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到宽版
北斗六星!·百事通·查看新帖·设为首页·手机版

北斗六星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六星书房 须一瓜及其作品
查看: 59675|回复: 19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须一瓜及其作品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主楼
发表于 2013-1-7 19:3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搜索本主题
本帖最后由 唐吉坷德 于 2013-1-7 19:35 编辑

  
  须一瓜,女,原名徐苹,生于上世纪60年代,《厦门晚报》政法记者。从事过邮电机务、律师、广告策划等职。1990年出席全国青创会,后停止创作近十年。业余写小说。2000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作家》、《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小说界》、《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文摘》等选载。著有小说集《淡绿色月亮》及通讯小说集《徐苹VS须一瓜》。著作有《像地瓜一样的大海》。
  小说风格清新淡雅,而且有种淡淡的忧伤和不确定的美。
  获2003年华语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著有小说集《淡绿色的月亮》、《蛇宫》、《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首部长篇小说《太阳黑子》。2011年6月新作《保姆大人》。

  须一瓜现有作品目录(不全)

  小说集:
  [1]须一瓜.淡绿色的月亮[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2]须一瓜.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M].北京:群众出版社,2005.
  [3]须一瓜.蛇宫[M].北京:华艺出版社,2005.
  [4]须一瓜.提拉米苏[M].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7.

  未结集中短篇小说作品:
  [5]须一瓜.噢,咖咖小姐[J].江南,2002,(6).
  [6]须一瓜.贵人不在服务区[J].作家,2002,(8).
  [7]须一瓜.在神消失的地方[J].布老虎中篇小说选2003年冬之卷,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8]须一瓜.太田母斑[J].福建文学,2004,(1).
  [9]须一瓜.毛毛雨飘在没有记忆的地方[J].人民文学,2004,(9).
  [10]须一瓜.我的兰花一样的流水啊[J].钟山,2005,(3).
  [11]须一瓜.SS——7号导弹穿越12朵红菇[J].中国作家,2005,(5).
  [12]须一瓜.前面是梨树,后面是芭蕉[J].上海文学,2005,(11).
  [13]须一瓜.回忆一个陌生的城市[J].收获,2006,(3).
  [14]须一瓜.西风的话[J].人民文学,2006,(11).
  [15]须一瓜.一场用心筹备的邂逅[J].上海文学,2007,(1).
  [16]须一瓜.少许是多少[J].收获,2007,(4).
  [17]须一瓜.乘着歌声的翅膀[J].山花,2007,(8).
  [18]须一瓜.二百四十个月的一生[J].上海文学,2008,(1).
  [19]须一瓜.灶上还有绿豆羊肉汤[J].北京文学,2008,(2).
  [20]须一瓜.大人[J].人民文学,2008,(8).
  [21]须一瓜.黑领椋鸟[J].上海文学,2009,(4).
  [22]须一瓜《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人民文学》,2009年第11期。
  [23]《只有上帝才有的借口》(在何刊物,未知)
  [24]《它在灿烂的阳光里走来》青年文学2007年第08期
  [25]《尾条记者》
  [26]《04:22,谁打出了电话》(在何刊物,未知)


  
  1.  淡绿色的月亮

  一

  不是谁都能看到淡绿色的月亮的,它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时候能够看到。
  芥子在那天晚上看到了。她是在钟桥北的汽车里看到的。桥北到机场接回了回娘家一周的芥子。然后,他们停好汽车,手牵手开门进屋。桥北在开门的时候,顺势低头吻咬了芥子的耳朵。
  保姆睡了。她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能发亮的物件都在安静地发亮。玄关正对着大客厅外的大落地窗,阳台上的风把翡色的窗帘一阵阵鼓起,白纱里子就从翡色窗布的侧面,高高飞扬起来。卧室在客厅侧面隐蔽的通道后面。
  芥子的头发还没吹干,桥北已经在床上倒立着等她了。说是倒立健脑,桥北还有很多健身的方式,比如,每天坚持的2000米晨跑,周末三小时的球类运动。桥北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充满创意。比如,做爱。近期,桥北在玩一种花生粗细的红缎绳。芥子叫它中国结,桥北不厌其烦地纠正说,叫爱结。红缎绳绕过芥子的漂亮脖颈,在分别绕过芥子美丽的乳房底线,能在胸口打上一个丝花一样的结,然后一长一短地垂向腹深处。桥北给全裸的芥子编绕爱结的过程,也是他们双方激情燃烧的美妙过程。芥子喜欢这个游戏。
  入睡的时候大约是12点。芥子一直毫无睡意,起来服用安定的时候,她不敢看钟。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第一感觉是谁在喊叫。有一只人高的小白兔站在她床前。眼睛很涩,她睁开眼睛马上又想闭上,可是,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的,不是做梦,真的有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有刀!桥北不在身边。那人脸上戴着小白兔面具,白兔一只耳朵翘起,一只耳朵折下来;客厅灯亮着。芥子一张嘴就想喊桥北,小白兔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刀尖差一点就要扎在芥子的鼻子上。芥子闻到那只陌生的粗糙的手心上的汗味混合什么的怪味。
  小白兔的表情始终是得了大萝卜的高兴表情,可是面具后面的人挥着刀,手势十分凶狠:敢喊,我就不客气!喊不喊?
  芥子慌忙摇头。小白兔用力捏了下芥子的脸颊,拿开了他的手,但刀没移远。出去!那人说。
  芥子下床。她穿着冰绿色的细吊带丝质睡裙,睡裙长达脚面,可是胸口比较低,所幸爱结还在脖颈上,松松垮垮地吊着,芥子觉得多少掩饰了一些空档。
  桥北在客厅,他被绑在一张餐椅上,一个带着大灰狼面具的人站在他身边。没有看到保姆。一见到芥子,桥北就做了个没有食指配合的“嘘”的表情。芥子知道桥北要她安静、镇静,可是,芥子克制不住地颤抖、想哭,也想叫喊。小白兔晃了一下耳朵,大灰狼就过去拖过一张餐椅。大灰狼去拖餐桌椅的时候,芥子发现他是个不太严重的瘸子,不知想平衡,还是想掩饰,大灰狼用跳跃的方式行走。
  大灰狼把椅子放在沙发前,离桥北四步远的地方。芥子被小白兔用力按坐了下去。大灰狼马上拿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棕绳,要绑芥子。芥子尖叫起来,小白兔一巴掌就甩了上来,芥子禁声,转头看桥北。桥北没什么表情,似乎闭了下眼睛,还是要芥子安静的意思。芥子的一颗眼泪掉下来。大灰狼就把芥子的手熟练地反绑在后面了。桥北对芥子说,别紧张,没事,他们不是有困难,不会到我们家的。是吧?兄弟,看喜欢什么,你们拿好了,我们也不报警,只请你别伤害我们。
  桥北的包、芥子的包、两人的手机都在沙发前的大茶几上。小白兔子示意大灰狼看好两人,他开始搜包,两人包内每一个夹层的东西都倒出来了,大小面额的钱、购物发票、优惠卡、会员卡、身份证、医疗卡、口红、粉盒、卫生护垫倒了一大摊,桥北的包竟然只有一个旧的电话本和一个摩拖罗拉V998手机,和两块电池;小白兔在一个夹层中找到50元和包着它的一张发票;芥子的包内东西占了一大堆,可是,这一大堆里的钱只有两百多元。桥北现在使用的黑包不在。
  芥子在想幸好在把2000元钱给了妈妈,还有桥北的现在用的黑包可定是落在车上了,这个是他已经不用的旧包呢。小白兔突然冲到桥北面前,一把揪起桥北的睡衣前襟:还有钱在哪!
  桥北说,我也不清楚。包不是都翻了吗?三把手机你们都拿走吧,请把SIM卡留下好吗?
  大灰狼瓮声瓮气地说,这手机当然是我们的。还有钱呢?
  小白兔面具的眼睛窟窿位置,射出非常阴冷的光。显然他是主谋。你们俩住这样的房子,不是只有这点钱的人!快点!我没时间!
  大灰狼面具嘴巴窟窿,能隐约看后面的人脸上有一副挺长的暴牙,人脸瓮声瓮气地说话,可能是想把牙齿遮盖得好一点,以至养成了习惯。他说我大哥一旦见了血,就收不住手了。你们最好不要让他见血。
  桥北说,到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看看吧。

  二

  歹徒是凌晨5时离去的。他们在佣人房找到了被毛巾堵嘴、捆绑得快死过去的保姆。桥北说,他们大约是凌晨4时左右进来的。开门进来,钟桥北说他是在卧室卫生间听到客厅好像有异常动静,于是,走到通道观察的时候就和两名劫匪相遇了。月亮非常亮,西斜的月光洒过阳台,透过白纱窗帘,照在沙发上。小白兔和大灰狼的黑影就突兀在沙发前。然后他们扑了上来。
  歹徒总共得到了5200元现金,其中5000元是银行卡上根据密码到柜员机上连夜提的款;4万元航空债券,再过两个月到期;两个戒子、一条白金项链;三把手机,其中桥北的是才买一个月的商务通手机,价值近5000元。
  警察接到报警电话就来了。先是两个,后来来了好几个,乱哄哄的。芥子想想就想哭。警察分别给桥北和芥子、保姆做了笔录,不同的警察,问的问题差不多,但是,他们还是一对一对地反复提问、记录。警察似乎越来越怀疑保姆,有关她的问题,问得越来越细。
  钟桥北和芥子离开刑警中队的时候,已经12点半了。保姆要稍后问完。他们就先走了。也许受了警察影响,钟桥北也开始分析保姆作案的种种可能性,但芥子不想参与分析,她不想说话。就是不想说话。桥北说,你怎么啦?
  芥子小声说,很累。
  两人到牛排馆随便吃了点午餐。桥北说,回家睡一下就好了。别难过。钱毕竟身外物。想开点,好吗。
  芥子还是不想说话。桥北说,这案子你说能破吗?
  一块牛排被芥子割得稀烂,她只是吃了一个煎鸡蛋。桥北已经明显感到芥子情绪低落。他动手用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块牛肉往芥子嘴里送。芥子扭过头,不接。芥子说,他们都比你个子小很多,其中有个人是瘸子。
  桥北愣了愣,可是,桥北说,他们手上有刀。对不对?
  芥子点头。
  桥北是当晚7时的飞机。飞大连,有个展览会。他不知道芥子午睡也失眠,芥子当时尽量不动地躺在桥北身边,桥北打呼噜的时候,她悄悄爬起来,一到客厅,凌晨4时发生的一切又历历在目。歹徒是开门进来的。她不知道桥北是和歹徒怎么遭遇的,她对她醒来的前面,一无所知。只是警察进门之前,他们说了几句。桥北说,我一看见陌生人,就什么都明白了。我马上说,你们要什么就拿吧。我不反对,大家出来混也都不容易。桥北说,幸好我反应快,开了灯我才发现他们手里有刀!
  5时许,桥北提着行李出门。3分钟后,他又回来了。他说,你情绪很差,要不我叫我妹妹来陪你?芥子说不要。芥子不喜欢钟桥南,桥南是那种直爽和无耻分不清界限的人。
  你开门。
  芥子把防盗门打开。桥北进来,放下包,用力抱了抱芥子。你行吗?桥北说,我不放心。芥子说,你走吧,我不害怕。你快走吧,赶不上飞机了。
  芥子是站在窗后看着桥北下楼后,穿过后围墙被人图走近道而拆毁的铁栅栏,走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的。桥北的确非常帅气,高大结实,开车的样子也像个赛车手。芥子站在窗前回忆,小白兔和大灰狼好像都和她差不多高,应该在一米六七左右。
  保姆怨气冲天地煮了两份面条。她说她都快被坏人弄死了,到现在胳膊还在痛,那些警察案子又不会破案,一直问我们有什么用啊。她把面条放在桌上,就翻起衬衫给芥子看她被捆得发青的绳痕。
  芥子说,要不要涂什么药?保姆哼了一声,说又没破。那两个坏蛋如果抓住了,我要亲口咬死他!芥子说,收拾好了,你早点睡吧。昨天没睡好。
  芥子临睡前又把门和窗看了一遍。都是反锁反扣好的,如果没人配合,外面的人是进不来的。可是,芥子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爬起来,想象凌晨4时的情景。她先到卧室的卫生间。桥北站在卫生间听到了外面的异常动静,然后,他怎么走过2米多的通道呢?客厅里站着两个陌生动物,其中一个还匆匆调整了一下面具。桥北没有扑过去,如果扑过去会怎么样呢?桥北反应过人、孔武有力。可是,桥北没有扑过去,而是矮小的入侵者向高大的桥北扑来。
  芥子开着灯,在沙发上久坐。保姆出来了,揉着眼睛说,为什么不睡呀,睡吧,没事了,你到自己房间把门反锁好就行了。要不要我陪你?
  芥子忽然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谁是真正的敌人啊。芥子站起来,说,我没事,我这就去睡,你也睡吧。芥子连忙进了房间,把门反锁后又检查了两遍。整个晚上睡不好。
  次日一早,警察上门请走了保姆。芥子吃过麦片,靠在沙发上竟然睡了过去,直到电话响起来。桥北说,你没事吧?
  芥子想哭,可是她感到自己不想让桥北知道她想哭了。她说,我没事。飞机很顺利是吗?桥北说,很顺利,进城安顿下来太迟了,没敢去电话,怕吵你。芥子,听我一句话,钱是身外物,你别看不开。破财消灾,懂吗?
  我知道。芥子低声说。她本来想说,这不是钱的事。但芥子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桥北说,七八天吧。有事打小王的手机,我都和他在一起。你记下他的手机号好吗?
  芥子说好,你说吧。其实,芥子手上没有纸也没有笔。桥北在电话里三个三个一组地报号码,芥子三个三个地重复着,但什么也没记下来。

