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戈戈 于 2015-7-11 10:00 编辑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很不幸,我是中间的一个。这就注定我的童年充满灰色。当然这色泽是我自己涂抹的,实则与父母无关,是我自卑心作祟。可我怎么能不自卑呢?姐姐那么漂亮,那么沉稳,那么懂事,是我永远不能企及的高度。就连妹妹都让我嫉妒得发狂,她的眼睛那么大,样子那么乖,头发又柔软,似乎还带卷,大家啧啧夸她,说她是“阿尔巴尼亚的人”。我不知道什么是阿尔巴尼亚,只知道意思是我家小妹像外国妞妞,这在当时已经是最高荣誉了。
那个谁说的,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话放在我身上完全不对路,特别是用在我和小妹之间,我感觉最准确的描画是:上帝不单关了我的门,还残忍关了我的窗。我这个小妹吧,哎,长得比我好看就算了,居然还聪慧得不行,几乎样样拔尖,把我逼到尘埃里。所以,我总尽量躲着她,躲开漠视或透视我看向她的艳羡眼神,也躲开恣肆褒扬她并悲悯我的唾沫星子。可小妹偏不,她喜欢尾巴似的缀在我身后,每每被我呵斥得梨花带泪,又在我的不忍心里破涕而笑,并继而笑逐颜开,追着我一路“二姐,二姐”乱嚷嚷。
小妹爱好极为广泛,学什么都上手,又快又好。童年的各类游戏,她几乎无所不能,我却总是笨拙,哪样都蹩脚,这让我愈发觉得没面子。我就不跟小妹玩,抱本书躲屋后去,或者钻竹林里去。她却总能嗅到气息,生拉硬拽把我挖出来,撒痴卖娇让我陪她。这真是无法可想,总不能次次都惨败吧,那我这当姐的咋下台?我就跟她耍心眼、耍无赖,说陪你玩可以,但规矩我来定。小妹扑闪着大眼睛,点头如捣蒜,好像倒是受了莫大恩惠似的。
游戏定规则是绝对权威,基本能够扬长避短,发挥出庄家的优势。说来惭愧,靠常见规则增删,我是永不占优势的,除非标新立异。我就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我说:只许用右手、右脚。小妹表情很无辜,可怜兮兮看我,大眼睛忽闪着委屈。我坚决不为所动,语气硬邦邦问,就这规矩,你玩不玩?不玩我看书去了。小妹就急急拉我,赶紧回答,玩,二姐,我玩,像极怕我绝尘而去似的。我倒并不是真吃准了她,而是不耍赖没法玩,完全不在一个级别,还不如赌一把,赌她被迫弃械投降。
你也许猜出来了,是的,小妹是左撇子,惯用左侧肢体,生物学上称为左利手。相对小妹来说,我跟她刚好相反,我是右利手。在生物学上,这两种是由等位基因控制的相对性状,右利手是显性性状,相对人数比例较多。故而民间蔑称的左撇子,其实是很不公平的,他(她)只是凑巧隐性基因配对,表现出了隐形性状而已。因了我家小妹的存在,我更愿接受左利手的说辞,起码她不是另类不该被轻视吧。
我们先是玩“抓籽儿”,就是捡拾品相相似的小石子,或者7个,或者更多,利用一个在空中抛出的间隙,将地上的其他籽儿抓握到手里,再稳稳接住落下的那粒籽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讲究眼疾手快,凝神静气,有点类似杂技艺术表演的缩微版。小妹原本是左手灵活如斯,被迫改换成右手后,明显反应慢半拍,不能得心应手。这正是我要的效果,于是乎赢得兴高采烈,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啊,感觉真叫一个爽。
宣告结束战争时,我近乎骄矜自得了,以睥睨小妹的胜利者姿态,问她,还玩不玩?小妹竟似全无觉察,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扬起小脸,笑得山花烂漫,讨好卖乖似的,说,明天接着玩,二姐,你今天好厉害哦。愧煞个人,我当然是丝毫没长劲,是她不能如常发挥,如此而已。
第二天,小妹蹦跳着再找我,游戏规矩照例是我定,我也假装慷慨应允。然而,瞪大眼发现,我再也没了机会。只见石子儿上下翻飞,像有无形的绳索牵引,乖乖飞回小妹的手心去了。虽然还不若她的左手灵活,但明显已经超越了我,这让我又憋气,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难道半夜起来练的?又或者梦里演习去了?
