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平心静气去听,会听不清在骂什么。骂人没好话,一听就知道在骂。骂声透过玻璃冲进来,本无关痛痒,骂得又不是我,更激不起好奇。可是每天总在早晨上班前和下班后听到两次,都在重复一个调子,先高后低,混杂在各种声音里,却有出奇的穿透力,不会被压制和淹没。
这该是有多大的仇恨?仇恨的骂声来自一个女人。在我的印象里,能骂大街的,几乎都是不说理的泼妇。记得小时候在村里,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婆婆或者男人管不住的媳妇,就在大街上来回溜腿,一边溜腿一边溜嘴,各种各样的措辞层出不穷,变着花样骂,嗓子不带哑的。更甚的爬上房,站在房顶上腆着肚子高调门,生怕全村听不到。谁家要是有这样的,可倒了一辈子霉。男人急了,家丑都给抖搂了底朝天,动手打,只要打不死,满嘴血沫子,照样滴着血骂,似乎不这样,能憋屈死。村人也习惯了,要是有一天听不到,就嫌耳朵太安静。不过年头一年好一年,骂大街的越来越少,基本绝迹了。
我搬到了县城,习惯了县城的噪杂,在各种声音里混生活,若不关己,躲进小楼里不问其他的是与非。听到骂大街的死灰复燃,任她有多大的冤屈,哪怕比窦娥还冤,不欠她什么,更没有能力伸一杠子,最好充耳不闻。这个世界有着太多苦辣酸甜,因此她骂她的,只在骂声里萍水相逢。
有一天下班,刚拐过街角,骂声忽然迎面而来,躲不开了,循着骂声看去,她骑着自行车,穿着一身灰旧,头发白且有些散乱,面色青黄不接,大概五十岁以上了。离着如此近,有些粗口的字眼还能听清,片面之词里梳理不出来龙去脉。她骑着车子,不住嘴骂着,被骂的人不在眼前,无关的人无关了。
次数多了,见怪不怪。这次和朋友聊天,朋友租了门脸,卖着百货日用。正聊着,骂声又传过来。朋友比我早到县城好几年,对县城更熟悉。对我说,这个娘们又骂大街了,也不嫌累得慌,成天骂来骂去有个蛋用啊?人家又听不到。
我问,这是谁啊?她骂谁?
这个事你想听听?先来袋烟!
我递上一支,彼此点着,喷云吐雾。
哥们,你知道张月成?
张月成?咱县这么多人,我只认识一个当官的叫张月成。调到市里好几年了。
对了,就是他。这个骂大街的就是他媳妇。
得了吧,官太太哪有这样的?疯疯癫癫,不长脸,谁要啊?
你没听说过?
我摇头。
孤陋寡闻,难怪你混得肩膀头不齐。别整天一门心思在屋里胡鼓捣,出来多混混社会,接接气息。找对了一条路,有更多吃香喝辣的可能。
我苦笑,四十了,也就这样了。说这个。
哥们,说真得,倒退二十年,你刚参加工作,还没找孩子他娘时,想不想找个当官的老泰山?搭个桥铺好路,顺着台阶往上爬,官越当越大?
我叹口气,办不到啊,村里的穷小子,没根基又不帅,能有媳妇很不错了。
朋友一笑,咱们比张月成差五花了。我也是听说的啊,按说不该背后谈论领导的是非,万一传到他耳朵里,闹不好被谁穿了小鞋。他官大权重,有影响力,也是很多人的靠山了,一努嘴,后果不堪想。
那就别说了,没半分钱的关系。
就在这时,骂大街的她路过门脸前,忽下了车,扶着车把,站直了身子骂。个子不矮人却很瘦,白头顶着久不融化的雪。在喋喋不休的骂声里,她一直活在寒冬。
朋友吸完了烟,说,站在我门前骂啥?影响我的买卖,要骂,到市里到他家门口到他单位骂去,那才是正来头。
哥们,你看人们都习惯了。姓张的就不管,把她扔在县里,眼不见耳不闻就心不烦了?什么领导啊?
切,没听说升官死老婆啊?年龄越改越小,死了前任娶现任,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官当得才滋润。
我知道呀,姓张的应该是借着老泰山的劲踏进仕途吧?骂大街的她应该有个当官的爹了。
嗯,当初是局长,一把手。就这一个闺女,还不疼女婿?当了他的女婿,一辈子无忧无虑了。张月成就有这好运气,别看现在脱顶了,也难遮美男的气质,口才又好,讲三小时的话都让人乐意听不觉累。何况年轻时?小伙俊秀,大学毕业分到了局里,人勤快又会干,很快凤毛麟角了,得到了局长的注意和青睐,就把闺女给了她,婚后生了个闺女。他由此也升了官,上头有靠山,自己又会来事,一步一步越当越大,真是一步登天。
哦,这就不对了,事业大成家庭幸福了,怎么局长的闺女成这样了?
这个事说不透彻,反正她成前任了,被蹬一边去了。前因后果一琢磨,花心变坏了良心,一急,急疯了吧?换谁也受不了,养了个白眼狼负心汉,到头来啥也没了,能不冤屈?疯了多少年了,她也就只记得骂大街了。
听罢一头落雪,对骂大街的她有了些许的同情,也只限于同情。
除了当事人,往年的谷怎陈的芝麻怎烂的,别人没法去探究,只见骂大街的她,只听到她的骂声,是是非非行在青天白日之下,花开了又败了,花败了又开了,年年有果,滋味在每个人的嘴和心里泛着独具的味道。
那天又走在街上,又听闻到骂声,还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很无奈,带着浓厚的哀伤。
娘,咱回家吧。你不累啊?
她扭头看,好久之后难得笑了一下,眼神多了些温暖。忽然又疯癫了,扯开了嗓子。
张月成,你个遭千刀的,不得好死!天爷爷早晚收了你!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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