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12-22 17:22 编辑
浮光倒映
一
她每次梳理整个事情的经脉时,总是习惯从那条公路开始,尽管真正的开始其实远远早于那条公路,甚至早于她自己有限的预知。她想,也许是那条公路,那天的景象太壮观、让她印象太过深刻的缘故。
司机老席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把车子冒冒失失开上了主公路。车子一开上去,便立即陷入了一个庞大的蚁阵,想退回去已经不可能。
透过车窗,数不清的蚂蚁拂过她的眼。灰色的蚂蚁,绿色的蚂蚁,步行的蚂蚁,骑马的蚂蚁,坐车的蚂蚁,推车的蚂蚁,褴褛的蚂蚁,喧嚣的蚂蚁,沉默的蚂蚁,仓惶的蚂蚁,疲惫的蚂蚁,麻木的蚂蚁,行行色色的蚂蚁乌泱泱地蠕动,向东,向西,向南,向北。
这些怪异的蚁族带着庞杂到分析不清的信息,从地平线那儿冒出来,又从地平线处消失。他们水一样从主路漫向便道,又从便道漫向庄稼地,庄稼地里于是生出了森林般的脚。脚步一刀一刀地收割,玉米,高粱,黄豆,蓬草,前仆后继地倒下,尘土和蚂蚱腾起,此起彼伏的断裂声空旷浩大,断翅的蟋蟀息了声。青白的汁液是植物们新鲜的血,它们不出声,只流血,无数的裤管便血迹斑斑。
这景象让她有些头晕心悸,她盼着尽早逃离。可她眼前始终有一面墙,一面不断移动着垮塌着又重建着的墙,硕大的墙体上写了六个字:萧索,茫然,无序,一笔一划从云端划进土里。他们未免太拖沓了些,失魂落魄的,像行走的机器,现代战争的画面感和质感竟不如一首遥远的木兰辞更有气势。她这样想着,马上又意识到这样的评价其实有些不公平,要是她自己恐怕都走不出几里地,于是便对自己偷偷吐了下舌头。
这个上午还在女子师范的教室里临帖读《采薇》的女学生,这个方圆数十里最富有的家族的长女,并不知道,命运早已悄悄替她摇动了签筒,一支木签,掉进土里,看不见。
她后来曾经莫名地臆想,如果她那天不是恰好读了《采薇》,不是莫名地陷入了蚁阵,如果没有这些似是而非的注脚,生活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她不止一次想得入迷,可也只是想想而已,无解!
二
红色碎花旗袍,红色高跟鞋,她也成了蚂蚁,一只红色蚂蚁,这是她几天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她乌黑的发被硬生生拧成一个髻,乱世自有乱世的效率。
如果是一只真正的蚂蚁该多好,无论离开多远,它总能寻着熟悉的气味回家。她的家从此却在她的背面,无论怎么走都在她背对的方向,越行越远。母亲刚洗过的长发湿漉漉的,轻轻一甩,便在她背上生了根,一夜之间长满蝴蝶花、满天星和苍郁的三叶草;父亲的目光和家乡那条古老的河流都悬在天上,镜子一样照着她家精美的雕花门楼和地头儿那排枣树。
妹妹们蹲在雕花门楼的影子下,她们头挨着头,嘀嘀咕咕看蚂蚁搬家。弟弟背着书包,正风风火火地迈进那条高高的门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风从远处吹来大片黑灰色的云朵,窗前的石榴树随风晃了几晃,火红的石榴便染了一身铅灰色。不知哪间屋的门窗没有关好,一个劲儿咣咣作响,一个佣人急匆匆地跑出去查看,一场秋雨马上要来了。
嫁吧,这兵荒马乱的,父亲背着手站在窗前说;母亲不说话,垂首坐在黄昏暗深的影子里叹气。
她站在另一面窗前,也不说话。
父亲的声音不大,却从左耳贯穿她的右耳,疼痛,有些猝不及防。
她敏感地想,一定还有些什么躲在他声音的后面,只不过他藏住了不说。不说她也知道,只不过她不想说破。
只管病急乱投医吧,只怕到头来终是一场空。她嘴上不说并不等于心里不想,她不仅想了,而且是愤懑地、甚至是怀着恶意地这样想。
这时,她的弟弟和妹妹们刚好被这场风雨赶进屋,他们的笑闹声令她倏然一惊,让她羞愧于自己刚才的那点儿恶念。她慌忙肃了面容,向不知王母娘娘、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还是耶和华道着罪过。