  三

  芥子到她的“芥子美剪”美发店的时候,早班的员工都到了,几个洗头工在叽叽喳喳地议论芥子家的事。因为昨天芥子跟师傅阿标说了几句,就到警察那里忙了大半天,一整天没过来看店。阿标手艺不错,就是见人就粘糊,店里的洗头小女工被他泡得争风吃醋,吵来吵去,可是,很多女顾客喜欢阿标料理头发。阿标的大腿会讲话,手上的剪刀不停,动作准确,腿上的膝头也善解人意地和女顾客促膝谈心。钟桥南最会骂阿标,可是,她指定阿标做她的头发,不管是剪还是染,非阿标不干。再迟也等。
  钟桥南来做头发倒是都付钱的,她说亲兄弟明算账,可是,她要是带朋友来弄头发,就非常豪迈。走时,照例喊一声,多少钱?芥子照例说,算了算了,自家人你干什么呀?
  钟桥南就说,那好吧。或者对转身就朋友说,怎么样,下次还来找芥子、阿标吧?我叫他们优惠。
  芥子就笑着送客。阿标有时会撒娇,拦着不让桥南走。因为他是靠抽成的。他说,姐姐,我欠房租了,你不付钱苦了我啦,要不我晚上睡你身上?桥南伸手就狠捏阿标无肉的腮帮,阿标就顺势矮下来,杀猪一样叫唤:啊,姐姐!那你睡我吧!姐姐!睡我吧,怎么睡都行!
  阿标一看到芥子进来,就拨开了身边的女孩,站了起来。他说,怎么样啊,老板?有希望破案吗?芥子说,天知道。反正都抢走了。阿标说,真的是好几万吗?芥子不想多说,她说,前天毛巾谁洗的,一股味道。客人提意见了。不是说过,这些小节要注意吗?阿标你查一下。扣钱。
  正说着,桥南进来了。桥南像一个两头尖的大柠檬,她理着板寸头,金色的头发,穿着青黄色的大号T恤,下面是一条牛仔热裤,短得到了大腿根,衣服一盖,就像没穿裤子。阿标一见就哇哇大叫起来,姐姐,我受不了你啊,求你穿上裤子再来吧!桥南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了阿标的腿上,还用力墩了一下。
  桥南说,怎么回事?芥子,我哥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来看看你。真是怪了,肯定是你保姆里应外合干的!
  芥子虽说是嫂子,可是,桥南比她大四岁,平时都是桥南说话,没有芥子多说的份,芥子也不喜欢和桥南抢说什么。芥子说,警察还没破案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桥南说,我分析呀,就是那个保姆。我平时看她就贼眉鼠眼的。他们带刀是吗?听说连脸都不敢露出来,肯定是熟人!芥子认为有道理。
  他们怎么进来的,个子高吗?什么口音?桥南像侦探一样发问。芥子就她知道的部分,粗略地说了一下,因为她不愿意在店里谈这些问题,尤其是小工这么多的情况下。
  桥南不管。桥南说,没错,那个保姆最值得怀疑。苦肉计嘛,谁都会!我早就跟我哥说过,芥子你记得吧,我早就说换掉她。我哥那人,唉,傻逼一个!平时整天跑步健身什么的,好像牛得不行,结果,真的来了劫匪,扯!和他们谈判!卖家求和!要是我啊,非和他们拚了不可!在自己家,谁怕谁啊,他们心虚得脸都不敢出来,要我先一把扯下它!再用凳子砸,动静一大,吓都把他们吓跑啦!
  姐姐啊,你是孙二娘啊。怪不得我怕你。
  桥南瞪了阿标一眼,去!闲着就给我洗洗头、吹吹。我没空和你罗嗦。快点,用沙宣。
  芥子说,可是,他们有刀。
  刀?刀算什么?关键是他们做贼心虚!你一凶他们就软了,你反抗他们就怕了,他们还会用好刀吗?我哥腿那么粗,一脚就踢飞他的狗屁刀。天下歹徒都一样,唉,你们两个窝囊哪,尤其是我哥,真没劲!我要在你家,一棍子劈死他们!
  正在给桥南满是泡泡的头发上抓洗的阿标,听了吃吃笑。

  四

  晚上回到家就10半了。是阿标提醒芥子要不要先走,他来顾店,并说要不要送送她。芥子说很近路灯又亮,就先走了。保姆真的被警察留住了,接下去不知道会怎么样。想起保姆前一段和芥子聊天时说,看到什么什么地方的人,因为面对歹徒不肯交钱,结果被砍了20多刀。真是不值得,人嘛,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是傻瓜。芥子说,是啊,命比钱重要。
  现在回想起来,这保姆真是像同伙,是不提前做思想工作来着?芥子进屋后,仔细检查门窗后,开始洗澡。关掉客厅的灯回卧室的时候,她发现客厅月光明亮。她站了一下,不由又站到了桥北听到动静后出来的位置,是啊,看客厅非常清楚,两个小个子歹徒目测是一目了然的。桥北说什么,他说他幸好反应快,马上就说,要什么你们拿去,你们出来混也不容易,喜欢什么就拿吧。
  是这样说吗?是这样说的。后来开灯才发现,他们有刀。就是说,还没看见刀的时候,桥北就妥协了。对吗。
  昨天凌晨的事态中,芥子有三次感到强烈委屈。一是,桥北说我不知道钱在哪,那一瞬间,芥子感到压力特别大。是啊,很多人家都是女人管钱的,也许歹徒家也是;后来,桥北让芥子指引歹徒到卧室床头柜开抽屉。
  抽屉的钥匙在书房第三格书架的杂物盒里。小白兔解开芥子和椅子绑在一起的绳子,但还是反绑住她的双手。他要她带他们拿钥匙、开抽屉。在桥北无奈和鼓励的眼神下,芥子乖乖地带着他们取钥匙。就是这次,他们找到了银行卡和债券还有首饰;
  他们重新回到客厅。这一次没有再把芥子和椅子绑在一起,小白兔让芥子坐在沙发上。他把银行卡拿着手上晃动,他说,说出密码!
  桥北和芥子互相看着。小白兔站起来,用刀在桥北的脖子上划了一下,芥子瞪大了眼睛。看上去不重,可是,有一颗血珠在桥北脖子划痕的下端慢慢大了起来。芥子又开始颤抖。桥北说,告诉他吧。
  小白兔点头。似乎是赞同,也似乎是明白了:是这女人管家。
  小白兔坐到了芥子身边。沙发陷了陷。芥子尽力挺直胸,想让衣服和身体接触密实,因为只要两肩一松,旁边人就很容易从胸口看到乳房、甚至透过乳沟看到小腹。桥北确实是不知道这张银行卡的密码,可是,芥子还是再次感到委屈。
  芥子报出的是错误密码。小白兔看了芥子好一会,似乎在断定她有没有撒谎。芥子低下头。小白兔起身再次检查了桥北的绑绳,让大灰狼飞快地出门找柜员机提款去了。
  小白兔更近地挨着芥子坐下。芥子想站起来,被他一把拽下,几乎跌在小白兔子怀里。再不老实,把你再绑到椅子上!芥子感到面具后面的人脸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小白兔子重新把放在茶几上的刀拿在手上把玩。
  别那样!桥北说,大哥,不是要什么都让你拿了吗?
  小白兔这回笑出了声。真的吗?
  他用刀尖把芥子脖子的爱结,小心翼翼地挑了出来,端详着,兔子的耳朵碰到了芥子的脸。芥子努力往后,小白兔突然用力劲扯了红绳子一把,芥子栽向他,然后,他把爱结调个头,长带放脖颈后面,似乎换一个角度欣赏着,可突然从背后猛提起绳子。芥子的脖子一下被卡得火辣辣,舌头被勒得伸了出来。可是,小白兔马上把手松了。芥子剧烈咳嗽,她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差点就死了。
  小白兔又把红绳子调转回头。芥子抖得无法克制,可是,她知道桥北救不了自己,所以就不肯睁开眼睛。小白兔坐在了芥子大腿上,然后不是用刀,而是用手,把爱结轻轻放回原来的地方。他的手食指少了一节,好像是被切断重长的,因此,指甲变形、指尖圆大得像个肿瘤。那手送红绳子进去后,就停在她的乳房上。芥子觉得,那只肮脏的手,停着,开始慢慢地用力,她不由全身绷紧了。就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大灰狼的脚步声,小白兔像弹簧一样,高高跳离了芥子。
  芥子睁大眼睛看桥北,桥北也大睁着眼睛看她。芥子大睁着眼睛,泪水就越过睫毛掉了下来。
  芥子在月光明亮的客厅内走动,桥北的位置、她的位置、小白兔的位置,还有大灰狼的位置。她一一都走到位,停留,昨天晚上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到哄干的衣服里找到了爱结,看了很久,然后,她找出剪刀,在茶几上,把它一节一节地剪碎了。
  还是睡不着觉。什么人都没有的房间不时发出卡啪嗒的细微响声,像有人从隐蔽的角落出来,不慎碰到了什么。芥子感到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她把灯打开,又把卧室的门锁检查了一遍。快11点40了。桥南本来说要来陪她睡,可是她不肯,说自己一点也不怕。现在,给谁打电话呢?没想到,她拿起电话就按了谢高的电话。
  谢高说,是你。有事吗?
  芥子说,噢,没事。听说你通知明天下午开业主会议?
  是啊,居委会综治小组长都通知了吧。你自己来吧?要整治发廊秩序了,有些新规定。
  我自己来。会开很久吗?
  不会。说说整治计划,签个责任状就好了。你就这事啊?
  嗯。我问问。那再见吧。
  过了两分钟,电话响了。芥子以为是桥北,却是谢高的。谢高说,我知道你家出事了。钟桥北做完笔录出差了。你是不是一个人害怕?
  没有。我不害怕。
  你是害怕。要不我过去陪陪你?今天我值110。
  我不害怕。
  谢高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自己关好门,我叫联防队员巡逻时多走你那段。好好睡吧,不可能再发生一次的。没这个概率。

