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缺牙巴 于 2015-2-11 11:15 编辑
工友
李仕彪
老徐和郭刚来自不同的省份。但都在同一煤矿下井挖煤。 老徐六十出头的人了,而郭刚还不到二十岁。 老徐在外打工三十多年了,干过不同的工种,基本上都是粗活重活,可现在下井挖煤,比以前的那些事儿,什么搬运工、淘沙呀、开山炸石呀、甚至于建筑工地上高架抬水泥板,仿佛都要危险得多。 郭刚呢,虽然出生在农村,可他一直在上学,只到高中毕业也没有干过农活,锄头有几斤几两都不晓得,只是自己想挣钱花的年轻人。他想买高级音响和电脑,听别人说,挖煤最来钱,一天二三百元,一年下来好几万,不仅能实现他的梦想,还能给女友买副金项链,他怎么不来呢? 老徐和郭刚是工友,和其他几个人住同一工棚。每次升井回到宿舍,老徐都会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看看,或者在上面用笔写上一些数字。而郭刚呢,总像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那样活蹦乱跳着,然后打开他的音响亮开了嗓门唱流行歌曲。老徐不太喜欢郭刚的吵闹,甚至有些厌烦他。老徐一有时间,心思老在他的笔记本上,算来算去,把工天和一天的收入记录下来。 有一次,老徐正在用心地用笔在纸上算他干活的天数和总收入,正在加减法的时候,郭刚开大的音响吵得他数字上老是出错,于是他跳起来去关音响,郭刚不让,他那一张苍白的脸泛紫,郭刚一双大眼睛瞪得像发光的灯泡。 二人总是为这些事吵闹,关系并不融洽。 老徐有时发脾气,是因为他情绪不太好,没人知道他心底的那些事。对于郭刚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从地狱一般的井底见了天日唱唱跳跳有什么错呢?老徐以前不也是这种性格么?只是这几年因为生活中的变故才让他成了现在这般孤僻寡欢,一个人安静地想许多事。 但是郭刚总是惹老徐心里烦躁,老是想对他发火。郭刚血气方刚,从不让他怕他,还骂老徐是“老东西”。 但是这一对冤家,却要一同升井下井,在同一工作段上班卖力。 老徐只有苦闷的份儿,这种感觉就像满嘴是煤渣,咽不得,又说不出来,只有独自一人在心里承受。本来他是过得很好的,只是近几年生活发生不幸的事,才让老徐活不像一个人样,如同从矿井再回到地面,人已经乌黑得看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只能从他那双转动的、却是愁闷的眼珠里,知道他还活着,在这个人世间行走。他每天机械地上井下井,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多挣钱。他已经不愿再有别的什么需求了,他觉得快乐和享受那是别人的事情,只有钱这个东西,才能释放一点他内心的苦闷。笔记本上的那些数字和欠账的那些人名,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他多干一天活,多挣一份钱,那些人名下面的欠账数目就会减少一些。他们都是好心的人啦,不是亲戚就是朋友,更多是左邻右舍,也有的是原来根本不相识的人。从他的家庭发生变故,妻子因病离开人世之后,他甚至认为自己要为这些好人而活下去,因为他必须偿还巨额债务,为妻子治病期间借资几十万元的医疗费全部还清,他余下的日子再不会属于他的了。 老徐深深爱着他的妻子。他们从小青梅竹马,结婚后虽然一直没有孩子,但俩人恩恩爱爱,一同外出打工,积蓄了不少钱,日子过得幸福而滋润,但不幸的是妻子得了白血病,这对他是当头一闷棒。妻子认为自己五十多岁的人了,这种病就不用医治了,所以不肯再进医院,怕拖累老徐。更让人不放心的是,她三番五次想自杀,先是要跳河,也许她觉得早点死了老徐可以解脱,不受她的折腾。然后是拒绝吃药,最后又彻底不进汤水了。老徐苦苦哀求妻子配合医生治疗,这种病在现代医疗条件下可以移植骨髓治愈康复,但是老徐没有那么多钱,全部的积蓄用在了住院化疗。他不得不四处借钱,几十万元的手续费是凑齐了,骨髓已移植,但没想到后来又发生并发症,还是离老徐去了,留下他孤独一人,背着沉重的债务喘不过气来,特别是看到借钱给他的人,如今在他手里拿不到钱回去,所表露的无奈的神情,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喝下一瓶毒手,一死了之,如果良心允许的话…… 几年过去了,随着年纪增长,老徐再去干以前的重活没人敢要了,只能找些轻活干,可一年下来,挣的那点钱还不够还别人的零头。