等她临时抱佛脚般完成了与诸神间那番虚无的对话,随即冷声告诉父亲,好吧,我嫁。她的上唇把下唇咬出一弯月牙,也把日子咬开一个豁了边儿的缺口。
美馔,佳肴,红粉,佳人,粗瓷海碗,迷离的高脚杯。碗对碗说,生死有命,干!五魁首六六六,干!杯对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干!爱咋咋地,干。电灯,烛台,气死风灯,夜未央,照亮绝望的热闹。旗袍,洋装,开司米外套,红唇,香水,麻将,停不下来的舞步,她寂寞地站在落地窗前,看星子一颗一颗坠落。
一件外套披到她肩上,她的团长丈夫拥住她,用目光探寻她的心事。她说,你不会明白。他说,也许我懂,随即擎起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写下四个字:乱世浮华。她心中一颤,便有两颗星子从她的眸中落进他心间。
父亲的信越来越少,且一封比一封薄下去。先是说乡下的土地被谁谁强占去了多少,下回就是城里的铺子被某个权贵拿去了一间,只象征性地给了几个小钱,几乎都是坏消息。父亲在信里从不曾明说,却又每一封都含着对他这个女儿的无比失望。她几乎每次都是怀着自己的不满来阅读父亲的忧愤,那种情形让她产生一种严重的撕裂感。
她的不满是具象的,她怪父亲把她当作了手中的一张牌,牌打出去了,似乎就一定要为他保住些什么赢回些什么。父亲的忧愤却要宽泛许多,对她,对别人,对财产,对世道。
马蹄声乱,战火烽烟,覆巢之下焉存完卵,父亲不明白,所以注定痛苦。
终于,传来最坏的消息:她唯一的弟弟失踪了。生死不明那种,好生生的上了趟街就再没回来。父亲散了大把的家财寻找,音信杳无。根须一次次被毫无慈悲地拔起,折断,她痛到夜不能寐,却也只能是夜不能寐,泪是一种很奢侈的液体,流不出,不敢流。届时,她也刚刚失去自己几个月大的女儿,孩子得了癫痫,又受了惊吓,抽搐着死在她怀里。而她的团长,此刻不知正在哪个战壕里,战事胶着,不断有兵员补充上去,伤员一批批往下抬,更多的人却再也没能下来。
城市在战火中也得了癫痫,她和勤务兵抱着两个孩子在汽笛声中惶惶地躲警报。
三
他说,咱回河北吧。
她说,好,咱回河北。
河北是他的根,叶落归根,她随他。他的肺结核当时已经相当严重,费劲的干咳,先是咳出了泪,后来咳出了血。
三间土坯屋,窗棂断了几根,黑呛呛的墙壁,到处張牙露嘴的,缝隙里藏满无足的、四足的、多足的、飞行的、爬行的动物们的秘密。她曾经亲眼看见椽子缝里吐出一条蛇来,那条蛇啪的一声落在距她的脚尖不足半尺的地方,晕头转向地蠕动,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脸也捂住了嘴。等她缓过劲来,蛇已经不见了,他站在她面前,他的眸中嵌着她的苍白,她的眼中映着他的歉意,他们像彼此的一面镜子。
屋是父辈留给他的,他不在,一直空着,此时稍事修整,正好可以安顿下一家五口:他和她,还有叫做湘,陵,豫的三个孩子。湖南,沅陵,河南,名字是一家人倥偬漂泊的见证,他们身上有山的味道,有水的味道,有硝烟的味道,有辣椒和白米饭的味道,如今终于有了小米山药的味道,他躺在土炕上,看着他们满足地笑。
孩子们顾不上抱怨大房子变成了土坯屋,电灯变成了煤油灯,麻雀,蟋蟀,打鸣的公鸡,大着奶子的山羊,翘起腿儿撒尿的土狗,每一样都可以诱发他们最原生态的好奇,他们每天兴致勃勃。
家乡的小米山药可以养胃养心,却养不好他的肺结核,他不舍得离开,却终还是要走。乡亲们说,放开手吧,好让他走的安心。她不肯,只管紧紧攥着,她想重新把他捂热了。豫当时五岁,笑嘻嘻在人群中钻来绕去,他喜欢热闹,生离死别,他还没有概念。
湘和陵披了一身的重孝,守着父亲嘤嘤哭泣,豫不哭,他说,父亲将被种进土里。
她也不哭,她要带着三个孩子在他的土地上扎根,这不是眼泪能够解决的事。树木花草可以扎根,因为它们有土地,他们却没有,他们回来时家乡已经过了平分。有人建议她做点儿小生意,卖烧饼果子,她于是便卖烧饼果子,只要她和他的孩子能够活下去。