  五

  谢高是这个辖区的治安警察,专门管特种行业的,什么发廊啊按摩院啊,洗脚城还有歌厅舞厅娱乐的。很多小业主都巴结他,可是谢高总是神情郁闷。他郁闷着脸到处转悠,看到不顺眼的张口就骂、抬脚就踢。今年特种行业放开了,不需要公安审批、申请人只要完成工商、税务登记什么的,就能开张。一时之间,这条街上冒出了十几家发廊,还不算小巷深处的。如果五十米内有六家发廊,你说靠什么竞争呢?实际上,这六家可能都不是发廊了,可能合起来,都找不到一个正规师傅、甚至一把剪刀。你叫它色情按摩院也对,尤其是偏远一点的小店。
  在芥子美剪的后面拐角一个叫“情思”的发廊,水平不怎样,可是生意兴隆。每天都有几个乳房都快跌出小衣服的小姐,坐在店门口,飞着媚眼,打捞路过的男人。两对男女被突然行动的谢高他们逮个正着,两个正在从事色情摸弄的小姐都是包着毯子押出来的。阿标他们看到了。芥子后来问谢高为什么,谢高说,一穿上衣服,她们就什么都不认账了。没办法。
  还是抓不过来。这个情思关了,还有更多的“情思”缠绵着开。谢高他们挺烦的,大骂工商闭着眼睛审批,根本不看市场需求,人为恶化治安环境;可是,工商那边也不含糊,说不是一切由市场调节吗?谁要管那么宽,经营不下去,自然就倒了。爱开谁开。
  等黄了一条街的时候,人民群众当然大骂警察笨蛋,有人往市人大、政协写信,信访件一层层转下来,谢高他们就要一件件去文字说明情况。谢高就经常恼火,看到张店光线不良、李店小姐媚笑、甚至偷做隔间,就气不打一处来,态度十分恶劣。而他已经无权封他们的店了。
  但是,谢高对芥子非常友好。芥子一向守法经营,芥子有阿标这样的小有名气的两位大师傅,还有两个小师傅,还有6名基本安分守己、技法熟练的洗头工,芥子还有一大群的固定顾客,因此,从来不给谢高他们添乱。认识谢高的时候,谢高还是责任区警察。两个喝多的东北人,一头撞进店内,开口就要小姐。值班师傅说这里没有,他们竟然就把师傅痛殴了一顿,把店里砸得乱七八糟。通过那事,来处理案件的谢高就认识芥子了。
  同行竞争难免飞长流短,就有人说,芥子是靠谢高的保护伞发财的,说芥子和谢高关系很那个。芥子自己的员工有的也这么偷偷议论,有些洗头工流动性大,流来流去说只看见谢高在芥子面前会有笑容。芥子不管它,她爱桥北,桥北也知道,桥北从来不把发廊里那些东西当回事,比如,那个不男不女的阿标,而一个小警察,桥北就是听到什么,也断然不屑放在心上。他们互相认识,桥北对谢高十分客气,见面总说,谢谢老哥关照;谢高对桥北也非常礼貌,谢高对芥子说,你老公挺不错,又帅。
  会议在街道办三楼小会议室开。谢高主持的,他们所领导也来了。街道分管治安的付书记、街道综治办主任及各居委会综治小组长都来了。美容美发行档小老板、小业主都来了。讲了辖区治安情况、讲了精神文明、讲了发案率,点名批评了不良发廊,表扬了包括“芥子美剪”在内的守法经营店家,然后,各家签下治安责任状,发誓保证本店文明守法,并积极检举揭发他店破坏治安的不正当竞争行为。举报有奖。
  散会的时候,谢高叫住芥子帮他收拾会场。谢高说,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反正你保姆出不来了。
  芥子说,我的保姆真的有问题?
  你以为我们总是乱抓人吗?
  芥子说,去哪呢?我是说吃饭。芥子突然很想和谢高呆在一起,她否定是情感上寻找依靠,她认为她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这起入室抢劫案的内幕。所以,芥子说,我请你好吗?
  谢高笑起来。好啊,你不怕别人说你拍我马屁?
  我又不干坏事,我拍警察干嘛?
  谢高到所里换下警服,就和芥子一起走了。

  六

  “茉莉苑”是利用一栋旧别墅改建的酒家,外墙和内部装璜都非常温馨怀旧,就像别人的温暖的家的感觉。老板是个男人,打扮得像刚从高尔夫球场归来。看到谢高,奔过来就拥抱,好像久别重逢。谢高没有表情地和他拥抱一下。他们互相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原来这是谢高过去在这做责任区警的朋友。谢高说有包间吗?拐角那个小间的。
  老板看着芥子,暧昧地说有有有,给你留着呢。谢高也不怎么笑,说,菜快点上好吗?我中午没吃饭。芥子觉得谢高真的脸色郁闷,好像没什么人能令他愉快,不过谢高看到桥北真的非常友好,虽然他们毫无友谊可言,这样说来真是可贵。三楼拐角的小包间,是利用小阳台改建的,玻璃墙看出去就是微波荡漾的茉莉湖,垂柳弯弯的,扶桑花在水边的柳丛下,火一样,一团一团的。景致很深远。
  这间还只能坐两个人。谢高说,喜欢吗?
  芥子说,真没想到。以后我还来。她本来想说,下次我要和桥北一起来,可是话到嘴边就不想说了。谢高说,我喝点啤酒,你要不要?或者点果汁。芥子说,我也喝酒吧。
  两人就没话了。芥子第一次单独和谢高一起吃饭,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等谢高问。她以为谢高会问前天晚上的事,可是,谢高不说话了,只是抽烟。
  芥子尴尬起来。点菜的小姐怎么还不来?她说。
  谢高说,不用点,他们知道我爱吃什么。你今天就陪我吃我爱吃的吧,好不好?钟桥北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八天吧。芥子说。谢高轻轻笑了,你老实说吧,昨天半夜打电话是不是吓到了?芥子摇头。谢高点头笑了笑。
  我的保姆真的是一伙的?
  我不知道。案件不是我办的,但他们不会抓错人的。
  你是不是不想对我说真实情况?
  你要知道什么真实情况?
  我家的事。我不知道保姆说了什么?你们抓她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还有同案的人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即使我知道,可能也不便告诉你,因为现在案件还在侦查审理中。你别想这个事好不好?
  小姐端来一个小瓦斯炉,原来全部是吃蛇。蛇皮蛇肉分开了,切装了十几个小碟,白的肉、黑花的皮,还有棕色的调味酱、芫荽、青瓜什么的摆了一桌。蛇骨不知怎么团成一个圆圈,正放在汤里熬。
  谢高说,我听说过你吃蛇。吃吧,降火。你上火了。
  芥子会吃蛇,但不爱吃蛇。谢高说她上火,她就想自己一直没睡好。谢高替她舀了蛇汤,然后把白白的蛇肉片放进沸腾的小锅中。等水一开,他就把烫熟的蛇肉放在芥子碗里,教她沾着调味酱吃。
  芥子说,如果歹徒是到你家,你会怎么样?
  谢高惊讶地扬起脸,我?没想过。
  那你想想吧。情况和我家的一样。两个小个子进来了,谢高你有多高?
  一米七九,比你老公矮。
  你家突然出现的两个歹徒,只有我这么高,有一个还是瘸子,不过他们手上有一把匕首,像一本书那么长,很尖。你会怎么办呢?
  我不能回答好。也许我会本能地抵抗,制服了他们;也许我被砍伤砍死了;也许我把钱给他们,就像你们做的那样。
  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因为他们可能丧心病狂,我不是对手。其实这个问题,一定要看具体的情景,你在当时会形成具体的感觉,并判断什么反应是最正确的。你为什么问这个?
  要是我们就是不合作呢?
  那我可能已经见不到你了。谢高笑了笑,你为什么一直问这种傻问题。告诉你,你碰到的歹徒是新手,如果是老手,早就搞定了,没必要拖那么久,危险性大大增加了。还被你蒙骗错误密码,来来去去的。
  你知道案情呀。
  快吃吧,清凉降火。我也饿了,你老问话,我才吃了两块。
  过了一阵子,芥子忍不住又说,你真的会妥协吗?可你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啊。别想这事了,案件有希望。办得快的话,东西都能找回来。谢高边说,一边站起来,不断往芥子碗里放烫熟的蛇肉。
  如果我现在和你穿过茉莉湖,碰到歹徒,你会怎么办?
  唉,又来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给钱。如果还要人身侵害,比如劫色,只好和他们拚了。
  但是,那时候你已经被打坏了,或者被绑起来了,因为你一开始就不反抗。
  你能不能不说这个问题啊。要不,我们现在就下去走走,看看有没有歹徒出来,让我们实验一下?你这是怎么啦?
  我觉得一般人都会认为和警察在一起比较安全。
  看到谢高的脸色阴郁下来,芥子闭嘴。开始自己打捞蛇肉。谢高不再回答问题。芥子也不敢再问了。谢高后来意识到了什么,说,喝酒吧,芥子。我们说点轻松的,免得你晚上又睡不好。来,多喝点,晚上好睡觉。等会儿我送你回去,好吗?

