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站在西瓜地垄间。
八月的太阳透亮如匕首,横一刀竖一刀地沿张老汉额前的纹路刻下去,刻出一颗颗浑圆的汗珠,顺鼻犀川流。张老汉的白褂儿敞开,黝黑的胸膛也泛着晶亮的光彩。二妞看张老汉咕噜噜地朝喉咙里灌水,又怕他呛着,怯怯地喊了声:爹。
张老汉把水壶还给二妞,举起胳膊从嘴边擦过。天空是一派晴莹的蓝,蓝得像海。烈日高悬,是一口炭火里扣过的铁盆,烤得瓜地都窜了油。二妞冲一只肥绿的西瓜连咽口水,二妞的皮肤晒得跟头发一样黑黄,二妞看张老汉时张老汉也在看她,张老汉说:妞,瓜棚歇着去。
二妞十三岁。每年夏天都和张老汉来看西瓜。前一阵落大雨,张老汉的脸色比乌云还黑,叭叭地抽旱烟管子不说话。二妞也不敢说,趴在瓜棚的窗边摊开掌心接雨珠,那雨骨碌碌地滚在二妞的瞳仁里,开成花,二妞别过脸说:爹,我想哥了。
哥在遥远的省城,从瓜田出去,得翻两座山头。哥一年就寒假回趟家,吃团圆饭,帮爹拾掇家务,呆不上几天就走。哥时常摸二妞的头发,眼里写着她不懂的悲怆。
哥来信说暑期要领女朋友回家。张老汉让二妞腾出屋住瓜棚去,枕头凉席都换了新的,马桶也是新的。
哥的女朋友长得真漂亮,长头发,白皮肤,对哥一笑就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她唤张老汉叔叔,给二妞一瓶香水,香水真香,瓶子真好看,二妞抹一点在手背上,嗅一嗅,芬芳满怀。
瓜地的夏夜寂静如水,二妞坐在门坎上望星星。数啊数,睡着了。田间的萤火虫排成一丝清亮的长线,翻飞在酣睡的瓜蒂间。风沙沙地摩擦着叶片,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午后二妞帮张老汉剥瓜藤,这碧绿的瓜藤炒出来还是一碟清新的菜。女朋友在屋里喊哥,哥进去了。阳光明晃晃的,晒得玻璃窗一片花白,爹特意找出的蓝色布帘贴着墙壁,二妞搁下菜篓,踮起脚尖伏在窗沿,听哥和女朋友的小秘密。
哥问:
“还习惯不?”哥的声音温柔得像村头的那条小河。
“我有心理准备,就是卫生条件差了些。晚上蚊蝇多,总睡不安稳。”
“委屈你了。”
二妞听出哥的难过,二妞也难过,像有条小虫钻进眼睛里,总禁不住去揉,揉得眼圈发红。
山顶上盛开着一种花,粉色的瓣,清新的香,是用来驱赶蚊蝇的。二妞趁哥和女朋友下水捉鱼的空儿,挎着竹篓,提着小镰刀,偷溜上山。太阳可真毒呵,山路仿佛延长到没有尽头。二妞的竹篓沉甸甸的,她的脚步也沉甸甸的。
哥的呼唤声一直忽远忽近地飘着。二妞睁开眼,哥的女朋友眼泪汪汪地瞅着她,二妞伸手去抹她的泪,放在舌尖舔了舔,笑着说:
“二妞采了花,姐姐不用再怕蚊虫咬。”
可是姐的泪竟然涌得更凶了。连哥的眼睛,也铺了层雾。
爹说好在哥及时赶到,中暑的二妞才能醒转。爹叭嗒地抽烟,眉头拧成麻绳。二妞有些想不明白:日头这样好,瓜一定卖得也好,爹为什么还要不开心呢。
哥走的时候,二妞操着碎步去送。从半山的家门口到岭下的池塘。大白鹅悠闲地浮在碧清的水面上,像一朵朵倒开在水上的棉桃。哥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粒沙。二妞朝哥行进的方向凝视了许久。
二妞总在追问哥什么时候回家。她想念哥,也想念哥的女朋友。夏天悄悄过去了,秋天踮起脚尖过去了,二妞伸长脖子等哥的身影。等漫山遍野都被大雪装点的冬天降临,爹却说哥要留在省城打工,不回来了。
爹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慈祥,有时摸着她的脑袋,轻轻吁气。二妞扒在窗口看松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也学着爹的模样轻轻叹息。呵出的气连成一串线。
大地回春时,二妞采摘回许多新鲜的野花,做了几只亮丽的花环。她要把它们挂到哥和女友的脖颈上。
哥总算回家了,第二年的秋天,哥和女友踩着厚实的黄叶进了屋。张老汉看着儿子,咧开嘴笑了一下,眼泪却斜着爬下。
二妞没等着哥,随着娘的步伐走了。二妞出生的时候,娘就是患败血症走的。二妞三岁时,爹在山沟沟里捡回了迷路的哥。哥黑瘦黑瘦,二妞躲在爹的身后,瞅哥,哥笑,露出一口白牙,二妞就壮了胆走上前摸摸哥的前额,也笑。
哥没说话,只抬头看墙上二妞的相片,眼眶刷刷地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