每天清晨三两点钟她便醒了,孩子们白天疯跑,此刻三个小脑袋并排着睡得正香,她先给湘掖好被角,再把陵和豫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儿塞进被子里,之后端详着他们发呆。他们脸上到处都是他的痕迹,这让她感到亲切,又让她感到无端由的疏离,不得不把视线投向别的方向。屋顶依旧黑呼呼的,墙的缝隙里依旧藏着许多的秘密,蛇却一次也没有再出现。
发几分钟的呆,她便赶紧蹑手蹑脚地起来,梳头洗脸,简单打理过后,带上两只空篮子和一根棍子出门。她的行程并不近,单程大概十二三里地,都是土路,中间要穿过一片茂密的庄稼地,还得绕过一片黑黢黢的坟场。坟地里的柏树上栖着几窝猫头鹰,它们晚上都不睡觉,彼此唱和着高一声低一声叫唤,突然有呼啦啦羽翅扇动的声响,老鼠凄厉的哀嚎一下子便把夜撕得粉碎。野狗不理猫头鹰与鼠的恩怨,只管绿着眼睛游逛。
她的眼睛看不透夜色,但她知道,从路旁那颗老榆树起步,向南走三十三步,便是他的坟,她走过许多次,一步不会差。现在,猫头鹰吵得那么厉害,他却无声无息,他终于不再彻夜地咳了,她原先揪着的心便有些舒展。而因为有他在,她便对这片坟场少了些恐惧,她知道他肯定会护佑着她。
如此几身热汗几身冷汗过后,她终于趸了两篮子烧饼往回走。此时天开始有了麻微微的亮色,他的坟头在不远处已经依稀可见,她朝那儿望上两眼,便继续往前走,炸油条的面差不多快发酵好了,孩子们估计也该醒了,还有一大堆活计,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四
饿,也许从拆掉铁锅,拔倒土灶时就开始了。
人们又成了蚂蚁,排着队吃食堂的蚂蚁。陶罐,瓦罐,粗瓷碗,搪瓷缸子,端着,捧着,抬着,容器和拿起它们的姿势都左右不了人们吃到嘴里的质和量。树开始爆皮露骨,它们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捋叶扒皮;麦秸,棒子皮,棉花碗儿,蔓子草,甚至还有土,它们也越来越不理解这群整天排队吃饭肚子里还咕咕乱叫的人,老鼠和猫头鹰都瘦成了皮包骨,它们昼夜瞪着绿幽幽的眼,生怕错过一点儿食物。
人们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走路就不走路,他们气若游丝。村里每天都会抬出几口棺材,里面躺着断了丝的人。断了丝的人越来越多,棺材逐渐变成了水瓮,变成了门板,变成一领草席。他的坟距离那颗老榆树还是三十三步,那棵老榆树却早已不是坟场的外围,不断隆起的土丘一日日把它变成了坟场的圆心。
村子慢慢有了坟场的味道,她软坐在门边,经常看到无数的灵魂在天上飘,包括她自己的。他也在,不咳不喘,胡须剃的很干净,那条挨过子弹的手臂恢复完好,她眼巴巴望着他,说“带我走”,她的声音不是声音,是一股比丝还要微弱的气,被风一摆,就散了个彻底,他听不到。她却听到他在焦急地说“孩子们饿了。”
孩子们真的饿了,湘闭着眼靠在墙上不动,陵伸出手努力去够一枚树叶,却怎么也够不到;而豫,正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缓慢爬行。
她在每个孩子手里放了几枚树叶,就走一阵歇一阵出了村,村里已经连老鼠洞里都找不到一粒米。村外也没有吃的,土地上不再产庄稼,生着稀疏的草,天空一片寂寥的蓝,没有风,云呆头呆脑的不会动,零星几只雁南飞,排不成规整的人字形。
也不知母亲怎么样了,看到雁她总会想起母亲,然而这种惦记也只是一闪,就随着那几只雁没了踪影。此刻,她更渴望寻些可以入口的东西,可这大地被人们翻找的真干净。
从那颗老榆树出发,向南三十三步,她鬼使神差就到了那儿。她想坐着和他说几句话,可身子发虚,她就躺下了,躺下了还不舒服,心一拱一拱地往外跳,眼前一黑,她想,自己的丝断了。
