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乡下,院子的角落里是停着一方磨盘的,据说是当年爷爷亲手打的,用了小半辈子,后来乡下通了电,碾谷子、做豆腐,只消按一下电钮,粗笨的磨盘就退居二线,做台阶不够方正,翻盖房子的地基也有专门卖的,打磨得规规矩矩大小正好,于是,这磨米磨面的家什似乎就成了废物,被人从厢房里拉出来。两米方圆的大家伙就被遗弃在树阴下无人问津。 碾子早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这么一块圆滚滚的石头。小时候,吃了早饭就费着力气爬上去躺好,那石头早被太阳晒得温热,烙了后背烙前胸,数天上的云。躺腻了就探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摘两穗谷子,揉碎了洒在磨盘上,看那些觅食的鸡扑扇着翅膀妄想着跳上来捡谷子的笨样。间或会和小伙伴一字排开站在磨盘上腆着肚子扫射,比谁尿得更远。乡下那些久远的童年,似乎就在一块磨盘上就求得了圆满,身上也难免就粗糙得印了硬梆梆的味道,淳朴着,厚重着。 妈不开心,说挺好的院子让这破石头占着好地方,不如垦出来种菜。于是磨盘就被请到院门口,像一座门神。可是,不方便在众目睽睽的院门口撒尿了,这磨盘似乎连最后一点功用也被取消了。放学后把书包往磨盘上一丢就四下里撒野去了,早饭后去上学,若是炕头桌角里寻不到书包,妈准会抬手一指,“去,肯定昨晚扔磨盘上了。”有那么几次夜里下雨,书啊本啊就淋个湿,作业本被老师挂在教室的窗台上做反面教材,似乎被斩首示众。 常会有邻居家的大爷大叔过来,剔着牙花子,把手里的大茶缸子往磨盘上一墩,吆喝一声“来,杀一盘”,于是当头炮卧槽马地来上一局。那时是时兴萨满的,乡下叫跳大神,若是谁家的孩子丢了,或是哪家人得了重病,大神就会在磨盘上祭上五牲,腰悬铃手持锣地粉墨登场,毕竟磨盘居高临下,粗粗的纹络又能免得大神跳得兴起滑了脚摔了跤当众出丑。村子里什么大事小情的也来凑热闹,每每往上一站,就很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思。 村子里的招兵令就是在这磨盘上抑扬顿挫地念了老半天,两个伯伯扔了锄头去了朝鲜,平生第一次出国就再没回来,两枚军功章被奶奶藏了一辈子。爸爸也是在这磨盘上领到了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带着我和姐姐进了城。 每每开了工资,爸爸会带着我们呼呼拉拉回村来,早算好了日子的奶奶会老早地坐在磨盘上候着,看到有人从村口的小路上转过来就会站直了身子,一边捶着坐酸了的老寒腿一边向来处望,我们走时也会这样。 我们先不进屋,先是要在磨盘上坐上老半天的,饭菜预备好了也直接在磨盘上摆了方桌,连凳子都省了。每每邻居家路过,奶奶就眉飞色舞,有意抬高了声调——“儿子,你带回的这果子真是好吃啊,城里就是好。” 爸就讪讪地笑。 奶奶最后还是在这磨盘上披了白床单被抬到后山的,爸没哭,爸说奶奶一走,乡下的老屋就空了,卖了吧。于是托同村的叔叔帮忙,价钱不挑,就一个条件,得留着那磨盘。 大概有七八年没回去了,再回去是因为农村改造,要修水泥路,邻着乡路的老屋要推倒。房子早卖了,但房基地还是我们的名字,爸得到了消息,念叨的不是宅基地,而是不时地重复一句,“那磨盘也要挪走,那磨盘也要挪走……” 于是一家人回去办手续,顺便最后再看看那磨盘。 一块石头,几十年了也不见老。给爷爷奶奶起了坟,化成骨灰,再深埋下去。离村时,爸爸跪在磨盘前磕了三个头,磨盘上放着爷爷奶奶的灵位。又过了二十年,听说是母亲节,在灯下,想起了那方磨盘。它是被敲碎了成了铺路的基料,还是被丢到哪个山沟沟里,不得而知。不过那磨盘的形色还记得清清楚楚,像是昨天刚离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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