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快地跑着,跃过小土包,跳过乱石堆,穿过小树林,用我每天都在成长的十二岁矫健身姿飞奔在傍晚清凉的风中。其实走路也不过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但是我等不及,我要早一分钟看到那本《水浒传》,它被我藏在红阳二中西墙第八块砖的后面。白天我不敢拿出来,因为它是一个反动学术权威老头儿的书,我也不能把它拿到家里,因为会被我妈垫桌腿、点煤气罐,被我爸弄成烟卷儿。所以我选了这个地点,夕阳还有最后一抹红,光线够我看一个钟头,晚上红卫兵在二中操场上开会,开完了会还要跳忠字舞,扯的大灯明晃晃,光线从西墙那个缺口射出来,足够我看清楚书上的每一个字。等他们散了会,我再把书藏好,飞奔回家。
我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从围墙上抽出第八块砖,伸手进去拿书,却抓了个空。我的手在那洞里上下左右摸了一圈,就二块砖的空间,根本没有书。我一下子呆立在原地:一定是有人发现了我的秘密,拿走了书。想到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像心脏被掏空了。我不甘心,又伸手摸了一遍,却摸出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用铅笔写着:朋友,这本书我先借看三天,三天之后定当奉还。那“奉”字明显写成了“奏”字,又用铅笔使劲描了描。我踢了一下围墙骂了声娘,沮丧地回家了。
把反动学术权威老头儿的书弄丢了,我其实并不担心,那老头好蒙又好骗,吓唬一下就老实,只是享受不到看书的乐趣,很让人懊恼。说起我跟老头儿借书这事还挺有趣,我刚刚考上初中,就停课闹革命,有一次跟着红卫兵去反动学术权威那抄家,抄出整整五大箱反动书籍,被他们一股脑抬到街上烧了。等人群散去的时候我见灰堆里露出一个很好看的外国女人,可能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我鬼使神差就把它抽了出来藏到衣服下面带回家。那是我看的第一本小说,叫《欧也妮·葛朗台》,还没看完就被我爸发现,胖揍一顿把书烧了。那时我不过是一个小男孩而已,还会哭会掉眼泪,就拿着烧剩下的半页书,蹲在红阳二中西墙外痛哭流涕。正哭着,忽然看见反动学术权威拿着个扫街的扫帚,顶着一脑袋比扫帚还难看的头发在看我。我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厉声说:“看什么看?老实点!”老头儿马上双脚并拢抱着扫帚说:“是是,我很老实。”我发现他正在看我手中的半页纸片,马上收到口袋里,又厉声说:“凡是反动书籍都要烧,懂不?”老头儿又乖乖地说:“懂,懂。”他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说:“你要是想看……”见他老老实实,欲言又止,我往他身边靠了靠,悄悄问:“你……还有么?”老头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低声说:“明天晚上你来,第八块砖后面。”就这样,我和反动学术权威勾结了。尽管我很惭愧,很害怕,但是抵不住书的诱惑,在他的教唆下我看完了整部《人间喜剧》,还有《红楼梦》,正当我看《水浒传》在兴头时,出了这样的事。
我一夜没怎么睡,早上起来也没精神,一路踢着小石子想去学校看看有什么热闹,抬头见老头儿正在扫街,冲我挤眉弄眼。弄丢了他的书,我有点理亏,有点不敢见他的意思,扭过头就走了。我也很奇怪我的举动,我一个光荣的红小兵,他一个反动权威,我怕他作甚呢?
那人果然讲信用,三天之后,我摸到了水浒,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叫《少年维特之烦恼》,残破不堪,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手了。书里夹个纸条:朋友,谢了,我也借你一本,三天之后在这还我。我偷偷笑了一下,幸福的日子又回来了。从此,我与这位不知名的朋友开始借书、还书、看书的生涯,四大名著,三言二拍,傅雷胡适王国维,那个时候没少毒害我,最后把我害成了一个作家,那是后话。
有一天我正在看书,忽然觉得二中院里声音异常嘈杂,恍惚间好像听见老头儿的声音在叫喊。我赶紧扒着残墙往里看,一个戴着眼镜跟我一般大小的瘦高男孩被一群红卫兵揪着,他手里紧紧护着一本书。我一下子惊呆了,那不是老头儿的精装本《聊斋》吗?老头儿在一旁喊着:“是我的,我有罪!你们别打他……”拳头像雨点般落下,老头儿抱着头任由他们捶打,我很想冲出去,但是我没敢,眼泪却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老头第二天照常扫街,只是越扫越慢,腰也直不起来。我那个不知名的朋友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后我离开家乡,听说老头儿后来平反,恢复了名誉,但是身体每况愈下,我想我应该在他有生之年回去看看他。他见到我很高兴,我们互赠了自己的作品,我拥抱了他,跟他说了声对不起,为了那些“老实点”,和那晚在围墙外我的袖手旁观。他并不介意,拍拍我的后背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看到了他眼中饱含的泪水。
我还想找到我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于是我把那时看书的经历写成一本散文集,并在最后写了一句话:“在某某小区围墙外第八块砖后面,我放了一本书,希望他能来拿。”
我每天都去看那块砖,但是每次都失望而归。有一天我在抽出砖头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踩着滑板在看我,我就问他:“看书么?”“什么名?”小男孩问。我说:“《我的流动图书馆》。”“是魔幻?”“不是。”“穿越?”“不是。”小男孩摇了摇头,于是我和男孩各自失望地走了。
——OVER—— (字数198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