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话剧正在上演(原创)
这是一个可以容纳八百人的小剧场,人们屏息敛气着,静坐在舞台下方的观众席上。舞台中央,一幕话剧正在上演,
舞台下方浸润在柔和微暗的黄光中,使得整个剧场泛漫出一种和谐沉静的安详,正剧已经开幕。报幕员报幕:
“第一幕:会场”
布置的灯光和道具的工人走来走去,搬动着器材在会场的各个位置安放着,一些人在调试灯光和话筒的效果,一些人在吊挂长幅、摆放台上台下的座席,他们都热烈的讨论着合适的角度。
几个神情严肃监工模样的人走过来,其中一个人用手中的硬皮本敲了敲一块反光板,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压住了嘈杂的人声,随即大声呵斥、命令正在忙碌中闲聊的工人,指手画脚地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于是灯光迅速就位了,聚光灯从左右两侧投向会场中央的主席台,十八人位置的长桌被铺上白布,茶水、话筒依次摆在十八个位置前面,随后放置椅子。
几个工人依次放置了椅子,但是似乎准备工作不足,最后一把椅子外形有些笨重宽大,与其他椅子简单截然不同。工人没有介意椅子的好坏,安排好椅子就忙活其它工作去了。
几位监工在会场里走来走去,谨慎的察看着些微可能存在的瑕疵,坐去主席台上观察灯光照射的位置、仰起头来指挥工人们悬挂横幅的高度,没有人闲聊了,会场内呈现出一派繁忙有序的景象。
“这椅子是怎么回事?刚才谁摆的椅子?”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拔高,整个现场里的人都愕然停下手里的活计,望向声音传来的位置——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职业女装的监工带着震怒的神情逼视在场的众人。
一个正在悬挂横幅的工人急急忙忙从梯子上下来,小步跑到女监工面前:“是我摆放的,十八个位置,有什么不对,要增减吗?”
“你是怎么工作的?”女监工带着不耐烦的语气冲着工人说道:“为什么椅子不一样,那边那把怎么回事儿?”
工人不以为然地摊开手:“赞助单位就给提供这么几把椅子,下面坐席都是凳子;本来只有十七把,那把还是管传达室借的呢。”说了话就准备走开去,不想女监工用手中的硬本子重重一敲桌子,他只好知趣地站住转了回来。
“你这个态度很有问题。你知道今天与会的都是些什么人吗?都是省市纪委有头面的人物。你特别的放置一把完全不同的椅子,领导们来了会怎么想?你要想想你这个轻率的行为会带来多恶劣的影响?”
女监工质问了几句,看看其他监工都站在角落里不说话,语气便缓和下来:“我们厂子不容易,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容易,我们大家都应当齐心协力努力奋斗下去,只会让它越来越好,让省里市里给我们投更多的资。厂子富裕了,工人们才能赚更多的钱嘛。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
工人看看女监工,又望望会场里所有的人,见大家都沉默的望着他,他只好点点头:“我明白,我也在认真工作,可椅子就这么几把,总不能让领导站在边上吧。我就自己找了一把。”
“哈哈哈...”女监工忽然放声笑了起来,转向会场里的工人们:“你们都看看,我们的工人多么好,知道主动为组织工作了,在困难出现的时候能够开动脑筋想办法。这很好嘛,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好工人,我们的四个现代化才能很快实现起来么。”
女监工一笑,会场里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静止的身影活动了,原本的静默也在瞬间被打破,工人们继续干起手中的活计,一边带着快活的声音轻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当当当。”女监工又用手中的硬皮本子敲了敲主席台的桌子,转回头对那个还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工人说:“离开会还有四十分钟了,你马上想办法换一把同样的椅子回来。记住,要在省市领导进入会场前把同样的椅子摆上去。这是一个重要的任务,事关我们厂的未来发展,你必须认真办好这个事。”
工人愣了愣,抬起一只手刚想说话,却被一张悬在半空中的藏蓝色的硬皮本子按住了话头儿,他只好放下手,重重地点头,转身小步跑出了会场。