  七

  桥北回来的前一天,案件告破了。办案刑警叫芥子前往指认。芥子其实认不清楚作案人的脸,因为他们始终戴着面具,她是凭他们的身形辨认的。大灰狼有点瘸,没错;小白兔的手很粗糙短小,左手的食指第一节缺失,而食指尖变得像蛇头一样尖圆。保姆确实和他们是一伙的,在警所,警察把戴着手铐的保姆带过芥子身边时,保姆冲着芥子笑,还想用手拉芥子,芥子惊叫一声。警察喝叱着保姆,推她走。
  手机三把销赃出一把,是芥子的三星;首饰和航空债券都未及出手,现金5200元只剩几百元。警察说,要等开退赃大会的时候,一起领。
  桥北在电话里知道案件告破非常高兴,说回来请警察吃饭。桥北回来的时候,直接进了家,然后给店里的芥子打电话,要芥子回来。芥子说,买点菜吗?每次从外面回来,你不是想吃稀饭?
  桥北说,保姆不在不方便。我们上街找稀饭吃。
  在无名指吃饭的时候,桥北说,我再给你买把手机吧。你高兴吗?等会就上手机店挑去。
  芥子说好。桥北说,这件事把你胆子炼大了。我本来以为你会不敢一个人呆着。桥南却说你一点都不怕。
  是谢高说,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的。
  回头你跟谢高说,明天我请他和他的办案兄弟们喝酒。请他帮忙招呼。谢高人不错啊。他到我们家过吗?陪你?
  没有。他让联防队员巡逻的时候,多巡我们这一带了。谢高说,如果那事发生在他家,他可能会抵抗,制服他们;也可能像我们一样,把钱给他们。
  他毕竟是警察,和我们不一样。我要是警察,保姆她敢叫同伙来试试。
  芥子说,要是你一开始就反抗会怎么样?
  桥北停下来,看着芥子。芥子把眼睛转开了,看大街上。
  一开始我冲过去了,我踢倒了一个。桥北说,可是我被茶几绊倒了,他们两个就扑过来,压住我。我的脖子被踩住了,后腰被踢了,第二天青了一片,现在都褪色正常了。我知道他们会玩命的,所以我说,要什么你们拿,别这样吓人,我不会报警。你吃了安眠药,你什么动静都听不到,等你出来就看到我被绑在椅子上了。对吗?
  芥子点头。
  谢高叫了两个承办刑警过来,其中一个是陶峰,是他的同学、好朋友。桥北也叫了公司两个朋友过来,因为在桥北走后,他们都很关心朋友妻子,桥北不在的时候,总是来电关心问需要什么帮助。
  陶峰很爱说话。大家喝着酒,吃着螃蟹,吹着海风,听陶峰主说。原来是这样,保姆的丈夫就是小白兔,而大灰狼是保姆的亲弟弟,实际上就是姐夫和小舅子的搭档配。桥北公司的朋友笑着说,原来两匪互为中纪委啊。大家笑,桥北也笑。芥子看到,谢高看了她一眼。谢高本来就不喜欢笑。芥子也没有笑,她在想那只曾经放在她乳房上的手。这一节,做笔录的时候,第一次她有含糊说到,第二次以后,就不愿意再说了,每次都跳过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桥北当然看得很清楚,但是,桥北会说吗?应该也不愿说。
  如果他们不是姐夫小舅的搭档配,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芥子突然一阵反胃,呕了一把,她慌忙用手堵嘴。耳朵下的皮肤和手臂外侧,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桥北说,你没事吧?
  桥南说,食物中毒喽!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芥子也笑了笑,说,吞了一个甲锥螺了。桥北拍了拍芥子的背,说,好,算我们补钙。
  大家喝了酒,随便一句话都滥笑。谢高喝了很多酒,但很少笑。
  晚上芥子又是失眠。她以为桥北睡着了,便爬起来吃药。以前桥北总是一沾枕头就睡的。可是,今天芥子刚吞下药的时候,桥北背对着她说,我给你按摩一下,好吗?
  芥子有点反应不及,说不出话来。桥北从来没有躺下这么久没有入睡的。所以,芥子说,你怎么没睡呀?
  你怎么又服药呢?桥北说,你不是说是偶尔一两次吗?或者喝浓茶、做爱太兴奋。昨天我们没有做爱,可是你也服了,我并没睡着;今天也是,你怎么又服呢?你这样会上瘾的。
  我不知道。越急越睡不着,所以我就……
  我走的这八天,你是不是天天失眠?我看到你的药瓶了,一下少了那么多。
  芥子爬到床上。桥北伸出胳膊把她搂向自己:我告诉你,你不能这么脆弱。这事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部分东西不是都在吗?
  芥子点头,说,我没有想这事了。
  那你刚才想什么?说真话。芥子看到桥北的眼睛闪烁着暧昧的意思,可是,她不需要。桥北开始抱紧她,芥子把他胸口推开,说,我头发晕。桥北伸出手,手掌盖在她脸上,大拇指和无名指分别按摩她的太阳穴。我跟你说啊,芥子,人家说破财消灾,还有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知道吗。我知道你不是小心眼的人,不是爱钱如命的人,你只是惊吓过度,对吗?现在我回来了,天天在你身边,你看,你伸手一摸,我就在你旁边,热乎乎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如果,芥子在他手掌下面说,如果他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你说,他们会怎么样?
  谁?他们啊,反正钱是少不了的。怎么分赃是他们内部的事。
  我不是说这个。
  为什么要找难受呢?你这个傻瓜。现在不是一切都挺好?睡吧,要我抱着吗?如果再不睡,明天我开车会危险的。

  八

  开退赃大会的时候,桥北正好又出差了。骑着警用摩托的谢高在公安分局门口看到芥子,说,噢,退赃会。钟桥北呢?
  芥子说,他出差了。谢高说,细软很多吧?上来。我送你的宝贝回家。
  到宿舍楼,芥子邀请谢高上楼到她家去。谢高有点意外,几乎有点不好意思。他有点口吃起来,我,还有事,要不,我陪你上去一下。
  新保姆到位了,可是还不是太利索,洗个水果又把盘子给打了。芥子赶紧去帮忙,她怕慢了,谢高要走。谢高在她家走动着,四处观看,似乎非常欣赏。然后谢高就坐在沙发上,就是那天晚上芥子和小白兔并肩坐的位置。
  挺漂亮的,你家。谢高说。
  芥子说,陶峰那人很有趣啊。你们两个很合得来呀。
  我们当年住在一个宿舍。他很讨女孩子喜欢,也很能干。
  我还不知道你是调过来的,我还以为你和陶峰他们一样,是分配过来的。调过来不容易吧?
  在那混不下去了,死活得调过来。再不容易卖人卖血也得调。
  现在你坐的位置,就是那天晚上我坐的位置,那里的窟窿就是被刀扎的。桥北在那,他被绑着和椅子连在一起,不能动,站不起来了。后来,一个歹徒坐在我身边。
  谢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芥子,芥子突然明白,谢高什么都知道,于是她停了下来。谢高开始吃杨桃,他小心地用小叉子,一片片叉起来送进嘴里。芥子看着谢高。谢高说,你来一片?很甜。
  芥子说,要是那两个人不是姐夫和小舅子,你说会发生什么?
  你比我清楚。谢高说。
  我不要这个结果。我们真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吗?
  谢高叹了一口气。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女人了。想听警察的忠告吗?警察从来不鼓励受害人盲干硬顶,尤其是力量悬殊的时候。生命是无价的,最值得珍惜的只有它。美国警察告诉市民,身上最好放一点小钱,是的,就是花钱消灾用的。你可以尽量记住犯罪人的特征,随后报警,为警察提供最好的线索。要知道,你是老百姓,首先要爱护自己。
  那见义勇为怎么办?报纸上还不是总是报道那些不畏强暴、勇敢的人。
  那是报纸。不过,我从心底也敬重那些不畏强暴、见义勇为的人。可我是警察,警察要保护老百姓,所以,我们首先希望老百姓都能平安。
  求你查个问题,好吗?
  谢高说,只要我能办到。你说吧。
  出事那天晚上,我因为用药,醒来之前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清楚。我很想知道前面的事。我想,你帮我了解一下好吗?
  钟桥北不是醒着吗?
  芥子点头。可是,我还想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说的。有的事桥北也不知道。我想看他们的口供笔录。
  看笔录,这不可能。你查问这有什么意义呢?你听不懂我的话,唉,我有点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了。但我真的不希望你这样固执。
  你帮不帮我?你不帮我我就直接去找陶峰。
  谢高不说话,看着芥子。你真的很傻。谢高站了起来。
  芥子一把拉住谢高的手:帮我!好吗?悄悄的。

  九

  连续一周,芥子有空就给谢高打电话。谢高总说忙。芥子说,那你就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们两个说了什么?
  开始谢高说,他还没看笔录,后来说找不到陶峰他们,后来又说电话上不好说,其实情况就那样,和你知道的差不多。芥子就拿着电话不说话。谢高停了一下,说,你生气了?芥子还是不说话。谢高说,下午我来你店里吧。芥子说,我下午不去店里,到我家好不好?芥子是不愿意店员们听到什么,到店外说话,又怕大街上闲言碎语。
  谢高犹豫了一下,说,我4点来吧。有变我打电话。
  谢高很准时。才坐下,芥子就说,他们两个怎么说,是不是一致的?
  差不多。大约凌晨3点半左右,保姆把门打开,然后,他们进了保姆房间,捆绑、堵毛巾,把床翻乱,椅子放倒,制造现场完,然后戴上面具。
  谢高述说的时候,芥子慢慢把大拇指甲竖在唇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在咬指甲。
  他们来到客厅,小舅子拔电话线的时候,碰倒了那盆龟叶菊盆上放的电蚊拍,之后,走到前面的姐夫把这个放杂志报纸的杂物夹给踢倒了。这时,卧室通道有光射出来,卧室开门了,随后,桥北走出来查看。桥北个子很大,小舅子想跑回保姆房拿忘在那里的刀。
  他是瘸子。
  对。关于这一节,两人供述不一致。姐夫说小舅子吓了一下,想逃跑,小舅子说是想去找刀。接下来供述又是一致的,姐夫一见桥北就马上扑上去了。桥北闪身说,别这样!我配合!想要什么你们就拿吧。这功夫,小舅子从后腰踹了桥北一脚,桥北身子一歪,他们两个趁势扑了上去,压住了桥北并捆绑。桥北很生气,桥北说,兄弟,你紧张什么?我不是让你拿吗?我也知道,你们不是有困难,不会来找我。大家都不容易,喜欢什么就拿吧。拿了就走。
  捆好桥北,小舅子就赶紧去保姆房拿刀。姐夫接过刀,要小舅子看着桥北。他收拢客厅找到的你们的包和外衣,然后,姐夫提着刀往卧室走去。桥北大喊一声,钱都在包里!小舅子摔了桥北一巴掌。
  谢高突然伸手打掉了芥子放在嘴里使劲噬啃的手。芥子愣了愣,说,后来呢?
  后来你醒了。发现两只大动物在你家。
  那灯什么时候开的?我醒来时,客厅灯是亮着的。
  我忘了注意了。亮着就亮着吧。也许他们控制了钟桥北胆子就大了。
  他们两个真的都是那么说的?
  口供基本相吻合。应该就是事实了。
  那桥北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呢?关于这一段。
  基本差不多,区别在钟桥北说他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有刀,他感到极大的威胁。
  我是说,桥北他有反抗吗?比如打他们、踢他们?
  谢高又开始看芥子,他停下不说了。芥子说,我想听下去呀。
  谢高说,我记不住了。钟桥北跟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说,我也许能回忆起来。
  我忘了。芥子说。你下次再帮我查看一下吧。
  谢高轻轻地笑起来。你是傻瓜,这样做,你会后悔的。
  芥子不说话。芥子后来说,你走吧。
  谢高走后,芥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新保姆从厨房跑过来,迟疑地为她开了灯,又问要不要开电视。其实遥控器就在芥子手上把玩。芥子说,给我一杯冰橙汁吧。保姆说好,转身进厨房没10秒钟,只听当啷一声,她又把什么给打破了。新保姆上任一周,已经打破包括汤匙在内的六七样器皿了。芥子懒得进去,连问也不愿意。过了一会,新保姆脸涨得红红地出来,双手递过一杯冰橙汁,说,对不起,杯子滑掉了。芥子摇摇头,说,没事。
  小白兔押着芥子去卧室开床头柜抽屉取东西出来,桥北说,喝点什么吧,冰箱有啤酒和橙汁,你们要吗?
  歹徒没有搭理桥北。
  大灰狼一瘸一瘸气急败坏地进来,说密码是错的!小白兔就把刀子一刀扎进真皮沙发上。他站在桥北和芥子之间:谁告诉我正确的?我只问这一次!
  桥北说,让她再想想!你们吓着她了。芥子!再想想!别紧张,钱赚了就是大家花的,对不对?你们二位喝点什么吧?让她想一想。
  芥子竟然又报出了错误密码。当大灰狼第二次气急败坏一歪一歪地地冲进来时,还没说话,小白兔就一把将扎在沙发上的刀,拔了出来。
  告诉他们!桥北低声喊,芥子!别孩子气!求求你了!

