其漫漫,吾又将何去何从?
(四)
后来,我搬到了学校附近另一个村里。又折腾了两次,终于寻了一处安静住所。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最有意思的一段时光。
那是一所很方整的院落,围墙高大,院门结实。一株巨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使得这里看起来更象是一处幽宅。更妙的是主人住得很远,不到月底收房租,绝少莅临检查工作。
时间不久,我的一位画家朋友住到了隔壁。于是,邹平县城里几乎所有的画家、诗人、行为艺术家、轻度精神病患者都云集而来。
那个时期,大家谈论最多的是梵高、塞尚、是萨特、尼采,是崔健、窦唯,是边缘人生、行为艺术。因为大多数人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同志们操心最多的是下一顿饭的着落,台子火烧成了那时最流行的美食。哎,“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台子火烧养活我们长大”。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台子人民和冒充台子人民打火烧的人。
我的画家朋友也是一位行为艺术家,他要么留着长发要么理着光头,骑着一辆很怪异的自行车。那是一辆崭新的车,却被卸去了铃、闸、锁、后架、把套、坐套、链盒、瓦圈、脚撑、脚蹬。他崇尚简约的风格,用他的话说就是:一切与行走无关的东西都要去掉。在商场门口、街角公园经常会发现这辆著名的车,它要么靠在墙跟,要么躺在地上,但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丢过。
那时,我晚上偶尔失眠,午夜一两点就去砸他的门。他睡眼惺忪爬起来,什么话也不问,就乖乖的跟我去散步。我们一般会穿过几条胡同,沿东路绕黄山一周,再到水库亭子上坐一会。如若月色好些,他还会跳下水去,游个来回。有时饿了,他就去弄几个青玉米和嫩茄子回来。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生着也能吃。
96年秋末,传来好消息:学校里改造了六间平房,好象有我的一间。
(五)
六间平房分两个院落,前后各三间。我挑了大家都不喜欢的前院最东头一间,因为我相中了东边的一条隅岭(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俩字,邹平方言真丰富啊)和一堵墙。我先用石棉瓦蓬起那条足有一米宽的隅岭,在最里边防照几何老师垒好碳池,在外边一拉溜贴墙搭好灶台。至于东面那堵墙,我利用它种了一架丝瓜,并开辟出墙跟一米的空地,种上了韭菜和辣椒。在瓜棚下,我安好石桌,摆上围棋。就是因了这一设计,我的小院成了当时全县最大的围棋基地,各路高手经常云集于此,捉对厮杀。这样,我就腾出了作厨房之用的小南屋,做了我的书房兼储藏室。待我这样改造好以后,起先不愿意住这的五位老师都傻眼了。
我象是一只勤劳的喜鹊,精心的搭建着我的窝。同志们啊,你们看,我是多么热爱生活啊,尽管生活有时候并不爱我。
那时,我的小女儿刚过了“百岁”。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她静静的坐在童车里,一边仔细的吃着手指头,一边留心观察我的动静。我洗衣服溅了一身水,她眉飞色舞;我擦窗户弄了一脸灰,她拍手称快。平时很少听到她哭,如果真得急了,她也只会金鱼一样地朝你吐泡泡。
转眼冬天就来了。
父亲专门托人给我焊了一个特大的铁炉子,不锈刚的炉面泛着幽幽青光,不用燃煤,就那么看着心里都暖和。这就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父亲对儿子的爱。
1996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晚一些。我却早早点燃了大炉子,每时每刻都将它烧得通红、擦得锃亮,整个屋子里洋溢着一派暖融融的气氛。水壶开了,咕咕地冒着气泡;窗户上结满了霜花,胜过抽象派大师的作品;电视机开着,但没有人去关注它;我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几页又合上;女儿不哭也不闹,一如即往的吃着手指,想着心事。
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多么温暖的一个冬天啊,日本高僧良宽的这首诗正泄露了我当时的心迹。
(插曲)阿灰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参加工作三年了。虽然我们是初中同学,但我从九岁上学,只读了11年书(我本来想跳两级,老师说我:有毛病啊,你!),便以最快的速度参加了工作。
第一次见到阿灰,我有些不敢认他了。也许是因为发育迟缓的缘故,他比初中时高大了许多,蓄了当时最流行的郭富城式的长发,短衣短裤,赤脚穿着凉鞋,双臂抱于胸前,脸上写满了傲慢与偏见。一看就是从大城市回来的穷学生。
我说:学得什么?
他说:美术。
我说:没记得你会画画啊!
他说:大师一般年少时都不会表现出绘画的天赋。
我说:邹平我有几个搞油画的朋友。
他说:邹平有油画吗?