后来,经人介绍来到煤矿下井。他每天挣了多少钱都要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上。一天差不多两百元的收入,如此算下去,到年底有好几万,几年过后,还清债务就有希望了,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否干到那时候,做梦也在想着这件事情,以后去和妻子见面也好有个交待。 这就是老徐不喜欢吵闹的原因。 但郭刚这个年轻人老是在一旁打搅他。 一升井上了地面,就能听到郭刚的嗓门,他一路唱着去工棚的音响声音开得很大。郭刚从来就没有安静过。回到宿舍对其他工友来说就是躺下好好休息,可郭刚却是忙着折腾他的音响设备。他总是充满活力,从来不知劳累似的。郭刚的嗓门又大,伴着音乐唱唱跳跳,没完没了闹到很晚,老徐的心里就烦总想和郭刚吵架。有时候,老徐心情不能安静,常常在笔记本上弄错数字。 郭刚成了老徐的死对头,很多时候想把他的音响碰烂,甚至想打他,但事情依旧没有解决。作为一个年轻人,郭刚有自己的爱好,但他不太懂得别人的感受。所以,他每天都是快乐的样子。 郭刚一脸痛苦,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是被塌下来的煤块压住了大半个身子。这是私人小煤矿,老是不安全,刚才发生了瓦丝爆炸已经成了死亡的地狱。 老徐和其他工友不知道被埋在那里了。 郭刚动弹不得,他头顶上的矿灯早也粉碎所以四周一片黑暗。郭刚感觉全身是散架了,当时他只听“轰”的一声一股冲击波把他甩得没了方向,他觉得这次是完了。 郭刚不知道周围的情况,一股刺鼻的烟尘呛得他只咳嗽,不禁让人感到辣椒粉末进入鼻孔的滋味。 一个声音在旁边喘息、呻吟,郭刚听出来是老徐的声调,兴奋得他眼睛里又闪出了活跃的光芒,犹如两束生命的火焰。 “老徐!老徐!”郭刚使劲地喊。 老徐也很惊喜。郭刚还活着?他们二人实际上是挨着的,只是隔了一层煤。老徐是废了好大力气才从煤堆里把上半个身子拨出来的,只是他压得深呼吸有些困难,而且全身剧烈疼痛,不知是哪儿的骨头断了,怕是活着也会成为一个废人。但这声招呼却让老徐感觉身子好受了一些,他伸手摸着了郭刚的头。 “郭刚,还好吧?”疼痛让老徐停顿了一下,缓过气来又说,“要坚持住,不要怕,很快会好的。外面肯定有人进来救我们,是吧,郭刚?” “是的是的!只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不能等死!要是外面的人来晚了,那我们就死定了!我们要自救,对吧?”郭刚这时倒很冷静,说,“就怕有水……” “水?对啦!”老徐在郭刚头上的手有点颤动,喘息着说,“你说得对!郭刚,地层破裂,会有水进来……我感觉身下有水了,你快想法往上爬……” 郭刚一听就有点惊慌,感到身下真有水漫过来,他使劲地抓住煤块往上用力,下半身居然从煤堆里拔了出来,但四周的煤下在往下滑落。 他们实际上陷入在煤坑里,周围又没有一个支撑点能抓住手。 “别乱动!”老徐突然叫住郭刚,“四周煤层松散,乱动会涌下来淹埋你!赶快,抓住我的手,踩住我往上爬……” 郭刚慌乱中抓紧老徐的手,身子固定,只听老徐一声呻吟,郭刚不知踩到老徐什么地方,人往上爬,头碰上一根木桩,他顺手抓住,用力上去了。那里原来是井下的通道。 郭刚坐在那里喘气,差点又随下滑的煤块跌落下去,赶紧躺下来,他听见了地下水涌动的声响。 “老徐!老徐!”郭刚喊叫。 地下水已经涌进来了,老徐的身子越来越紧,他被潮水浸泡的煤紧锁着,知道自己是出不去了,他喘息着,费力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尽量伸手往上举着,好让郭刚能拿住,似乎这样他就完成了一生的任务了。 “郭刚,拿着……” 郭刚听见了声音,伸手摸着老徐递上来的笔记本拿住,另一只手使劲往下伸,趴着叫老徐:“老徐,快把手给我!……” 老徐那昏浊的眼睛,泪光点点。 “郭刚,拜托你了,按帐上的数目帮我偿还……我死后会有一笔赔款……谢谢了!”现在从老徐的声音里听得出来,他似乎很平静,好像这就是他需要的结果。 郭刚大吃一惊。老徐不想活了?他们之间平时有争吵和不愉快,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互依靠。要是刚才不是老徐的帮助,他郭刚上不了煤坑,暂时逃过危险,不知结果会如何了。想到平时对老徐的态度,郭刚很难受,他的身子尽量往下滑,伸手要去抓住老徐: “老徐!老徐!……” 四周只有水流的声响,和煤层开裂破碎的撕裂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