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静听花语 于 2015-1-22 20:24 编辑
为颜元记 一 夏雨初霁,欣然前往博野县北杨村颜家祠堂,不为观光,旨在朝拜。 砖瓦碑石竟抵不过柔软的时光,颜家祠堂老了,苍老成一种孤孓遗世的姿态,入目几分荒凉。 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推开那两扇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门轴轻响,人已经穿越数百年的光阴,恍惚间回了大清朝去。 大清朝的颜元还年轻着,他在忧心忡忡地呐喊“文家把许多精神费在文墨上诚可惜矣,先生辈舍生尽死,在思、读、讲、著四字上下功夫,全忘却尧舜三事六府,周礼六德六行六艺,不肯去学,不肯去习,又算什么?千余年来帅天下如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也。”如今,无数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唯有这声音尤在耳畔回响,想一想多么意味深长。 厅堂中的陈设一如意料之中的简陋。镶在玻璃镜框中的习斋先生画像被端置于厅堂正中。画像前设一木桌,桌上备有香烛类物什。画像的左右供有习斋先生数位门人的牌位,先生应该不寂寞了。有成排的镜框悬挂于墙壁之上,镜框中一水儿的蝇头小楷,工整记录着习斋先生的学说主张以及颜家祠堂变迁等。静着心一路读下去,每多读一帧就会对先生多出一重敬慕来。习斋先生一生饱经忧患,他一生的财富大概都在这里了吧。 在想象中凭吊或瞻仰总是会让人感觉镜花水月般空芜。一间屋,一座祠,我们崇敬或探寻的目光总是习惯于寻找一个投放点,仿佛只有这样我们的心意才落到了实处。如此贴近也好吧,在先生的故居重读他那些历久弥新的文字,一呼一吸间竟有了别样的味道,无形中让人生出追溯的冲动。 二 公元1635年阳春三月,颜元降生在蠡县刘村的一座朱姓宅院里。在他呱呱坠地的当口儿,朱家宅院上空紫气氤氲、云团翻腾,大片大片的云朵忽为麒麟之影,忽为凤凰之形,可谓气象万千。 对于名人或伟人的出世,世人习惯付之于一种神幻的色彩,仿佛惟其如此,才能彰显出那个人的委实不俗来。倘若细究,是因为有了祥云绕顶的吉兆,才有了其人后来的不俗,还是因为后来的不俗,才有了祥云之类的传说,还真有些辨不清始末。当不得真,聊作笑谈尔。 在朱家大院里出生的颜元当初还不能姓颜,他姓朱,他的养祖父唤他朱圆儿。这其中的根由倒也不是过于盘根错节,颜元的父亲幼时即被朱家收为养子,做了朱家的孩子,自然要姓朱,仅此而已。 出生时的那片祥云紫气,显然并没有给颜元以任何实质性的护佑。四岁时,他的父亲便随清兵去了关东,从此音信杳无。十二岁时,他的母亲又改嫁离他而去。如此简单的一行叙述,对于颜元来说却是两次沉重的失去,从那时起,他便成了无父母照拂的孩子。好在,他当时并不知道祖父母其实和他并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也幸好不知道。 有一点还是幸运的,那就是颜元八岁时,拜了一位相当了不起的老师------吴洞云。吴洞云除了诗文了得,还能骑善射,刀枪剑戟都有些功夫,闲暇时研究兵法,攻防战守胸中颇有丘壑,外加懂得些医理,可谓一时难得的文武全才。能够师从这样一位人中翘楚,学业自然一日千里。从文到武再到思想品德的教育,吴先生对颜元可谓倾心栽培,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尤为深远的影响。只可惜,因为吴家一些家事的牵连,五年以后,颜元不得不离开了这位恩师。 颜元的养祖父时任兵备道禀事官的官职,已经举家从刘村搬到了蠡县县城,日子过得正顺风顺水,自然希望颜元能够考取功名,光耀朱家门楣。 颜元却让养祖父失望了。离开吴洞云之后的颜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开始了一段年少荒唐的时光。他日夜沉迷于飘渺的修仙术之中,诗词文章荒废了,一本寇式《丹法》不离左右,这个叛逆期的少年变得轻薄浮躁。 