晕乎乎,一个左利手的女娃,仅仅一天时间,右手居然比我还厉害,我这张脸往哪里搁?何况我本有心欺她的,说出去不更丢脸吗?我就没好气,索性耍赖到底,说我不玩了,不玩了,我还看书去。小妹抿着薄唇,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用了央求的口吻,说,二姐,我们换一个嘛?比如踢毽子?比如玩房格?比如跳竹竿?呃,踢毽子我可不擅长,那就玩房格游戏吧,规则还照旧:换右脚来。想想怎么如此耍赖呢?小孩子终究是虚荣心作祟吧,哪能让别人太风光、太嚣张,耍赖就成了不二选择,反正周瑜愿打,黄盖愿挨,我可理直气壮着呢。
房格游戏是九方格,单脚起跳入格,按既定线路绕行,其间会有跨格跳跃或其他障碍,循环往复一周抵达终点算赢。这时,就可以在自我感觉较难的关卡“修房”——把那个格子标注出来,以后每次经过时可双脚落地停下歇息。赢一次修房建屋一次,直到把九方格修完为止,谁先修完谁就是真正的赢家。没听过左利脚的说辞,但手和脚像是随时关联的,总归小妹擅长左脚单跳,忽而必须右脚承重,就显得怯生生、颤巍巍起来。我根本都不能同情她,否则她能噌噌噌,一气儿修完九方格,那我就没有玩的余地了。
然而,我算盘打得再精,也抵不住小妹的机敏,从最初的腿发软,明显站立不稳,起跳艰难,左右摇晃,到渐渐重心归拢,小妹用了不到半天时间。看着她灵活穿越,蝴蝶般轻灵,再咯咯娇笑,趁修房歇息时,擦拭鼻尖的汗粒,我真是沮丧极了。背地里,我也换左脚尝试,每次总以失败告终,我总疑心小妹的骨质,难道比我多了些什么?呜呼,却也无法可想。
所幸,我还不算一无是处,也能勉强戴稳“二姐”的头衔,我虽觉得小妹是故意的,她要给我自信心和存在感,但也姑且乐享其成了。说来也不神秘,小妹爱纠缠我,说二姐讲个故事嘛。我有时候讲,有时候不讲,不想讲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故事口袋打不开。她不放弃努力,死缠烂打说,那你自己编个吧?她的买账和黏糊劲儿,很让我有些飘飘然,我就瞎编乱造,神吹海侃,玄乎其玄,她倒也津津有味,极配合发型的小模样。我的文艺细胞,许是那时滋生出来的?
偶尔的偶尔吧,小妹也会心血来潮,说二姐,我给你讲个笑话哈。结局是她句不成句,笑得捂住肚子打滚。我完全云里雾里,不知道她讲了啥,只看她笑得咯咯的,若花枝般乱颤。她就撅着小嘴,摇晃我胳膊,表达不乐意,说这么好笑的,二姐你咋不笑嘛?笑就笑罗,故意逗她,面无表情,咧开嘴唇,嘿嘿两声。她噗嗤一笑,又乐开了花,嘴里嚷嚷,二姐你太坏了,简直太坏了,追着我捅小拳头。多年以后,看到聊斋志异里的婴宁,那种娇憨、纯真和烂漫,与我家小妹如出一辙。
长大了,有一次吧,灵光乍现,我问小妹,你咋不迷恋长姐,老跟我身边转悠?她想了想,说,长姐太完美,只敢仰望,乖乖听她话。停顿半秒,她咧嘴一笑,乐颠颠说,二姐,下辈子吧,我还跟着你,还纠缠你,还做你的小尾巴。满眼黑线,上帝,这都预订车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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