  十

  桥北经常冲着新保姆发脾气。那个有刀伤的棕色大沙发,他要求保姆去找一个好师傅,尽量不来露痕迹地缝合好,可是,保姆找来的师傅,开价又贵脾气又大,还竟然把一块浅棕色的皮垫补了下去。看那沙发就像画上了一个嘴巴,比以前的伤口还醒目。桥北回家,站在沙发面前,瞠目结舌了好一会,猛然挥手,大吼一声:给我拆了!再不行,把沙发换了!新保姆当场要哭下来。
  当他发现芥子屡屡失眠、而且再也找不到制做爱结的红缎绳时,他就经常一个人看电视到深夜,或者很迟回家。终于有一次,他问芥子,我们的红绳子呢?
  芥子说,不知道。看到桥北有点锋利的目光,芥子说,也许保姆收到哪去了,或者会不会洗了被风吹走了?要不我们再买一条吧?
  桥北不说话,但他再也不提红绳子的事了。
  有一天,芥子独自在家看片子《纽约大劫案》,桥北回来,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后来有一次在音像制品店,两人发生小小争议,因为,芥子很想买《石破天惊》《生死时速》。桥北说,你别那么孩子气,美国拼命树立孤胆英雄只是为了票房价值。就骗你这样傻瓜的钱。你以为是真的?
  又有一天,他们在家正吃晚饭,桥南带着儿子来了。然后报告社会新闻。桥南说,前天晚上在小伊甸园那个景区,一个大学生,遇到两个抢钱的坏人,就和他们打起来了,那个男学生被砍了十几刀,血淋淋的到一个公用电话报警,结果,警察在轮渡口把两个歹徒都抓住了。早上在出租车上听广播说,连医务人员都很感动。很多市民带着花篮、水果篮去看望那大学生,嗨,我想主要是老阿婆老阿公啦,谁那么有空。
  他个子很大吗?芥子脱口而出。桥南说,我怎么知道?要不你也去看看那个勇士?哎,钟老哥,那天你要是反抗了,会不会也被砍十几刀啊,我的天哪,那我们家也出英雄啦!
  桥北笑了笑,说,我已经被砍死了!我的傻老妹,你还想当英雄的妹妹啊。就你这样疯疯癫癫的,我真担心你儿子被你带傻了。小鱼头,跟舅舅过吧,舅舅带你坐飞机去,来,我们现在就去!
  桥北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了。桥南追了过去,声音又响又亮:想儿子自己生去!又不是生不动;生不动,小鱼头就送给舅舅舅妈好啦!
  桥北的公司的岛外,那天晚上,桥北来电话,说有一担出口业务要谈,不回来了。芥子洗了澡早早上睡,胡乱看着电视,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迷糊中,感到脖子发痒,翻了个身,痒的范围更大了。是有人在轻轻地抚摸她。
  芥子睁开眼睛。是桥北躺在身边。对不起,桥北轻声说,我不想弄醒你的,可是,看你睡熟的可爱样子,无忧无虑的,忍不住想亲亲你,我马上就睡……
  芥子把手伸给了桥北,抱住了桥北的脖子。你不是说不回来吗?
  是的,桥北的脸在芥子的颈窝里,他像在呜咽一样地说,我改变主意了。芥子的敏感部位,桥北很清楚,但是,现在好像它们转移到桥北不知道的地方了。芥子不安了,小声说,对不起。桥北说,没关系。放松,你放松,慢慢放松,我等你。
  芥子还是不行。越急越不行,她无法集中感觉。对不起。芥子说。桥北把她的嘴吻住了,一直摇头,示意她闭上眼睛。
  现在行了,芥子说,你上来好吗?
  芥子从卧室的卫生间出来,桥北把她搂在怀里:弄疼你了是吧?
  没有。怎么会呢?
  你骗不了我。你在假装。
  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第二天一早,桥北就走了。芥子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他喝剩的奶杯,他最喜欢吃的大理石蛋糕,一点都没动。新保姆去买菜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阳光洒在了芥子的床尾,芥子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淡绿色的月亮。

  十一

  桥北似乎开始千方百计地出差,把别人的话都揽过来做了。他南征北战地到处飞,接单、谈判、巩固客户关系,每一次都带小礼物给芥子,他们说话和以前一样的和气温馨,但是,他们和过去的生活有点不一样了。
  谢高似乎也尽量回避芥子,芥子经常看不到他,有时他经过店里,也是例行公事地转转,就走了。芥子到底忍不住,那天,叫住了正在离开店内的谢高。
  你欠我的事呢。
  谢高不说话。芥子看他胸部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知道他在叹气。晚上我请你喝咖啡,好吗?芥子说。谢高说,怎么说你才明白呢,你在糟蹋自己的生活啊!
  你去不去?
  几点?最好别在我们辖区。
  在山楂树咖啡馆的水幕玻璃墙下面,他们坐在带绳索的摇椅上。面对面。芥子不喝咖啡,要了芦荟牛奶,换穿便衣的谢高不喝咖啡也不喝茶,只要了钴蓝色的蓝珊瑚,又要了红粉佳人冰淇淋。
  谢高说,老实告诉你,我不想做那事了。案件卷宗我实在不想再去看。讲个故事给你听吧。芥子神情黯然,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帮我了。你现在老回避我。
  我回避你干嘛呀,这不是小事一桩吗?这我就要回避,我当什么警察啊,比这麻烦讨厌的事多着呢,我回避得了吗。喂,听不听故事?
  芥子看着谢高,谢高不等她表态,就说了。从前啊,沙漠上有一只聪明的猴子,它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可是有一天,它在一块大石头下面,突然看到一条毒蛇,猴子当场就吓晕过去了。它知道那块石头下面有条蛇后,每一次经过那里,都忍不住想翻开石头看看,可是,每次翻开石头,它都看见了那条毒蛇,结果,每次他都会被吓晕过去。即使这样,每次路过,它还是想看石头下面的东西……
  你在说我。芥子说,我像个傻猴子,是吗?
  原来的生活不是挺好吗?石头下面有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不该探究的,就要学会放过去。你这个样子很折磨人。折磨男人、也折磨警察。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折磨……还,折磨到你?
  对。你不了解我。你的确在折磨我。听我一句话,不要再看石头下面的东西了,好吗?那并不影响你的生活。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那天晚上我多次想哭,不是因为害怕。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懂很多东西,我看得懂你不说话的眼神,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感受。你真的不明白。因为你是男人。
  我肯定明白。就是因为我是男人,我是警察,所以我太明白你的感受。可是,那没有意义呀。你真的就绕不过那块石头吗?
  我不知道……女人总希望男人是勇敢的,他有勇气、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保护自己心爱的一切。桥南都说了,那天晚上她在,她会一棍子劈死他们的。
  谢高笑起来。桥南是个二百伍,是个大三八,难道你不知道吗?谢高说完又笑,态度很轻蔑。芥子不再说话。谢高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晚上,如果桥北动手了,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结果仍然是,他保护不了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东西。这样的结果你愿意看到吗?
  芥子摇头。不愿意,我爱他。芥子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不是那样……芥子想说窝囊,但不肯说出口,她说,我心目中的人和那天晚上的突然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是我回不去了……
  泪水忽然就溢出了芥子眼眶。谢高把头转向窗外行人。