如此的不思上进,让养祖父相当生气,可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怒目指责,颜元一概当作蚊子在自己耳旁打了个喷嚏,养祖父无奈,只好另做打算。 养祖父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在县府活动活动,花些钱为颜元谋个秀才的身份。可是,颜元不同意。他扬言,“宁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言之铮铮,十足的血气方刚。后来见养祖父逼得紧了,他索性绝食抗议。 事情总是在最令人失望的时候峰回路转,颜元终于自己从修仙的迷梦中醒了过来。十九岁那年,他开始师从贾端惠先生学习八股文,并于同年考了个真秀才回来。这自然让养祖父喜出望外,更加坚定了要好好培养他的决心。 可惜,好景不长,养祖父不幸摊上了土地官司。一场漫长的诉讼下来,朱家那点儿家底竟抖落的差不多了,家道中落,仕途无望,眼见着在城里的生活无法维系,一家人只好灰头土脸重新搬回刘村度日。 三 颜元从一种生活进入了另一种生活。为了养家糊口,他忙碌起来。农民颜元,医生颜元,塾馆先生颜元,日子在奔波中变化着。但发生变化的,似乎又不止是日子。 其时,中国历史正处于一个极度动荡的时期。朝代更迭,资本主义萌芽隐现,西方文明随着传教士的脚步跨洋东来。王明阳提出心学说,讲究对内自省与对外实践的统一;徐光启他们呼吁崇尚科学,徐霞客走过了无数山水;黄宗羲他们说要反对君主专制,顾炎武他们说要反对空谈义理,主张经世致用。那个时期,人们逐渐拜托了封建禁锢,思想界、科学界曾经一度欣欣向荣起来。 然而,路途漫漫,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的产生毕竟需要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清朝统治者登基后,程朱理学大行其道,各种不同的声音遭到扼杀。于是,学子们的八股文章照样作着,贡院的格子间内照样人满为患。 和其他学子没有什么两样,颜元也正专注于朱程理学,同时疯狂的迷恋着静坐。在他看来,静坐是一种无上禅学,是治学修得的最好方法,甚至觉得静坐比读书都重要。他在《柳下坐记》一文中写到“一息不敬,则一息不仁;一息不仁,即一息不如圣……”虔诚至此,可叹! 那时的颜元显然还没有站到一定的意识高度,自然也还说不出“宋明理学以理杀人”那样切中要害的话来。一切尚需累积,他还需要一个契机,需要我们多给他一点儿时间。 一个故事:一年春耕时节,塾馆放假,村民们都在忙着耕田播种,唯独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起来一门心思静坐思过。他坐了一个多时辰,把自己能想起来的错事都自我反省了一遍,想的实在没什么可想的了,就干巴巴地在那儿坐着发愣。 此时,他的学生恰好到他邻居家去借犁。颜元的邻居是个促狭的老头儿,早就看不惯读书人这套酸文假醋的架势,于是开玩笑逗那个书呆子,“你要耕的是东西地还是南北地呀?”书呆子一愣,喏喏道“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南北地吧。”老头儿顿时露出很惋惜的神情,说“那就不行了,我家的犁只能耕东西地。你还是去你老师家借吧,他家有耕南北地的犁。” 书呆子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主儿,根本听不出老头儿是在戏弄他,果真去自己老师家借犁了。 如此几件事情下来,颜元感到羞愧难当,并逐渐地对那套读死书、死读书的教育理论产生了怀疑。当他认识到自己的教学严重脱离实践之后,便开始带领学生参加生产劳动,慢慢改掉了僵硬呆板学而无用的教学模式,并把自己的“思古斋”更名为“习斋”。 另一个故事:一位秀才的女儿死了丈夫,而这个女孩子嫁到夫家还不足百日。此时,这位被道学教化地变了形的秀才父亲,最关心的不是女儿后半生的幸福,而是女儿的贞节问题。不许改嫁,守着吧,慢慢将红颜熬成白骨,将一个大活人风干成一座牌坊。 颜元被深深触动了,这就是他曾经奉若神明的理学吗?他思索的目光越过乡里,看向更加开阔的远方。