第一幕完。
帷幕拉上,布景工人在幕后布置下一幕的准备工作。
幕间休息:台下,观众们纷纷舒散开正襟危坐的身形,开始轻声的交谈起来,安静的剧场氛围渐渐转变,仿佛另一幕戏剧悄然开锣——
静彻的夜海转换到一片幽静的小树林中,清晨里,从熟睡中醒来的小鸟纷纷出巢,叽叽喳喳的细声从一个角落汇向另一个角落;渐渐这种氛围感染到四面八方,所有的鸟儿都交谈起来。
剧场中呈现着瀑布下溪流里哗哗啦啦水花翻腾的声音,密密集集又不似惊涛骤响,直至这片生活的回音被一个甜美的女中音嘎然止住,顿时宁息。
“第二幕:会议室”
厂下属各单位行政主管和生产调度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围坐在狭长的会议桌前。
“老周,你们车间最近搞得很红火啊,月月超额完成任务不说,听说你还给工人发奖金、分豆油。”一个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的胖子一边吸烟一边和旁边一个穿着油渍麻花工作服的中年汉子闲聊。
老周抬手把手中的工作本往桌上一扔,掏出一盒中华烟也撇在上边,招呼早来的三五个人:“来来来,大家吸支烟,”
大望望老周都客气地推让着,谁也不好意思碰那盒烟。
还是那个胖子猛然跳起来,抓起烟分发给众人:“不抽白不抽,老周最近风光了,还抽中华了,看来咱们厂子真有点兴旺了,抽抽,都借个吉祥气儿。”
他这么一递,大家就都接过烟来,会议室里的气氛融洽了,半空中不时地升腾起一片又一片淡蓝色的烟雾。
一个黄面皮的瘦子凑近前,掏出打火机给老周点上烟火,面上挂着羡笑:“周师傅,给咱们介绍介绍经验,有什么发财道儿说说,咱们也学习学习。”
老周微微一笑:“哪有什么发财道儿,还不是厂子下达什么任务,咱就怎么干呗。”他端端正正地坐着,不紧不慢的吸烟。
身边的胖子冲那瘦子一摆手:“去去去,赵二狗子,哪都有你,人家周师傅就是实干家,能象你似的竟找些歪门邪道的干?”
胖子说完话,见瘦子有些挂不住脸儿,想发威,却没理他,挪挪身下的椅子往老周身边靠了靠,接着说道:“昨个儿省市领导都来了,着实说了些鼓励的话儿,可这背后究竟有什么名堂?老周,你可不行跟咱们见外,在座的几个都是十几年铁打在一块的老伙计了。你是厂长的红人儿,有什么信儿给兄弟们透露透露。正好现在也没什么外人儿,你递个信儿,谁也不带露出去的,也叫我们这七上八下的心里踏实踏实吧。”
胖子这一说,瘦子也收起要翻脸的狗样,又露出了人的笑容,跟着在座的几个预备得信儿的人都凑近老周。
老周向后靠了靠椅子,略微避一避,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看你们说的,我什么时候跟厂长有瓜葛了?昨个儿的事我也不知道,厂长能跟我说什么?你们真是想得太歪了。”
老周说着话,看看大伙都有点失望的神态,这个缩回去依旧坐着,那个将抬起的头放回去继续趴着,就摆摆手说道:“大家应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相信厂子的安排是肯定领我们往好道儿上走。四人帮都打倒了,我们这也不行搞个五人帮不是?相信上级,安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别想太多。”
赵二狗子没精打采地站起身来,转过桌子去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吴颂,你也真是的,最近怎么吃得这么肥,你老婆给你塞了什么好东西进去啊?瞧把你整得,跟口猪似的,改行吧。”
吴胖子一听赵二狗子的话腾地蹦起来,挪挪身下的椅子,冲着赵二狗子喊起来:“你个精皮贼瘦的黄猴子,我吃什么你管得着吗?不象你,整天琢磨怎么卡吃工人的钱,今天这个扣点,明天那个要点,你说你比地主老财强到哪去,活该你吃饭不长肉。跟我嚼兴起来了,我碍着你什么了?我就爱个胖,怎么地吧?坐哪不咯屁股。”说完话扑登一下坐回去。
“苏三,离了红洞县,将身来到大路前... ...”坐在会议桌最下首的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就在胖瘦两个人争吵的当儿突兀的唱起戏来了,一边唱一边翘起兰花指在空中虚摆着水袖的架子。
吴胖子气哼哼坐着,阴沉着脸不吱声。他身边的人依旧趴着假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手里却高高举着一根正在冒烟儿的中华烟。
赵二狗子却不寂寞,离开胖子走到下首桌前,蹭一下跳起来坐在桌子上,冲着正在甩袖唱戏的男子一竖大拇哥说话了:“爷,你是个爷,别摆那恶心我的样儿好不好?”