  十二

  怀孕太让芥子意外了。医生说去做孕检,芥子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没有……填化验单的医生很不友好地瞪了她一眼,想想,抬起头,又瞪了她一眼。小便化验是明白无误了。拿着报告单,芥子懵里懵懂地站在妇科门口,她在想肯定就是那次不愉快的做爱了,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做爱。每次做爱都有安全保障的,但有时会出点技术偏差。
  她本来就和桥北说好,过两年再要孩子,而现在纷乱心绪中,她更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胎儿来得太匆忙,不请自到,好像是来赶来弥合什么缝隙的,也许就像赶来补那个受伤豁口的沙发。这么想着,芥子更加难以适应。她给桥北打电话,桥北在上海,马上要飞去日本,可是,拨到最后一个号,她又放下了电话。
  芥子突然想起来,一个月左右她因为感冒咳嗽,吃了一些药,还拍过X光胸透片。她打电话给桥南。桥南一听,就说,打掉!万一生个有毛病的,你们这辈子就完蛋啦。马上打掉!我给你联系好医生。
  芥子说,你哥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不可能!拍过X光的胎儿,要长恶性肿瘤的!他怎么会那么傻。我哥聪明人哪!再说,你要等他半个月从日本回来决定,就太大了。不行不行!我决定了。听我的,我这就联系一个非常好的医生。是我同学的妈妈。
  桥南办事快刀斩乱麻,第二天就把芥子弄到妇产专科医院。等桥北回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桥北又带了礼物,每个人都有份,包括小鱼头的。桥北一直对小鱼头非常疼爱。看到桥北像没长大的男孩一样在反复端详小鱼头的礼物,芥子怎么也开不了口,她不敢说。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晚饭后,他们一起到桥南家去送礼物。在路上,芥子开始担心桥南那个快嘴,肯定要告诉桥北,她想可能还是她自己先说比较好,可是,桥北在车上,一边开车,一边一直在接一个什么电话,听上去事情有点棘手,他在训什么人,有时声音很大。
  芥子想在车上给桥南打电话,但马上觉得不可能了,桥北就在旁边。她一心指望能一到桥南家,就能悄悄拉过桥南请她干脆不要提那事。没想到,一进去,桥南就奔过来咋咋呼呼地喊,哈,老哥你要感谢我,你看芥子这小月子做得多好,这气色多水灵。我们小鱼头还亲自去给舅妈送过一只土鸡呢,儿子哎,快来看!舅舅给你带日本礼物来啦!
  桥北瞪着眼睛看芥子,又看桥南。芥子说,那个,不行……
  桥北根本没听明白,连芥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但是,桥北点了点头,就脱鞋进去了。他和小鱼头一起拆礼物包装纸,然后,对着礼物,和小鱼头一起振臂发出“耶—耶!”的欢呼声,什么异常也看不出来。桥南说,我哥越来越不行啦,老啦,慈祥啦,想要小孩啦。桥北还是笑眯眯地和鱼头一起组装玩具。
  桥南过去踢了桥北屁股一脚,哥!要是这次不流掉,你想要男的还是女的?
  芥子紧张得不敢呼吸。可是,桥北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儿子,不过女儿也不错。我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儿的,芥子会把她打扮的像小天使,对吗?桥北回头看芥子。芥子连连点头。
  回去的路上,桥北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一直专注地开车,好像车上只有他一个人。芥子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可是,她不知道压力从哪里来,桥北的反应,让她完全不适应,甚至她有点侥幸地推想,桥北也许也根本没有要孩子的思想准备,这事可能就这样过去了。
  到家后,芥子洗了就到床上去了,桥北在客厅看大电视,好像在频繁换台;芥子在卧室看小电视,本来想选个DVD好片子看,又觉得心里毛躁,就没看;桥北一直没进来,也不洗澡,他接了两个电话,大约在12点的时候,把电视关了,芥子以为他接下来会进卧室,或者去冲澡。可是,电视声音一停,客厅非常安静。
  芥子起床,轻轻走到门口,走到通道口。桥北头枕着两臂,仰面躺在沙发上,眼睛在看天花板。芥子走到他身边,桥北没动,芥子蹲在他身边,开始用手摸桥北的脸,头发。桥北闭上眼睛说,你把孩子流产了?
  因为不知道怀孕,上次感冒吃了药,还拍了胸透……
  芥子看着桥北,有点结结巴巴:他们说这样的孩子不好……,会畸形……长肿瘤,我就……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生气……
  孩子多大?
  40多天吧。
  桥北坐了起来。可你的胸透是两个月前做的。我陪你去的,我记得时间,因为正好接了一个出口大单。
  芥子也觉得也好像真是两个月前做的。她困惑慌张地看着桥北。
  你是故意的,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桥北站起来,走到窗前。芥子跟了过去,她站在桥北的后面。芥子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不好,但我不知道这么严重,我只是……
  桥北猛然转过身,眼睛喷火:你!你杀我的儿子!
  不是这样,我真的不是……
  芥子第一次看桥北眼眶里闪出泪光,她自己霎时也不住泪水直淌。
  桥北一下就恢复了正常。桥北把手搭在芥子的肩头,他不是我的孩子,对吗?

  十三

  桥北连续八天都没有回来睡觉。他说公司事情太多,因为准备到大连参加一个投洽会。桥北岛外公司是有宿舍,但都是单身公寓,要是午睡,桥北都是睡在自己办公室沙发上。芥子到衣服柜里看了看,也看不出桥北有没有拿走衣服,平时这些都是保姆打理的。
  但桥北几乎每天都会打个电话来,简单说了一两句。芥子觉得很奇怪,原来桥北也会在电话里简单说一两句什么,听起来特别体贴,现在好像话也差不多,可是,再也没有原来那种感觉。究竟是谁的问题呢。
  这期间,芥子碰到谢高两次。一次是谢高到店里视察,芥子跟他笑笑。谢高说,老板,你可真憔悴啦。谢高就走了。芥子天天在镜子里看自己,因为店里到处都是镜子,所以,她倒不觉得自己脸色异常。谢高走后,她悄悄叫过阿标。阿标,芥子坐在一张空椅子上,看着镜子:我最近很瘦吗?
  芥子声音很小,阿标声音却很大,阿标说,不是瘦。是气色很不佳。你熬夜太多啦。两个正在(火局)头发、耳朵又尖的熟客就吃吃笑起来。阿标说,我请你去吃药膳吧,我请客,你买单。我保证挑一份最合适你的。
  第二次碰到谢高是在街头大药房门口,人家不卖那么多的安定给芥子。一次只能给四片。芥子讲了一大堆谎言,无人采信。谢高正好就从马路对面过来。他看到了芥子。芥子如见救星。谢高一说,大药房主任就给了芥子一瓶。
  桥北离家第九天的早上,芥子手机的短信息响了。她没看,磨磨蹭蹭起来洗漱吃饭,后来就忘了。她也没在店里呆多久,照例打的到几个大商场闲逛。桥北这八天不在家,她至少买了四千元左右的衣服和皮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买,买。已经有两件,还没到家就送给店里的小妹了。
  大约是傍晚的时候,她提着三袋购衣袋坐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这种设置在商场里夹层的咖啡房,大约专为购物狂休息小憩而设的。电话又响了。是谢高。谢高说,生日快乐。
  芥子大吃一惊。谢高怎么知道,而桥北怎么忘了打电话,这两个问题交织在一起,使她脑子混乱,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最近是有点恍惚,她也忘了自己的生日。
  芥子说,我想见你。你来找我好不好?我不给你添麻烦。
  谢高说,你在哪呢,我来接你。我开着朋友的车呢。
  谢高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找到芥子时,一边走近一边就看见正看着他的芥子,脸上的泪水成串地跌落下来。谢高快到她面前时,芥子用双手掩住了脸。她非常安静,肩头也不抽动,谢高只看到泪水不断地顺着芥子的手往下流,流到咖啡桌上。
  谢高说,到我车里去吧。谢高提起她脚边的购物袋。芥子就掩着脸,低头跟着走了。
  早上就给你发了短信,祝你生日快乐。
  芥子掏出手机,这才打开短信。芥子说,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不是让你们填过平安共建表吗?去哪里?
  我不想回家。还去茉莉苑吧,不,去茉莉湖划船,我不想吃东西。
  不,我要先吃饭,我饿了。在茉莉苑吃了饭,再去划船,万一碰到歹徒,我有点力气总好。芥子通过后视镜,看谢高不像是刺激她,可是,心里还是有点难受,想多了,又有点想哭。谢高非常敏感,他冲着后视镜说,你哭起来真难看。别再哭了。
  谢高,你停一下好吗?
  谢高瞪着后视镜,又干脆转过头来,看到芥子神色确实异常,就把车靠路边,停下。他转身看着后排座上的芥子。芥子说,抱我一下,好不好?我想有人抱抱我。谢高似乎想从车子中间跨过去,考虑个子太大,他跳下汽车,拉开了后车门。
  谢高踏上车,芥子往旁边让了点,谢高抱住了芥子。芥子嘴一撇,终于爆发了。她把脸藏在谢高的怀里,非常失态地号啕大哭。谢高说,小声点好吗?让你哭够了再走。芥子哭得很痛快,把眼泪、清鼻涕流擦在谢高胸口一大片。爆发了一分钟,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变成一串串轻轻的、呼吸不畅的抽噎。她呜咽着说,桥北……呜…可是……我还是…爱他的啊……
  谢高眼神里是我知道的表情,可是他沉默着。
  你知道选调生吗?谢高看着车窗外的行人,就是政府组织部门到大学考核后挑选出来的、认为品学兼优、具有绝对培养价值的大学生,可以说是凤毛鳞爪、前程锦锈。我有一个同学,大学毕业时就是作为选调生分配在省公安厅,后来安排他先在一个基层单位锻炼。很多同学非常羡慕,他自己也很珍惜机遇,非常努力。没有多久,责任区群众对他好评很多。在一起追捕网上通缉犯中,他受伤了。手术的时候,辖区很多老百姓自发去看望他。送水果,送土鸡,熬营养粥,因为秩序不良,老百姓和护士还差点吵架。当年度,这个选调生就被评为区人民满意好警察,并记三等功一次。给一个新警察这样的荣誉是很少见的。他真是太走运了。
  可是,现在,你想知道这个人这样了?他早就放弃了锦绣仕途,甚至不愿再做警察。

