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歌（小说） [复制链接]

红尘散仙

主楼

发表于 2015-6-10 15:2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我十三岁那年，你大方了一回。你用力地对营业员说出那句“要贵的”，让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在此前你有多个外号，几乎都和吝啬有关，你长年不买肉，你没扔过东西，长毛的菜，发馊的饭，脱骨的鱼……统统装进了你的肚子里。

　　我在你家吃饭，一年四季萝卜白菜汤，但我没有怨言，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尽量地多放了一点油，算是对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的特别眷顾。你对我寄予过厚望，所以我小学毕业试顺利过关，这让你惊喜万状。目不识丁的你打听了好多人，终于确定了初中有一门科目叫“英语”，而学英语有一种方法是听录音带。为此你毅然领着我进了市里，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任由一辆辆公交车擦肩而过，我原以为一块钱车费都不舍得花的你，必然会给我挑个最便宜的国产货，谁知道你这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震惊了梳着长辫子的售货员，也惊呆了剃着小平头的我。你挑了一台英国进口的微型录音机，精巧得只比一盒磁带大一点，音响效果却足以与学校的大喇叭相媲美。我抱着这精美的礼品，连走路都变得谨小慎微。三百多块钱，当时足足是你两个多月的工资！

　　那一天你带我在市里吃了一顿馆子，我破天荒地把油香的茄子往你碗里夹了又夹，你拧着眉头说够了够了，末了又说了句，好好学！

　　我成了学生中最骄傲的人，只要我拿出录音机来，就会有无数艳羡的眼光射过来。我很满足于这种虚荣，只是那晦涩难懂的外语，往往成了最有效的催眠曲。你每天都会来听一听，听一听我的房间里传出来外国话。你却不知道，在英语单词的“伴奏”下，我正在看着言情小说。我的朋友多了起来，我的世界活跃了起来，我的英语磁带全变成了流行歌曲，让它唱给女同学听。我感觉快乐长了翅膀，远胜于关在笼中去听舌头打卷的英语。

　　我一次次地离开校园，一次次地和女同学钻进小树林，终于有一天，老师提供了我的去向。你提起家中的铁锹，穿山越林……录音机正在石头上转着，我和女同学正在肩并肩地坐着。看到你的怒气，我惶恐无比，你举起铁锹时，我却不能在女同学面前退缩，有本事就砸下来！我瞪着眼睛吼着。

　　你的铁锹在空中颤抖，终于沉重地落了下来，录音机被你砸得变了形，优美的歌曲也被你砸得走了音。我怒不可遏，你以为英语是好学的？有本事你学一个试试！不要说英语，你连名都不会写，有本事你把中国字学会了，我就把外国话学好！

　　我像没头苍蝇似地晃了几天，却还得回到你的家中。厨房里还有凉饭，我面无表情地扒着，你却用那种我看不懂的神态盯着我，你始终没有开口。你不说我也不说，那一铁锹，已经拍断了我和你最后想说的话。录音机没了，面子没了，朋友少了，女同学也走了。我苦心经营的一点颜面在你的铁锹下荡然无存，只剩下我对你无穷的怨恨。

　　我稀里糊涂地混进了高中，每天和你朝夕相对，却总是回避你的眼光，总是不和你说什么话。我只想早点毕业，早点工作，离开这个让我丢失了尊严的地方，当然，也远离不解风情的你。

　　上班后，我租了一间小房，除却逢年过节买点东西送你，我见你的时候少了。我感觉你老了，感觉你也挺可怜的，但我仍然不能和你心平气和地沟通，因为那一铁锹似乎永远在我的头上晃荡。最后一次回去和你过年，你和我说了一句话，说我应该找一个朴实的妻子。为此我拂袖而去，再不踏足你的小院，我的生活我做主！

　　成家那段时间，我有很多选择，但我却情有独钟地选了一个农家女孩。结婚、生子，我经历着人生的必然美好；下岗、生病，我也体验着尘世的必然痛苦。你在我得了重病时，拄着拐杖赶到医院，我听到你和我的妻子说，你还有五个油桶，而你年轻时最大的希望就是开一家粮油店。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你蹒跚的背影，边走边耸肩膀，是你在哭吗？我觉得是，但你始终没有回头。

　　出院以后我才知道，妻子已经将粮油店开起，你送来的不只是五个油桶，而且附带了满满当当的五桶豆油。几年工夫，我们的粮油店已经生意红火，以往的窘迫变成了丰衣足食。你却很少上街了，因为你已经老得走不动。有时候偶尔看到你路过，你会往店里看看，看到顾客进进出出，你会带着一种满足感离开。有时候我想叫你进来坐坐，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愿意主动开这个口。

　　几年以后我们去市里发展，昨走前我去了你的小屋，看你正在炕头上熟睡。我没有打扰你，却第一次有了流泪的感觉。我想，如果你和我道一声歉，或者说一句软话，也许我就会原谅你当初的粗暴。临走时我看到了门口的铁锹，却不知道是不是二十年前扫荡了我青春的悸动的那一把。

　　后来听到你病重的消息，我急忙开着车子往回赶，我要让你看看我买的新车，还要拉你去市里的医院……然而，迎接我的，只有你最后的遗言，还有你留给我的两间老房。你就这么走了，带走了我未报答的感恩之情，也带走了我还没有完全消除的心中芥蒂。我在老屋回忆了很久与你的点点滴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仍然是你高举在空中的铁锹。

　　我一件一件地清理着陈腐的杂物。我在杂物堆中拾起了一个小纸盒，那分明是种录音机的包装盒。我感受到了它的分量，因为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等我把包装盒翻过来时，看到那上面居然还有三个油笔写的字，歪歪斜斜，极其难看。那是你的名字――我知道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你终于学会了写名字，而我，却始终没有学好英语。

　　哦，亲爱的爷爷，在这一刻我懂了：这是你留给我的传家宝！因为它录制下来了一首歌――一首关于我成长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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