正摆着架子甩袖子的人听着赵二狗子说话就停了手,依旧端着架子瞅着他,诡秘的黠了一下眼睛:“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衣着笔挺的青年男子陪着一个穿职业装的青年女子快步进来。职业装一见赵二狗子坐在会议桌上,眼镜架下的眉毛一挑,就要说话。
赵二狗子却不待她发话,立刻顺坡下驴溜下桌子,借势就坐在“苏三”身旁,扬起手做欢迎状,大声说话:“芬助理、黄管家到!”
大家闻言,哄堂大笑。
青年男子闻言面无表情,走到左首桌边坐下,打开文件夹。
职业装气得原地站下,刚一扬手的文件夹,就见赵二狗子象准备挨批判一般老老实实垂下头去,两手顺溜耷拉在身下,只好把文件夹放下来,走到会议桌右首坐下,文件夹放上去,掏出笔来重重地往上一压。
老周敲敲桌子,说话了:“老赵,烟掐了,回你位置上去,闹社呢闹,这会议室是你胡闹的地方吗?快坐好,厂长来就开会了。”
老周说了话,假寐的也撑起身,唱戏的也坐回去,赵二狗子乖乖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会议室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闷,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第二幕完。
幕间休息中,剧场里又恢复了流水的气氛,人们继续窃窃私语着。
这个说:“这什么剧啊?十来分钟一场,说几句话就是一幕,我们单位把我们整这来,连个节目单都没有,看得我这个糊涂啊。”
那个说:“你们哪个单位的啊?这不节目单吗,一共七幕呢,喏,你瞧瞧。”
先一个又说:“我压根就不想来,我们领导逼着我们几个来的,说什么支持支持,有什么好支持的啊?我老婆就快进产房了,我这急着呢。”
又一个说:“听说这是咱们市的话剧团的节目,有两个省里大人物的子弟在里头表演呢,谁敢不支持啊,我们单位也来了好些人呢。”
另个说:“这不是高雅场所吗,怎么把咱们弄到这来了?你说这跟单位里那些烂眼子的事有什么区别啊,有什么好看的?”
“是啊,要不咱们偷偷溜走吧,反正这灯也不亮堂,谁看得清谁啊。”
“我觉着这个剧不错啊,正好反映了我们当前社会上的一些真实现象,坐着看吧,受点教育没坏处。”
“受什么教育啊?真正要受教育的人也没坐这儿啊,我看我们跟那些挨骂的布景工人也差不多,来这儿还是遭罪来着。”
“就是,就算这个剧好,能反映真实情况。可来的都是大老粗,臭工人,咱单位领导哪个来了?该受教育的也不是我们吧?”
“不花钱请你们白看高雅话剧,你们还拣着便宜卖起乖来了。你知道这票得多少钱一张吗?”
“多少钱我也不买,有这工夫在这耽搁时间、折磨我的脑袋,我还不如赶紧回去整点外快去呢,我老婆坐月子要钱。”
窃窃低语的剧场里渐渐热闹起来,仿佛赶集的场子,又好比热闹的大杂院闲聊,密密集集的细碎悄声缓缓拱起身形,象条巨大的鲸鱼从水面上露出广大的脊背来... ...
“真是的,现在生个孩子便宜的好几千,贵的就上万,这还让不让人活啊?看这么个八百年前的社会剧有个屁用。我看有人就是吃饱了撑的,想摆摆社会的真相你拿点应时的来啊,真他吗的没劲儿。”
“别胡闹,前一排可都是有头脸的领导呢,我们和他们坐在一个地方看剧,荣幸吧你。”
“我荣幸个腿?省长孩子演的剧就要人来捧场,就得座无虚席,上两个月我们单位的老刘儿子得癌了没钱治,求厂子厂子不管,逼得全家去马路上募捐,全都给你撵回来,谁给你捧场,饿死你都没人管。好不容易我们四下凑钱送进医院了,现在又用得着我们了,好说歹说骗俺们来捧场。我他娘的不捧,我走了。”
“嗨,你别走啊,你这一走,我们心里都挠肝呢。”
“谁拽你的手了脚了,你当你跟前堆着金山银山呐,别拦我。”
“想走赶紧走,别吵吵,上边都报幕了。”
“报幕?还报什么幕啊,你没见这剧场里跟开锅似的,谁还有心情看她的剧啊?会场、会议室,现在又车间了,不就那么点天天都发生的事儿吗,有什么好演的?大家都走了得了。”
“走、走,你走我就跟你走,不有那么句话‘法不责众’么。大家伙全都走了,哪个单位的领导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
“你们懂不懂得尊重一下尽心表演的演员啊?他们也没安什么坏心,表演的水平也恰到好处,这个剧是老点,可现在的社会跟那时也没什么区别,都一样。你们就当尊重尊重人家的面子,坐下来坚持到底吧。”
“鬼才坚持呢,我都坚持十七八年了,先捐款再集资,把我们的底子都卡吃光了,成天吵吵要改制,改了制没准都回家玩去了,谁还我们的集资款?我也不看了,大家都走。”
“我就说,与其让他们在台上表演,小范围的批判批判社会上的过时现象,不如大家集体退场,给他造更大的声势,何况我们有这个自由,谁也不能逼着咱们看话剧不是?”