  十四

  芥子停止了抽泣。谢高拧开一瓶矿泉水,递了给芥子。芥子喝了一小口,将水倒在纸巾上,开始洗脸。谢高默默抽着烟,散慢地看着打开的窗外。
  芥子说,后来呢?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开始呢?
  谢高喝了几口水,似乎有些倦怠。芥子说,你把故事说完,好吗?芥子不想马上出现在餐厅,她不希望有人发现她哭泣过。谢高说,第二年的春末,那个选调生利用一个出差的机会,回老家去看望父母。当时,回程上火车的时候,他穿的是警服。本来非工作场所,大家都不会穿的,可是,那次没带换洗衣服,又嫌家里过去的衣服不好看,就又穿上出差用的警服。后来,他非常后悔。他说,如果那天我不是穿警服,情况肯定就不是那样了。就是说,如果他不是穿着警服,那么他现在还在省厅,肯定早就提拔了。因为起点本来就确实和普通警察不一样。
  这个同学穿着警服上了火车。他是中铺。下铺是个好像生病的女人,由上铺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一路照顾她。他对面下铺和中铺,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妇,再上铺可能是个生意人。列车的终点站就是省城,晚上12时到站。大约是晚上11点左右,我同学坐在靠过道的窗前的翻夹椅上。忽然车厢就骚乱起来,那个同学站了起来,马上就有两个男人挥着刀,直冲他而来,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同学看见车厢一前一后门都站着拿马刀的男人,还有三个人挥舞着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枪。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但马上就被什么掐掉似地虎头蛇尾,突然就没了。
  有个男声撕裂喉咙似地吼喊,都别动!谁动就打谁!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站在那个同学左右的男人说,小警察,听好了!你不管,大家都好,你敢动,现在就试试!
  两把刀都顶在他的腰上。回去后,他看见两侧都刺破了,有点血,但他说当时并不觉得痛。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就那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说,好,我不动。但是这对母女,还有这对老夫妇都是我们领导的人,我必须完整带他们下车。
  两个男人眼珠子交换了一下,一起点头说,行。你坐铺位里边去!
  那个同学遵从了。车厢里的人,很多人都在看他,整个车厢安静极了。开始的巨大安静是迫于恐惧和震慑,后来的安静,这个同学明白,是因为期待和困惑。很多人被逼出钱后,还频频往他这边看,是的,他们和警察同车,他们有理由感到安全;在受到侵害的时候,他们有理由无法理解。他们不断看我们的同学这边,他们摘下首饰、交出钱包之际,都在往这边看。因为他们以为奇迹总会发生的,就像电影上演的那样。
  可是我的同学,一动都没动。车厢像死亡一样安静,脸色惨白的人们就像在哑剧中。他听到咣当咣当的巨大的火车声几乎碾压了一切。但他自己心脏,却在耳膜上像击鼓一样地猛烈跳动。歹徒守信了,他们略过了他的上铺下铺,略过了对面的老夫妇,可是,他们照样洗劫了他对面上铺的那个像做生意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一个不起眼的黑塑料袋中,被歹徒搜出了可能有两万块钱。
  那个同学很意外他有那么多钱,但他也没有动。
  七八名歹徒动作很快,他们洗劫了除协定保护之外的所有乘客。只有一个有点酒意的乘客,因为配合动作慢,小臂上被划了一刀。
  歹徒们在省城站的前一个小站下车,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同学一直站在窗前,他看着恶徒们的背影远去消失。随后,他身后就像发生了大爆炸,哭声、叫骂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爆起。那个同学始终面对着车外,突然,有人用劲把他推倒了,他不知道是谁,回过头,看见中年男子,也就是那个像生意人的男人,把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猛地摔砸在那个同学头上。血从头上流下来,没有人说什么,只有那个生病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别打他,他只是一个人呀。
  他听到非常多的声音:警察!这种见死不救的警察养着干嘛!打死他!还有人喊出了警匪一家!说不定就是他勾结的!很多人在喊,有几个妇女把甘蔗段和鸡蛋摔在他身上。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非常冲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指望他们冷静。很多人扑了过来。愤怒像火山爆发,人们把财产损失、把所有的愤怒全部转泄到那个同学头上。那个同学事后说,好在空间小,要不打死我我觉得很正常。他们实在还没怎么解恨呢。
  我的同学无话可说。他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脑振荡。他咳了很长时间的血。最后是他对面的两个老人哭着跪下来求大家住手,老人说,他们真的都不是我的熟人。
  下车的时候,全身的伤痛使那个同学几乎拿不了自己的行李,没有任何人帮助他。应该的,对吗,因为他在他们最需要警察帮助的时候,警察却在袖手旁观。他是在人人侧目之下艰难地离开了车站。这一夜,那个同学真是一夜扬名。很多人记住了他的警号,投书报社、投书公安督察,他住院也瞒不了任何人。第三天至少有两家报纸,没有采访他就将此事报道出来。他臭名远扬。他们找到了这个社会正不压邪的原因。
  芥子完全被故事吸引了。谢高停下来,默然地看着芥子。芥子等了一会,推了他一把,后来呢?
  谢高说,你说,如果他们真来采访了我…那个同学,他又能说什么呢?你连你丈夫都不理解,普通群众为什么要理解一个警察呢?对吗?芥子,你也认为他活该,你也一定认为他当时就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对吗?
  芥子摇头。缓缓摇头。你是这样想的。谢高扳正芥子的脸,我知道,你宁愿看到烈士,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英雄梦破灭。是啊,你们有理由这样。
  会不会……如果你同学动手了,会……带动其他乘客一起抵抗……
  有可能,但是,老百姓的损失可能会更大,流血、甚至严重伤亡。你说,作为势单力薄的警察,两害取其轻,是不是更正确的抉择?
  后来呢?
  后来那个同学快崩溃了。单位虽然没有处分他,但是领导们只愿意在非正式的、甚至私人场合口头肯定了他,认为他尽了最大的、也是最理智的努力。此外,局里、厅里的领导,也无法招架媒体的攻势,警方非常被动。唯一令他安慰一些的是,同车的两位老人还有那个大学女生,他们终于主动来做了证明。
  他现在在哪里,真的不当警察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过得很不好。因为还有更多的、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的压力太大了,经常彻夜失眠。在那个特定的场合,他知道他对不起很多人,所以,他很想忘了那些事。可是,每天都会有人提醒他,煎熬着他。他想忘也忘不了了。他不愿看到石头底下的东西,可是别人会翻给他看。他只能远离沙漠,逃离那块石头。
  那他现在好过了些吗?
  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即使他不当警察了,肯定也过不好,比如,他做了你丈夫。
  他真的问心无愧吗?芥子小心翼翼地说。
  你说呢?要是你,你问心有愧吗?

  十五

  芥子站在茉莉苑门口,谢高在拐角钟楼的芒果树下泊车。芥子的电话响了。一看电话是桥北的,芥子有点轻微的紧张。拿着电话,她手指迟疑着按下通话键。她不敢肯定桥北会不会说生日的事,也有点害怕他问她在哪里。所以,接电话的时候,她一直感到口干。桥北说,你在哪?紧接着他说,我回来了,在盲人按摩中心门口。你来放松一下好吗?我来接你。
  芥子在干巴巴地吞咽不存在的口水。停好车的谢高正在走近,芥子看着谢高,说,我在……买衣服…,吃过了……我过来吧,我打的来……
  谢高看定芥子的脸色。在茉莉苑三角梅爬满的门廊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谢高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转身又走向汽车。芥子跟了过去,芥子在他身后小声说,桥北回来了,你送我到盲人按摩中心好吗?
  谢高发动汽车,然后打开了汽车音响。汽车主人听的是《天鹅湖》。两人不再说话。行驶了好一会,谢高把音乐调低,说,他是回来陪你过生日的。
  芥子不说话,她不愿意说,桥北已经忘了今天是她生日了。他是叫她过去按摩的。他们有年卡,平时两人不定期会过去。看芥子不说话,谢高又把音量调高。再也没有人说话。快到路口的时候,谢高说,要不要送到中心大门口?不方便你就现在下吧。芥子说,方便。我买衣服啊,半路碰到你了。
  老远就看到桥北和一个朋友站在按摩中心门口,没有看到他的车,可能在地下停车场。谢高下车的时候说,生日要快乐啊,别做小猴子。
  桥北迎上来接过芥子手上的购物袋。他邀请谢高一起上去按摩。谢高说,还有活要做。欠我一次吧。
  三个人被领到有六张床的按摩房。桥北点的号,都是中心几个最好的盲人按摩师,每次,他给芥子点的都是93号。93号被人一牵进来,桥北就说,失眠,她最近失眠很厉害。
  93号笑了,说,两位好久没来了。你颈椎好点吗?他开始像按一只足球一样,在按芥子的脑袋。
  芥子敷衍地说,好点了,手指没怎么发麻了。等会请你再帮我牵引一下。
  93号经络摸得特别准,可是下手也特别狠,经常把芥子按得哀叫。93号从来不为所动,我不能让你花冤枉钱。93号说,看你这经络都紧结成球了,不想松开它你就别来这保健按摩啊1你花血汗钱,我挣血汗钱才心安。
  能说会道心狠手辣的93号瞎子,经常逗得桥北吃吃笑。如果,芥子忍不住抬手阻扰按摩师的手,隔壁床的桥北就会伸手抓牢她的手。但是,今天桥北始终闭着眼睛,那个朋友也像睡过去一样,接受一个戴墨镜的老姑娘按摩。按摩房里非常安静,只有低低的背景音乐弥漫如淡雾。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
  后脑风池穴,被93号按得令芥子疼出薄汗。芥子尽量忍着。这么多年来,桥北好像是第一次忘了芥子的生日。生活确实是发生很大改变了。芥子感到越来越复杂的失落感。这种情绪从桥北离家,就弥漫起来了。是开始害怕失去吗,是害怕不该失去的正在失去吗?今天,芥子又被谢高的故事,搅乱了脑子。如果谢高是正确的,桥北就是正确的,对吗?桥北的应急反应,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最正常的、最出色的反应,对吗?
  桥北和朋友到地下停车场取车,芥子上一层就出了电梯,到左边的大门等候。桥北的汽车开了过来,靠近石阶边。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为提着购物袋的芥子拉开车门。芥子慢吞吞地拉开车门,车门一开,车顶灯就亮了,就在她抬腿跨上去的时候,她左眼角似乎扫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随着车门拉上,车内灯黑了,但空气中有清甜的气息。芥子迟疑了一下,疑惑着又扳开车门扣,借着骤亮的车顶灯,她扭头朝后排座看了一眼——
  后排座上,整个后排座上,满满当当,全部是花!是百合花!至少有上百枝的百合花,怒放的、含苞的,绿叶掩映中葱茏蓬勃地一直铺到后车窗台上;雪白的、淡绿着花心的百合丛中,插着几枝鲜红欲滴的大瓣玫瑰。车顶上还顶着好多个粉色氢气球,飘垂着条漂亮的带卷的粉黄丝带,每一条丝带上都写着,生日快乐!我的朋友。
  芥子在发愣。她慢慢抬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这就是钟桥北,永远和别人不一样的钟桥北啊。
  桥北倾过身替她把车门关上,随即打开车灯,同时发动了汽车。
  你好吗,今天?桥北说,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可是,我忘了今天是几号。最近这一段,日子过得很恍惚。下午在健身馆,突然在墙上看清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芥子伸手摸了摸桥北的脸。芥子说,如果你不知道今天是几号,那么,你健身完会回家吗?
  桥北扭过脸,看芥子。他没有回答。
  芥子说,往左吧。
  家在右边方向。但芥子说,芥子轻轻地说,去那个店。我们去过的那个手工店。我想再买两条中国结。
  桥北迟疑了好一会,说,快11点了,关门啦。芥子说,不,我知道店主的家就住那上面。我们去敲门。
  芥子真的用力在敲人家没关死的卷帘门。戴着眼镜的店主,可能是用遥控器把门打开了。卷帘门才升卷起半人高,芥子就弯腰进去了。站在柜台后面的店主说,不是从下面看到你是女人,我可不开门。要什么吗?
  芥子指那种最粗的红缎绳子。芥子说两米四,一米二一条。店主把绳子放在玻璃柜台边沿上刻好的尺度,边量边问,门都要打破了,干嘛呢。
  桥北笑着,绑住——爱。懂吗?

  十六

  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淡绿色的月亮的。那天晚上,桥北载着芥子开往回家途中,芥子躺在后排百合玫瑰的鲜花丛中,透过车窗灰绿色的贴纸,她看到了沿路的路灯,一盏盏都飘拉着青蓝色、或者橙色的丝般的长光,把夜空装饰得像北极光世界,去了两盏又迎来了两盏,迤逦的光束不住横飘天际,这个时候,芥子又一次看到了淡绿色的月亮。
  红绳子绕过芥子光滑美丽的脖子、慢慢地勾勒一对美丽青春的乳房,在那个雪白细腻的胸口上,红缎带正一环一环、一环一环地盘丝般,构造一个爱之结。
  芥子的后背在微微出汗。因为她感到慌张。出汗,是因为害怕让桥北觉察到她的慌张。其实,桥北所有的手势动作和过去一样吧,可是,芥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和过去,就是不太一样了。因为觉察到不一样,觉察到自己身体对红丝带反应迟钝,心里就更加慌乱了,而身体就更加木然。她被绝望地排斥在情境之外。猴子看到了沙漠石头下的蛇,就晕倒了;猴子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这是错误的,猴子应该快乐地跳跃过去,奔向快乐的远方。身体看到红丝带,也不应该有错误的反应,红丝带是你熟悉的,它不是石头下面的东西,是激情的火苗啊,是燃烧的欲望,它是快乐的远方啊,是平时一步就能到达的仙境,不是吗,你怎么统统忘了呢?
  芥子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一片黄沙,荒凉无际。她的全身,都变成了干涸绝望的大沙漠。
  桥北终于住手,闭上了眼睛。


分享到: QQ好友和群QQ好友和群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1 顶0 踩0

沙发
发表于 2013-1-7 19:45 |只看该作者
  2. 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
  
  

