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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腊月廿二的上午寻了点空儿,去了街对面的沙宣店一趟,因为要过年了,便记起了要剃一个头。这个习惯来自儿时。甲午年的腊月廿二,当然也只是农历意义上的一个普通日子,断然谓不上是吉日或是凶日。剪一个头发估计塌不了天!有案可稽者,唐太宗李世民是腊月廿二出生,但同是作为皇帝的汉和帝刘肇,却在腊月廿二驾崩,凶吉在人,生死在天乎?奈得了何?
出了单元门,天色呈阴沉灰蒙状,小区的院子里寂然无息。邻里左右似乎也没见平素那般频繁的进进出出,按说腊月廿二,小年都还没到呢!但是,小区外的街面上已经路断人稀。其实,小区的菜场里早几日前都已经门可罗雀了。
我虽一陋人,终年和市井为伍,但于剪发却一向讲究,而且还认剪刀。我之平生有三处场合极顽固,即剃头认剪刀,睡觉认枕头,喝酒认杯子。而其中尤其是以“剃头认剪刀”这件事为甚,感觉其已经影响了我过日子的哲学。
(二)
打小就“护头”,护头就是拒绝剃头。长大了,又添新的认识,认为头上那块巴掌儿大小的地儿不能任其荒芜、流失,要适时打理。那家沙宣店里的一位掌剪的年轻人,从最初的一个小伙子到如今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渐渐和我成了数年的老熟脸。但我还是一直称其为“小伙子”。3分钟的距离,眨眼便到了。还好,去了店子,那小伙子还在守店。一如既往,见面总是一声 “老哥,您坐。”一般没有多余的寒暄。等我一坐到那张熟悉的椅子上,小伙子便为我端来一杯温热的开水。再等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水,并把杯子放得四平八稳后,小伙子便唤来洗头的伙计,让其先替我洗发去。我的头发严重偏油性,据洗头的伙计说,水池里冒出了油星儿。故而洗了再剪,于我,是一道颠扑不破的程序。洗头大略十分钟即毕,然后返回座位。小伙子则随即从柜中取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浅白色的宽松围裙给我穿上,并尽量地把我的上衣覆盖得严严实实。
这些启动剪刀之前的节奏,无需太多言语,我既习惯之,也每每欣然接受这些细节。其实,谁指望着去理发店里喝水解渴呢?
那会儿,小伙子剪发所用家什都已置放在台面上了,透过镜子,可以看见小伙子那胸有成竹的熟悉神态。剪发大略要三刻钟,这几乎成了定律。坐三刻钟不挪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这三刻钟之内除了眼珠可以转动外,几乎丧失了人身自由,那就需要充分的舒适度和安静。故而那一刻我极其注意调整坐姿并果断关闭手机。等我对着镜子,最后送出一个眼神并略作颔首态时,即意味一切妥当,该进入实质性的理发程序了。继而,我便微微闭上双眼,开始进行着几乎是睡眠状态下的呼吸。
如此同时,也开始感觉到了条剪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滑动,甚至觉出了那把条剪所掀起的富于节奏的些微舞感。即使闭着眼,但也仍可以想像出,通过小伙子手上的那把尤物一般的条剪的精心伺候,那些渐现花白,但一时半会儿还不忍离我而去的许许发丝,正在重新生出新的光泽和精神。对我的那个称不上发型的“发型”,小伙子堪称了如指掌。哪儿长,哪儿短,哪儿疏,哪儿密,轻车熟路,了然于心。故而,他手上的那把使用娴熟的条剪,在我的头上总是纵横自如。剪刀和梳子所到之处,头发井井有条,而发型则呼之欲出。真应了那句话:“虽是毫末技艺, 却是顶上功夫。”
中间,我偶尔也睁开几回眼睛,通过镜子,往往正好和小伙子专注的眼神相遇,那就是所谓的心领神会?