“我看前边那一排准能坚持到底,我们走也没啥事儿。走,我第一个走,大家跟着我。”
舞台上,演员们一边表演着自己的角色,一边拿眼睛溜着台下乱乱纷纷的退场情景,所有人的心里都别是一番滋味。一个老演员禁不住流下泪来,哽咽着拿起扳手,一下一下拧着机床上的螺丝。
一个青年演员举着锤子使劲地敲打了一下铁条,抬起头冲着“工长”怒吼了一声:“你还要我怎么干?我白天晚上加班加点的干,我要过一分钱加班费没有?你们给过一分钱加班费没有?礼拜天都不让人歇着,我老婆生孩子我请半天假你都拿生产来压我,你还让人活不?”
青年工人说完话,猛地站起身来,怒视着面前的工段长。
那个工段长禁不得倒退了一步,接着又逼近前,说道:“我管不了你呗?车间生产这么紧,任务要的这么急,我告诉告诉你注意点有什么不对?你有牢骚有能耐跟上边发去,我说说你你还跟我扯上了。我告诉你,不想干你就说话,现在临时工有的是。”
舞台下,正乱嘈嘈退场的人们听见台上一声怒吼禁不住都定住身形,纷纷回头望着舞台上演的又一幕。
有人说话了:“不对呀,这不象那会儿的事儿,倒好象现在的事儿了,这怎么回事儿啊?”
“不知道。”
“嘿,跟我们车间的事儿几乎一个样儿啊,哈哈。”
舞台后,导演拿着剧本急得直蹦,拿手指着台上的青年工人对提词指导说:“剧本上有这段台词吗?那个工段长又是怎么回事?那个时代工厂哪有临时工?谁叫他们这么说的?我告诉你,这个剧要是演砸了,你就不用回团里了,哪适合你你上哪去吧。”
指导急得满脸都是汗水,紧着跟导演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突然场下观众席上就乱了,好些人退场了,跟着台上就变了样,谁晓得那小子怎么就狠砸了一下铁条,就胡说八道起来了。”
导演气呼呼地把本子摔在凳子上:“我不管,你们赶紧想办法给我收拾这个残局,出了事你们谁兜得起?”
“可现在也不能落幕停下,领导们都在前排看着呢,我看就让他们自己即兴演下去吧,反正那孩子咱们也真惹不起。”指导一指舞台上蹲下身继续干活的青年工人为难地跟导演说。
“爹,那都是爹。”导演望望台下逐渐安静下来的局面,离开座位还没有走出剧场的人们正悄悄走回座位,前一排观众席上也始终静悄悄没有丝毫的反应。
导演再看看舞台上的演员重新按着剧本演绎起话剧来,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转过头儿对指导说:“你看看,台上台下的都是爹,哪个爹不满意都可以发脾气,惟有咱们做儿子的不能摔了本子走,还得演下去。”
指导一颗心落地,灰着脸儿陪着笑脸说:“你是儿子,我连孙子都当不上。”
“啥,你说啥?”导演突然嗓门大起来,赶紧又压低了声音:“爹上边还有爷,我也是个孙子。”于是再也不搭言,紧张的望着台上的表演。
团长坐在后台的办公室里,听了报告,沉着脸告诉副团长:“你告诉老王演完戏到我这来报到。他也是老演员了,随随便便不负责任就篡改台词,这影响多不好,回头叫他到我这来一趟。”
时间慢慢地流过去,剧场里重新恢复了原有的气氛,舞台下方的观众席上依旧泛漫出和谐沉静的安详,在柔和的黄光里显出犹如深海般的静谧。台上,一幕话剧正在上演。
2007年11月18日13:14分中国文学论坛/注册名;雪链(即烈火的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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