南方依稀有几星灯火,但隔着毕竟太远,有些看不清楚。而北方的思想界看上去一潭死水,文字狱的利刃当头,人们宁愿皓首穷经,也许还是这样更安全些。 要拯时救弊,是该做些改变的时候了。颜元是勇敢的,他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盲从者,懂得思辨敢于批判和颠覆。一旦想清楚了,他会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更何况有许多先哲为他导航。 将“思古斋”更名为“习斋”的那年正月,他的《存性编》著成。书中以为,孟子的性善论以及解决人性发展问题的理论是对完整人格的肯定和尊重,“人性” “人格”“真性”乃为人之真谛。 同年十一月,《存学编》成书。他在书中明确了自己的教学思想,主张经世致用,以“真学,实学”作为教学内容,以“担荷圣道”“拯救生民”的真圣真贤作为教育目标。 这两部著作的面世,无论对于陈旧不堪的学校教育,还是空疏无用脱离实行的宋明道学,都如一记重磅,其杀伤力可想而知。 北学之宗,颜元终于站到了一个超越时代的高度,那一年他三十五岁。 四 一个人终归是孤独的,那些高屋建瓴者尤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好在,颜元一直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好在,颜元身边从来不缺少人相伴。 生而无友则孤,学而无友则陋,颜元显然深谙其道。他还在信奉程朱理学的时候,结交了一位亦父亦友的朋友张石卿。值得注意的是,张石卿主张性善论,对程朱理论是持批判的态度的。可就是这样两位持不同主张的人,在一次次激烈辩论之后,始终能够保持深厚的情谊,足以令人深思。“元接受其人而不接受其理”,每读此句,内心皆充满敬佩与感动。道不同,但惺惺相惜之心无异,二人的胸襟风范可见一斑,对于后来者交友处世也是一种启迪。而后来,当颜元认识到程朱理学的种种弊端,并最终摆脱掉它的束缚之后,更坦然在《存性编》附录上记述了张石卿的言论,并称之为千余年来独见之言,这应该是颜元以自己的方式向这位先导者致敬。 康熙年间,颜元等十五位志同道合者结立了一家文社,目的在于读书交流,出题作文,同时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一次,大家又聚在一起辩学,话题是讨论治国方针。颜元说到兴起处,慷慨激昂道“若让我治国,我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如此提纲挈领又居时代之先的言论,让众人钦佩不已,纷纷鼓掌称赞,颜元越发洋洋得意,正待继续讲下去,有个人忽然上前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学,不可无师,但不可好为人师。”读罢,颜元深感汗颜,发热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朋友,不是单调肤浅你好我好的情感。对方有过失,直言规劝,乃为真诤友。这个给颜元递纸条的人,就是这样一位。他对颜元品行性格的养成,影响较大。他就是李明性,颜元的朋友,李塨的父亲。 该说说李塨了,说起颜元,若不提李塨,终究是一种缺憾。 李塨是颜元的学生,一位非常出色的学生,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学问家。是他,将颜元的学说发扬光大,以至于后来,人们常常将颜元和李塨相提并论,把他们的学派称之为颜李学派,算是实至名归了。 常常感动于这对师生之间的一个故事一个画面。颜元曾经对他的学生李塨说“我论学,讲课,会友多有错误,现在我与你订个规约,你要按照规定的暗号警告我……”之后又补充说“以上是指面众不便面规者,如果方便,直接面谈就是。”李塨随即道“先生,这样的规约你能否也对我用一下?”这个故事发生在深秋, 那时师生二人临窗而坐,窗外群雁南飞,菊花开得正好。 这番谈话如今看来也许再平常不过,可一旦把对话的背景推进到三百多年前的时间深度,一切立马又显得很不寻常起来。 