剃了头过年这事打小就印象尤深了,断然不能马虎。不过腊月廿二稍稍比儿时过年剃头的时间提早了几日,因为如今的理发店不似剃头挑子,可以守到廿八、廿九,这两日已经差不多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说不定就随时关了门。
记得当年过年前剃头和洗澡这两件事,都是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去做的,不过两者的状态大不一样。洗澡,是随父亲去泡澡堂子,每年独一无二的一次,堪称欢天喜地。而剃头,从小都不太乐意,似乎头顶上的那些头发是我的命,通常都是父亲拽着我去街头巷尾找剃头挑子,并把我按在挑子不冒热气的那一头,然后守着挑子,盯着我的头发渐渐变短。只到剃头匠把我头上的角角落落都整理得清清楚楚,鼻儿脸儿都弄得白白净净后,父亲便又把我按在剃头匠通常准备的一把矮矮、长长的木板凳上,接着不知从身上的哪个地方拿出一本薄薄的残缺不全的《汉书故事选》递给我读,然后就自己剃头去了。现在想来,没了那本破书,那把凳子留得住我的屁股吗?其实父亲的苦心,无非是想让我安静点,不要到处乱跑乱窜。始料不及,父亲的这片不经意的苦心,却让我的童年时光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中,多了几许文字的熏陶。来自父亲的那本让我受益良多的“破书”,几乎成了我骨子里认为的文化启蒙的“圣经”。
记忆中,张汤、霍光和李夫人等汉代史上的名人,都是在这本不起眼的《汉书故事选》中认识的,而且这本书也成了我认识繁体汉字和不少成语的早期读物。这些,我真实地一点儿也没有杜撰。可以肯定那本《汉书故事选》比我的年纪还老。想来,如今的书籍多于牛毛,但书店的书架上似可见到几本原汁原味的老干货呢?一见那些令人眼花缭乱之红红绿绿的封皮,便已经索然寡味了。
父亲剃头的时间要长些,因为那日子里,男人剃头还包括修面、刮胡子甚至还有某些局部的推拿,那些活计都是很细微,很花时间的。直到父亲轻轻地摸着我的头,我的目光才离开了那本破书,才发现父亲的面容焕然一新。父亲一边从我的手中取回那本书,一边从靠近胸口的衣袋中,取出一张捂得温热的一毛的角票儿递给剃头匠,随之还笑吟吟地道了一声客套,然后才牵着我返回家中。进门一刻,母亲总会迎来并端详我一会儿,接着又摸摸我的小脑袋,笑着说:这才像个人样儿呢!
(三)
在沙宣店剃完头,舍近求远,选了另外一条路回家,以便能在附近溜达一遭,但一路也没见到何热闹气象。传统文化中,腊时腊月最忌嘴无遮拦,但也不至于活人的声带都被锁住了?也怪,连一向充斥着低缓而柔和的靡靡之音的理发店里,刚才也只听得到剪发的咔嚓声和洗头的水流声。大街上呢,当然有车辆往来跑动的声音,似乎那也就是尘世中仅有的一点活力了。不时见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但也都只是顾着赶路而面无表情。脸色和天色几近浑然一色。一色者何?灰也。此乃“天人合一”之新解乎?
打道回府,赶紧查了一下老皇历以求解腊月廿二的天象和世相。黄道如是说:甲午年之腊月廿二,宜者,修饰垣墙、平治道涂、祭祀、余事勿取。忌者,诸事不宜。这似乎有点费解,既然诸事不宜,又何来可以修补围墙、平整道路?而且还可以烧香祭祖宗?“余事勿取”尚好理解,是说除了修补围墙、平整道路,再莫要去做他事,否则会惹事生端。想来想去,老皇历中透出的哲学终让我醍醐灌顶,“诸事不宜”是说,若没有特别合适的事儿做,那就作罢了吧,而非诸事都不能做。而宜者,如修补围墙、平整道路和烧香祭祖之类的事,神明示允,那是可做的,没事儿!
其实,我也没有完全违逆神明的意思,当天,顺便也在两站路远的旧书店里淘了一本名为《中国古代的祭祀》的旧书,该书系商务印书馆1996年印行的孤版。想来,这件事和当日黄道所示允之祭祀多少还有点瓜葛?这算否和祭祀有关呢?而腊月廿二剃的那个头呢,想来,也算是当务之急,为了迎合民俗乡风,应该属于合适事儿的范畴吧?这般一想,也让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头顶三尺有神明,神明会善解我的。倘这般,心里当便轻了许多。
原来,世间万事,没有绝对,老皇历真乃神明啊!当然,遇诸事不宜的日子,街上清冷了许多,也尚在情理之中,没何奇怪的。我该安静了!安静地送走腊月廿二,然后,也该安静地去迎接小年,即祭灶王爷的腊月廿三。
其实,腊月廿三、廿四都也已经去得没影儿了,乙未年,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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