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芜 于 2015-9-19 22:42 编辑
镜头在拉长,你能看到瓦楞上的青苔,奔跑着的光阴,一把飞梭不紧不慢穿针引线织出一件褴褛的破袄,袄上布满月光的尘屑,连一只华丽的虱子也那么明显,逃不脱。
老屋正中是一件老式的暗纹雕花长条几,居中靠墙的木座水银镜屏左角下印着一轮磅礴的红日,行云流水书着“东方红,毛泽东”六个红字,右手边的梅瓶里插着一杆微秃的鸡毛掸子,瓶上的美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罗衣广袖,莲花双髻,在风中咿咿呀呀哼着吴侬软曲,梦里的江南迢迢,是一片细腻温润的青花釉彩,隔着千里明月路,一湖江潮水。
左手的双耳瓶上两只登枝的喜鹊冻僵后再未复苏,在古老的夏日里,我一次次抚摸过它们光洁的羽毛,黑亮的眼珠,念着幼稚的咒语试探唤醒满屋叽叽喳喳的欢笑,偶尔乘人不注意偷吮着食指欲品梅梢的白雪,想象似张着翅膀的喜鹊,有些清凉的爽甜,带着我盘旋在巷口那个瘦高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的秃顶男人身旁,因为,五分钱一只的冰棒就埋藏在捂着棉褥的小木箱子底。
紧挨着条几的是一张厚重的四方桌,四面被精巧的如意云纹包裹,右首的太师椅子上常年坐着一个佝偻的老人,经年不变的灰布外褂洁净的竖领白布搭扣内里,他微眯着眼吧嗒吧嗒一袋接一袋抽着旱烟,屋子里整日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烟草清香,黑绸布的烟草袋挂在亮晶晶的铜烟嘴前,一朵暗红的梅花随着他的衣襟晃啊晃,我安静地坐在神秘古老的神话里,薄暮苍穹,天黑的好快。
东南角的灶火已经烟熄,青砖炕头上一个微胖的老妇人双手翻飞在搓麻,拧绳,带着老花镜的双眼在费力穿针,低头咬线,抽线的间隙总会拿起针头轻轻搔一下灰白的发顶,剪影拉长在白灰的墙面,亦动亦静,她神色恬淡,目光悠远,煤油灯下纳成一双双黑粗布鞋,而手边的席蔑叵箩里针头线脑,顶针,锥子,碎布,拨拉锤,仿佛一个个正等着检阅的士兵,满怀期盼。
此时,灶台边焙着的红薯恰巧漏下一小滴甘甜的汁液,“呲”的一声,它有些羞涩,被筒里的小女孩睡的正酣,脸蛋红扑扑的,透出香甜,两只小辫活象两只拱乱的麻雀窝,小手乱挥,偶尔还会咂吧着小嘴嘟哝着些什么,梦里没有北风,没有冰寒,只有温暖的春天,秋千,红皮筋,花格小手绢。
清晨五点的秋天,镜头一转,整个院子如一个惯于起早的老人,大肆咳嗽着披衣起床,开门声,扁担水桶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粗声唤着赖床的孩子的轻吼声,一会儿,男人们扛起粗笨的农具,吆喝着牲口上地去了,后面紧跟着睡眼惺忪胡乱背着书包的孩子,这时,每家灶台上都蹲着一口熬着稀粥的铁锅,妇人们慢条斯理蘸着晨光开始梳头净面,木梳上青丝缠绕着缠绕着就慢慢变白了,镜前换了妆颜,一个个女子倒下又复活……
屋北有一块平整光滑的青石台,正午的阳光漏下来,总有一些记忆在晾晒着,偶尔是零散的几穗谷物高粱,偶尔是未掰碎敲打的玉米豆子。随着天气转凉小脚的婆婆们会坐在南面的木格屋檐下一人拿一件过冬的旧衣,一边缝一边闲话家长里短,而男人们喜欢在农闲时端着饭碗聚在村中的青石门楼下,谈谈庄稼收成,悄声议一下国事,会心处,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此时的女孩子喜欢不知疲倦地玩着躲猫猫,老鹰抓小鸡,而逮萤火虫的小男孩总是在打谷场的草垛旁追逐打闹,稚嫩的叫声,笑声,仿佛南山流淌着的老泉,不知时间,忧愁与烦恼。
光阴弹指,今夜我伫立在坍塌的老屋前,像只迷途的羔羊满含泪水沉默,黑暗中,我听到一堆瓦砾在荒草丛中疼痛的哭泣,岁月的巨轮呼啸着碾压而过,我的祖辈,我的童年,包括今天的我都成为废墟里的一片,而命运的罗盘清晰镂刻,我清楚记得有谁曾说过‘废墟都是建筑的黄叶’,而我们正如一片凋零堆积的黄叶,行进在皈依泥土的途中,前路已断,归途渺茫,原乡已老,其实已没有什么可供你我凭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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