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锛锛凿子 于 2015-2-21 12:01 编辑
今天是大年初三,下午凤兰姨回来,从东北。她是我舅姥爷的大女儿。
《武林外传》里有个捕头燕小六,这家伙脑筋迟钝,逢要跟人玩儿命时,瞪眼拔刀,先用天津话喊一嗓子:照顾好我七舅姥爷……。我想,《武林外传》是喜剧故事,编剧的本意可能是要刻意造成这样一种效果:关键时这小子怎么老想起旁不相干的人?
想起了我的舅姥爷。
姥姥的娘家和我们一个村,婆家是邻村。这两个村原本是一个村,解放后才分开的。我是姥姥抱大的,从小和姥姥生活在一起,也就是说我跟舅姥爷不住在一个村,但是距离很近。不知表述清楚了没有,估计您早就糊涂了。
舅姥爷是姥姥的二弟。
姥姥兄弟姐妹六个,三男三女。三个哥们儿年轻时闯了关东。估计跟电视剧《闯关东》那个年代差不多,走的时候或许还留着辫子。后来不知为什么,二舅姥爷全家回了几年原籍。那几年正赶上我小时候,八、九岁能记住一些事了,但是印象模糊,一些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
在我的家乡,我们村几乎是最穷的村,二舅姥爷家是我们村最穷的穷人。
舅姥爷有四个孩子,大的是宝恒舅。小时候我们村有个歌谣:肚子疼,找宝恒;宝恒不在家,找门楼发;门楼发开个条,找郭瑶;郭瑶拿个小快刀,专拉你的小屎包。门楼发和郭瑶都是医生,从来没见宝恒舅治过病,找他干什么?
二的是凤兰姨。
三的是铁良舅,比我大四、五岁。他脖子上挂个书包,卖摔炮。我就成了他的跟屁虫,颠颠的,眼巴巴看着那几包摔炮。有时候给几个,兴奋得跳起来。往墙上使劲儿一扔,啪,痛快。铁良舅偷着卖,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被公社的发现肯定要给割掉。
老四是女的,比我小。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永远偎在舅姥姥的怀里。她有一个现在听起来响当当的名字——小丫,舅姥爷家姓王。但那时候这样的名字非常低贱。
舅姥姥是个疯子。打我记事起她就疯。舅姥爷曾经当过生产队长,四清时挨整,开批斗会坐土飞机时,被舅姥姥看见,从此就吓疯了。我年幼时,记得每天拂晓,窗棂被轻轻敲几下,然后会伸进一只手。姥姥就起身抓一把旱烟,放进这只手里。这只手是疯舅姥姥的,她抽烟。此时她怀里揣着王小丫,嘴里嘟哝着别人永远听不懂的话。在一个深夜,舅姥姥失足落水,淹死了。不知为什么,那天她没有抱着王小丫,我的这个姨至今还活在世上。
舅姥爷是个精瘦的汉子。那时候吃不饱,好像没有胖人。除了做农活,他还会吹呜哇。呜哇就是喇叭,也有叫唢呐的。那年全国春节联欢晚会,一个叫王子腾的小朋友上蹿下跳地吹过。王子腾的老家,就在我们村附近。在白事也就是丧事上吹,主家会给些报酬,或管顿饭,所以这个行当叫吃凉菜的。吹呜哇是个瘾头,有时候请两班,有比赛的意思,吹起来没完没了,比曲子多寡,比音量高低,众人围着喊好起哄。跺着脚吹,时间长了,有时呜哇里能冒出血丝。乡村业余生活极度贫乏,白事上看妇女啼哭、听呜哇比赛好像是唯一的文化生活。现在比赛敲大鼓,更热闹。
大概1970年左右,舅姥爷的一个好朋友死了,是李家过道的。天井和胡同,在我们这里都叫过道。其时正在破四旧、立四新,白事上不让穿孝,不让哭,公社里派人来看着,带着枪。过世的人人缘极好,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谁也不说话,压抑。不光这个,过春节不让拜年,小时候我只给爷爷一个人磕头,他就说:新社会了,不磕,不磕。其实谁不磕他也不干。舅姥爷和死者一起长大,是好兄弟,关系就跟我和尚书、不言、无痕一样密切。沉闷中,突然传来一阵呜哇声,是那么苍凉,悲怆,连学龄前的我,也一下子涌出了眼泪。在场的人几乎都哭声大作。我看见舅姥爷站在土坡上,泪流满面,昂着头在忘情地吹呜哇。舅姥爷数代赤贫,不是专政对象,看来公社也奈何不得。
舅姥姥死后不久,舅姥爷全家又闯了关东,去了遥远的北大荒。后来我家去给舅姥爷看家,三间土坯房,住了好几年。在他家的犄角旮旯里,我找出过好几个呜哇,铜的,铁的,木头杆,嘴儿是苇子做的,大概就是人们说的芦笛吧。
几年前跟香姐在QQ上聊天,得知她在黑龙江鹤岗,便问:知道黑龙江萝北县么?香姐说:我的户口就是萝北的,现在鹤岗暂住。舅姥爷一家现在萝北县城关镇,与俄罗斯一江之隔,能看到黑龙江对面老毛子的大鼻子。
如今,舅姥爷已经客死他乡。后半辈子,他再也没有踏上老家这片土地。据说人是有灵魂的,老人家是不是能够魂归故里?
没有跟香姐说,舅姥爷的大女儿我的凤兰姨,后来嫁到了佳木斯,应该离鹤岗不远。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舅姥爷不在了,宝良舅不在了,就连香姐也不在了。好在我们还在,就随这无尽的时光继续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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