本来我想请他吃顿饭认识几个朋友什么的,没敢张嘴。
说起来,阿灰之兴趣相当广泛(仅次于我),宗教、气功、乐律、书画、摄影……这不,最近又去杭州买了古琴,拜在诸城派第七代,广陵派第十二代古琴传人茅毅先生门下。可以这么概括他:世上难弄的高雅玩艺儿,他都想试一把。
此君阅读速度相当惊人。95年我在村里住的时候,他发现了我的一橱书(书橱上醒目的字条:书与老婆恕不借人,他竟没有发现),他倚在书橱上,坚定地说:“我要用三个月的时间把这些书看完!”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果然,以后每两天他就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来一次,每次换走两本,隔天送回,但具体时间不定,有时在早上,有时在中午,有时在晚上,有一次竟然在夜里2点,那要看他什么时候读完。
(六)
1997年,我在努力思索那一年都发生了什么,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如同那一年我被谁击了一闷棍,一直从春天睡到了冬天。
还是跳到1998年吧。那一年,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传来的房改的风声愈来愈紧迫。为了能搭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校领导终于决定将把四排平房夷为操场,在原操场上矗立起一座五层高、能容纳50户的宿舍楼。这个消息让老师们又是欢喜又是忧。接下来的一年里,这幢建设中的楼几乎成了老师们精神生活的全部。大家重新续起以前断了的亲朋关系,为的是借钱的时候好开口,翻箱倒柜的找出那些证书、奖状,为的是多打几分住进好楼层,还经常成群结对地去看家具,到处探听关于装修的技术问题。茶余饭后,大家更是乐于在那幢大楼钢筋水泥的骨架中往来穿梭,誓要看到这幢楼是怎么样从一砖一瓦变成庞然大物的。结果,当大楼竣工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一半的老师成了土木工程专家。
1999年暑假,我终于拿到了新房的钥匙。是五楼的一套, 120平方,三室两厅。我本来有挑选4楼的机会,但是我最终选择了顶层。多年以后,我始终为自己当初这一英明的选择而自豪。
住顶楼有如下六大好处:
一曰省钱,房改时可以优惠个百分之七,省下来的钱正好买台空调。
二曰宽敞,楼层高出20公分,空间多出24个立方。24个立方的领空啊,那是什么概念,放到两个国家之间,那是要引发战争的!
三曰安静,没有人会从你门前走过,房顶上也不会有奇怪的声音让你烦恼的同时还要去费心的猜测。
四曰健身,以我的体重,在不负重的情况下,按平均上下五次算,每日要做功480焦尔。其功效抵得上一台中档健身器材。
五曰干静,从一楼爬上来,脚上泥巴,身上尘土,手中果皮,指间烟头,该抖的抖,该拍的拍,该扔的扔,该塞的塞,到得门口,一身清净。
六曰安心,打把扑克,喝个小酒,大家往往都选择楼层低的住户,免了充茶倒水之苦,收拾卫生之累。
没有分到顶楼的老师不要后悔啊,如果你愿意同我调换,我看还是可以考虑的。
(七)
我在辗转奔波了这些年之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其实,人一生忙来忙去,不就是为了建设一个幸福的家嘛!在这一点上,人和蝼蚁并无不同。人的需求,无论是物质的精神的还是灵魂的,归根结底就是一种归属感!
对于居室的布置,受行为艺术家朋友的影响,我崇尚自然、简约的风格。所以装修非常简单,以白色和浅褐为主,只突出了一下线条。房间装饰只以字画、手工、花卉为点缀,没有使我的家看起来象是三星级的酒店包间。朝南的三室,西面是女儿的卧室,东面是我的卧室,中间通向凉台的一间是我的书房。在家的时候,我起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凉台上度过的。多么大的一个凉台啊,足足有10个多平米,驻足窗前,一览无碍,黄山秀色尽收眼底。如果你的视力足够好,我相信你向南会望见泰山,向东会望见渤海。
在每一个落雨的日子,起风的日子,飘雪的日子,我都会久久地站在窗前,贪婪地感受这大自然的恩赐,不同的观察角度会带给你不同的情感体验。有时雨过天晴,白云象被驱赶的羊群从东南向我涌来,然后掠过楼角,将影子投射在高大的玻璃窗上,于是,我将书房命名为“归云轩”。
(八)
认真核对了一遍,我确实是搬过11次家。想起这些事来,除了感到不断地倒腾来倒腾去有些麻烦,并无多少意思,我这样饶有兴致地讲述只不过是穷开心罢了。其实每次搬家我都有一种被驱逐的感觉。家不是旅馆,旅馆住上10年也不会有感情,但安家一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丰子恺曾言:人生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为物质生活;第二重境界为精神生活;第三重境界为灵魂生活。我们都是彻头彻尾拼搏在物质生活中的人,有点精神追求也会被人视为异类,而灵魂生活,那只能是高僧们的追求了。
这个学期渐近尾声了,在这漫漫冬日里,我对于自己的漂泊史突然丧失了兴趣。于是我把笔停下来,远远地抛出了窗外,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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