在这寥寥数语中,这对亦师亦友者默契地完成了对彼此的审视和打量,这种打量应该是也肯定是建立在人格平等和精神共鸣基础之上的,而结果无疑令二人相当满意。在这寥寥数语中,我们清楚地聆听到两个知识分子发自内心的对治学修德的强烈诉求。还是这寥寥数语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们构建在师道尊严之上的那种不拘泥于形的洒脱心性! 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去颜家祠堂,李塨等颜元弟子的牌位都在,他们一直陪在老师身边。守祠堂的老人七十多岁了,每提起颜元,张口闭口称“圣人爷爷”,说经常有不少人来拜“圣人爷爷”。 颜元生前是不孤独的,三百多年后,依旧不寂寞。 五 对于现代人来说,出趟远门就像去了趟菜市场,交通太发达了。若回到三百多年前,安步当车或者骑头小毛驴,颜元的出行便显得拮据得多。而无论是“北上”还是“南下”,颜元一生中最重要的出行都发生在五十岁之后,就越发在艰难之中多了些悲壮。 颜元北上关东只身寻父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岁,距离那次因三藩之变而不得已中途折返的寻父之旅,又过去了整整十年。颜元此行是下了决心的,有他的自誓为证“寻父辽东,不得则寻之乌喇船启;再不得寻之蒙古,再不得委身四方,不获不归。”其心之坚之切依稀可见。 颜元的旅程显然并没有因为他的决心而变得顺利些。先是于京城四处贴寻父帖而不得消息,继而于山海关遭遇海啸,接下来便是关东的冰天雪地,此情此景,对于一个年届五十而奔波异乡的人其艰难可想而知。他跋涉的脚步北至铁岭,东至抚顺,南至海城、盖州一带,甚至在海城差一点儿便葬身沼泽之中。一路靠医卜之资维系着行程,该吃的苦吃了,该受的累受了,然而得来的都是坏消息。 颜元的执着和孝念终于还是有回报了,第二年春天当他再次返回沈阳后,终于有了父亲的确切消息,只可惜那时父亲已经离世十三年。 一路风餐露宿,终于载主而归。作为儿子,这时候的颜元心里面应该是无比踏实的吧。数十年的心愿得偿,父亲回家了,落叶得以归根,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温暖的。 相较而言,颜元南游中州似乎要轻松愉快得多,有点儿类似于文人的游学,但又不止于游山玩水。这位已经五十七岁的老文人一路向南,体察民风洞察民情,对时事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头脑愈发洞明;他一路走一路推行自己的实行主张,争论辩学,招揽贤才,收获颇丰;他访文人结豪士,沽酒对酌,提剑而舞,兴致勃勃。对于颜元来说,中州之行,不虚此行。 颜元原本以为这就是他的最后一次远行了,可冥冥中,还有一次伟大的行程等着他,目的地-----漳南书院。 肥乡的郝文灿曾多次力邀颜元去主持漳南书院,但颜元考虑自己老病缠身,皆辞而不受。可有些缘分似乎是就在那儿的,这座原本只有一斋学舍的书院正等着在颜元的规划下化茧成蝶,颜元则需要这么一个舞台将自己的教育思想做一个全面的展演,这注定是一次彼此心仪的成全。 扩建后的漳南书院在颜元的主张下改变了原本单一的教学模式,开设了“习讲堂”、“文事斋”,“武备斋”、“经史斋”、“艺能斋”、“理学斋”和“帖括斋”。别不多言,仅从这些名字,我们就可以看出它兼容并包的思想理念了,这显然是一所综合性大学的雏形。这是颜元办学理念的一次超级汇总,又确乎在他原来思想的基础上有了一次新的提升。不夸张的说,他的教学思想即便在当时的西方国家也是先进而时尚的,其中有些理念甚至穿越三百年,至今依然实用。 可惜,正当漳南书院初具规模,蒸蒸日上之时,一场洪水使一座书院成了泡影。 颜元离开肥乡,郁郁而归。 六 还有许多未竟的事,然而这具已经陪伴了颜元七十个春秋的躯体实在倦了,那些事就留给后人们去做吧。 甲申年九月二日辰时,他最后一次嘱咐弟子们“天下事尚可为,汝当积学待用”。 酉时,先生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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