头上戴着石榴花的妹妹,葡萄美酒,垂泪的母亲,她躲警报跑丢的那双红色高跟鞋,课堂上摇头晃脑的先生,家乡街头小贩卖甜水的悠长调子,还有死在她怀里的小女儿,杂乱,陌生,遥远,恍若隔世,又仿佛那从来都是别人的生活。她睡了一觉,便醒了,她极不愿意醒,是他把她叫醒的,他唤着她的小名儿哄她,说歇好了,赶紧回家吧。
她站起身,开始在他的坟上采集草籽,野千穗谷,她采了好久才凑够一捧,小心地揣进怀里,她踩着惨白的月色回家。
孩子们还在那儿躺着,和她离开时的姿势差不多。两只猫,在距他们几步远的地方,面对面地嚎。她弄不懂它们的意思,开始时,它们朝对方呜咽,像诉说,受了委屈的娃娃一样。后来便开始吵架,却又不像吵架,只是一个高一声,另一个更高一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可着劲儿把调子拔上去,整个院子,整个村子,甚至月亮上便只剩下它们尖利的对嚎。当它们的声音拔得不可能再高的时候,其中一只突然软下去,身子一横,丝断了,万籁俱静。
她的心一抖,莫名的想起霸王别姬,她想,它们不是吵架,是一种告别。她这样想着,心头便升起莫大的哀伤,捣着草籽的手却一刻未曾停下。
五
电报:母病危,速归!那一年她六十五岁。
坐汽车,倒火车,总共六七个小时的车程,不算太远,却是她从青丝到白首的距离。进门时,老母亲一口气还在,她用生疏了的家乡话唤了声娘,她说“娘啊,不孝女回来了”。娘的手一颤,她紧紧握住了,娘失明的眼睛里那颗泪没来得及滚下,人便去了。妹妹们说,娘这是在等她。
她不眠不休守了娘三天,从娘咽气前十五分钟到娘落葬。安顿完了娘她便要回河北,大妹妹说,烧过头七纸再回吧,小妹妹劝,分割好了财产再走。所谓的财产,就是母亲生活的老房子,雕花门楼早不见了,院子比她记忆中小了太多,她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看这些砖瓦和这些砖瓦看她,眼神都是疏离的。
这么些年的牵牵念念一下子都没有了着落,这种真空感让她万分恐惧,她逃也似的回了河北,却不知是从故乡逃回了异乡,还是从异乡逃回了故乡,或者什么都不是,她的故乡只在雁的翅膀上。
她开始把时间埋在书里和茶里,日子缓慢却也安逸。
屋是她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她熟悉它哪怕最细微的每一个旮旯。墙被柴灶一丝不苟地熏了几十年,已经看不出最初的原色,就如她看不清时间的来路。墙被时间做了大量的记号,炊烟又给它勾勒出长长短短抽象具象的无数线条,她常常凝视着它们漫无目的地发呆。不经意间,她会发现某几个线条其实有着微妙的联系。这几条三弯两绕就是一朵牡丹花,那几条牵牵连连是一条小狗。有一段时间,她对这样的发现充满孩子般的好奇,于是乐此不疲地把那些影像不断开发下去,直到几面墙在她眼中都布满了形形色色的图案。她记得每一朵花每一根草的位置,墙上有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她一直杳无音讯的弟弟,当然更有她的团长,墙真是宝墙。
孙子外甥们来看她,她会放下她的书,离开她的墙,抱柴烧火给他们做好吃的。她已经很老,老的有些看不清东西,粥里面常常煮着她的白发,菜洗不干净便放进锅里,他们却嚷嚷着真好吃,她满脸的皱纹立刻亮成一朵花。
年纪越来越大,读书和读墙都成了很费劲的事,她就开始闭着眼睛读日子。时间没有确定的轨迹,她半天的时间可以从童年到老年,在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间来回穿梭许多次。后来,她终于连这些也想不动也懒得再想,她便宣布放弃。
她说,她看见一条小狗站在枣树下,摇着尾巴吃屎;她说,地上有着好多蚂蚁,乌泱泱,挤着又孤单着;她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路边放羊,他们不是走着,而是手拉手在空中飘着。
人们说,赶紧准备后事吧,她意识迷离,开始说胡话了。
他们不懂,那绝对不是胡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