  羊又站在医院公交站点后面的绿地隔离栏外。大门口不时有医生出来,他们穿着白大褂,风使他们像白色的大鸟。大鸟到站点旁的售报亭买张报纸,然后改变了方向,和手中的报纸一起,翻飞着折进医院大门。
  羊又本来想坐在候车点的不锈钢长椅上,后来没去。她对自己说,你别看它亮晃晃的,其实脏着哪。但她又想,其实我可以坐坐,我还有什么可嫌弃的,晚期鼻癌?能活多久的人哪,嘿。不过,她终究还是站在绿地边。
  羊又很年轻,从太阳的投影就能看出她的姿体,像河边青草。有人说,从背影就可以断定一个女人是否美貌。我们不评价羊又是否美貌,反正,前面她也戴着雷朋墨镜。
  羊又像河边青草一样、戴着墨镜站在医院门口的太阳底下。很多路公交车过来了,她始终没想好上哪一辆车,准确说干脆没想;很多路过的哥用一往情深的目光,明明白白地渴望着她,然后把车子缓缓移走。以前,她常常会想,那些难看的女人,走在街上,只有出租车司机会让她感受被陌生人专注凝视的滋味。等我老了,走在街上,恐怕只有出租车司机盯着看了。今天,她照例滑过这些思绪。但她突然想到,嘿,我已经没有老了的时候了。
  实际上,上帝知道,羊又是在医生宣布她是晚期鼻咽癌之后,想在医院门口停一停,考虑点什么,但是,她经常不是那么有思考能力的人,所以,她就这么不知所措,或者说悠然麻木地站在医院门口,她甚至没想好上哪辆车。
  羊又像一棵青草,戴着墨镜站着阳光下。没有用太阳伞。
  这时候,她的后肩背处被人有点重地拍了一下。羊又转身的时候,那个有点重地拍她后肩背的人,也转到了她的跟前。
  概括说,这是个结实的、30岁左右的男人。不好看,像太阳底下久晒的钢板,但显然是羊又想都不用想,就会当他一回事的那类人。他背着双肩运动包,黑T恤、黄豆色卡其布短裤、旅游鞋。面对面,他抬着手臂,那手指仿佛要点到羊又的鼻尖上。他说,奥吉(谐音)——!他得意地笑起来,好像捉迷藏游戏进行到高潮。羊又估计他一颗蛀牙都没有。透过深灰色的镜片,看着他的洁白牙齿,羊又想不起他是谁。只觉得他有点熟悉。
  黑T恤的笑意,就在羊又的墨镜片前,像昙花一样慢慢谢去,也好像洒在地上的水,被地面慢慢吸掉一样。他说,你……不是奥吉?你不是?
  羊又摇头。黑T恤重新笑了,那是一种文过饰非的笑声,他在笑声中连连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啦。他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尴尬而几乎有点慌张地转身走了。羊又估计就是那只手,比较重地拍了她的左肩背交界处。
  走了好远,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这时,羊又还一直隔着墨镜在看他,所以,他回头的时候,羊又想都没想,就笑了一笑。不知道长相的羊又,笑容肯定是非常妙曼迷人的。那个男人远远地回报一笑,头洒脱地偏甩一下,好像是叫人快来、快跟上的意思,但实际,羊又知道他是最后致歉和再见的混合意思。
  重要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旅行者打扮的、男女莫辩的同伴。从身体语言上看,那同伴似乎在嘲笑他的冒昧鲁蛮。但也不能肯定,因为他们拐弯了,羊又看不到他们了,也许是错觉,也许他本来就是独行者。
  羊又终于在这个来苏儿气味阵阵的医院大门口,在这个白生生的生死之界,有了一些有方向性的思绪。这些思绪的总标题就是:他怎么有点熟呢?
  

  *******
  

  羊又的单身公寓,是个看不到医院红十字的小区。都是7层建筑,所以你爬到顶层,尽管能看到狮子星座流星雨,但也还是看不到红十字。但是,她家外面的草地上,每天拂晓到清晨,都有许多男的老人和女的老人,在锻炼身体。他们就像一组拔河队,对手是死神。死神一只手随便提拉一下绳子就够了,逗得老人们浑身是汗、血脉贲张;但另一只手,是执行公务的,该死的人,它就准确地从队例中一条条提溜出来、毫不含糊地遣送。所以,晨练的队伍总是旧老人走了、新老人加入。日复一日的喧闹,比闹钟还有毅力。每天,羊又被吵醒就坐在床上,发一会呆。她想,死神肯定是一边喝酒,一边陪老人们玩儿。
  有一次,她把躺在她身边的专写批评报道的记者,依她心目中醉后死神的样子,给他化了妆。记者醒来后,到卫生间正尿了一半尿,突然看到一个镜中人,悬崖一样的头发,以及六角星状的闪电血唇和比骷髅还深遂的眼睛,便惨绝人寰地嗥叫一声,差点昏死过去。
  记者清醒后,想摔羊又一个耳光,但看到羊又很纯洁无辜地凝视着他挥起的手,便控制了情绪。他说,你有毛病啊?变态?
  他也不是真的要答案,他已经开始收拾他像便携电脑那么大的采访背包。他的动作很重,表示他还在生气。他的笔找不到笔套了,羊又就低头帮他四处找。事实上,昨天采访一半,羊又就起身吻他脖子了。羊又吻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他的衬衫领子很干净。羊又只是吻了一下,就住嘴了。记者有点发愣,但他很快就假装镇定下来,还点了一支烟。后来,他收起了采访本。记者说,知道“回族人”吗?我们去吃饭。
  羊又所效力的广告公司,因为投递了太多治疗性病的邮递广告,遭到多方谴责。尤其是一些小学校联名写信到教委、到媒体投诉,说严重影响了儿童的心身健康。记者是写批评报道的大腕,调查一下还发现,他们公司竟然连工商审批手续都没有,问题自然很严重。
  老总说,羊又,兵分两路,我们去摆平工商局广告处的那几个鸟官。你先对付那个浑蛋记者,就说我们总经理出差,明天一下飞机就宴请他。你务必把他先搞定。
  回族饭店出来,记者说,你刚才说你宿舍就在附近?和人家合租吗?不,羊又说,房地产商欠我们公司的广告费,拿它还债。老板给我了。我交分期款就行。
  记者说,你一个女孩,晚上独处从不害怕吗?
  怕呀。羊又说,去我宿舍喝茶吧。
  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羊又说了真心话,她说,我厌倦了这个公司。记者也说了真心话,我也厌倦了批评报道,因为能批评的,都是没有靠山的人。
  这段插述太长了,总之,记者怒气冲冲卸下该死的死神妆摔门而去,但到底没有写批评报道,也没有赴羊又老板的宴。后来,他们成了有时交颈相拥的朋友。羊又是把他当朋友。朋友就是用来表示或炫耀你不孤独、你活得很热闹的、并且有用的人。每一个都有很多很多朋友。
  

  *******

  
  早晨又来了,窗外的老人吵醒了羊又。她今天没有发呆,立刻起身去了卫生间。果然,依然有一大口血痰,出现在洁白的洗手池中。血量好像一天比一天多了。这个症状有多久了,一年?两年?好像更长。羊又记不清了。只是最近老是鼻血长流,羊又才来医院的。拿头脑比着地球的话,那个地心深处的位置近期也经常闷闷不乐,羊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一个闷土豆。
  昨天医生用惋惜的语气说,你太粗心了!这毛病早来是可以治得呀,又不是别的位置。我治好过好几个,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真是,这么年轻啊!说话间,医生开了一些纸片,叮嘱羊又明天来作CT检查。
  羊又又擤了鼻涕一把,还是血丝沥沥。羊又忽然想起来,那个叫她奥吉的人,眼睛和这个医生很像,眼睛凹陷、细长、薄眼皮,眉眼距很近。是不是这个原因,我觉得他熟悉呢?羊又又想不是,因为医生的大口罩使她根本认不全他的五官。不是他。
  羊又觉得她开始想念那个人。目前她无法分清,是因为曾经熟悉而想念那个人,还是因为那个人唤起了她对什么的想念。现在她到了和这个世界买单结算的时候,这个人突然出现是什么意思?是提醒我别拉下什么吗?
  奥吉?他说她是奥吉?我的曾用名?乳名?当然不是,现在她在一点药物都没服用情况下所作的判断肯定正确,但同样肯定的是,羊又断定自己熟悉那个人。
  医生在羊又耳后慈祥地摸到了一个淋巴肿块。医生说,什么时候有的?羊又莫名其妙。医生连连叹息。羊又说,我不那么难过,你为什么一直叹气呢?
  医生说,你怎么可以不难过?要知道你多年轻啊。我见得病人多了,可能就是你这么无动于衷,所以我就替你叹息了。
  羊又没想明白,就没有说话。医生又在借故叹气。羊又暗想,我为什么不难过?难过还是有一点,只是不那么强烈。其实她也知道晨起鼻咽出血不好,在杂志上还看某医生信箱写道晨起第一口回吸痰成咖啡色,是凶兆。羊又是个懒洋洋的人,懒洋洋地想到了,也就懒洋洋地算了。她觉得有一点难过是正常的,太难过又是何苦呢?她觉得晨练的老先生、老太太拔河太辛苦。有一次,一对老太太休息的时候,在羊又窗下轮流控诉儿子媳妇的恶行,听得让人想撞墙上吊,可是,老太太们休息好了,又奋力拔河去了。
  医生说,你结婚了吗?做什么职业?医疗费你背得动吗?爸爸妈妈在哪里?这些问题都是医生在忙碌和叹息中见缝插针问的。主题是——你多么可怜。
  羊又分别回答了他。合起来说就是,我在做广告,钱还不少。上大学时我就离开了父母,现在他们分别有了新配偶。度假的时候,两对新人轮流来这里看我。住我宿舍能省下旅馆钱。我睡客厅沙发。我还请他们吃生鱼,芥末生龙虾,因为他们都找了爱吃海鲜的新配偶、而他们自己都不爱吃海鲜,尤其是生鱼片,他们吃了会一起打哆嗦、有呕吐反应。尽管我没有结婚,因为我不知道要嫁给爱吃海鲜的还是不爱吃海鲜的人,但我不时拥有干净、有趣的性生活——总之,大概没有你以为的遗憾。
  那个看不出年龄的医生,干脆放下笔,用双手捧摸了羊又的脸,当然,动作挺像羊又自己捂被冻僵的耳朵。所以,医生的动作是职业化而仁爱的。羊又把他悲天怜人的手拿下,总结说,嘿,我不可怜。
  

  *******

  
  羊又清理完带血的口腔,喝了点鲜奶。全麦面包要很用力才割下一片,然后再仔细涂上蜂蜜和沙拉酱,眨眼间,羊又就吃了两大片。她觉得自己的胃是生机勃勃的。要承认昨晚是不好入睡,想了很多,但是,想来想去想得最多的还是在医院门口、那个有点重地敲她肩背部的人,这使羊又有点失眠。不过总的来说,睡得还不错。比任何一个被宣布死刑的人,当夜都睡得有质量。
  今天要去做CT。万一查出她真的很健康,那可能会很无聊了。嘿。
  羊又打了的前往医院,但是距离医院五十米的地方,她下了车。她决定从昨天那个黑T恤消失的拐弯处,慢慢走向医院。当然,什么奇迹也没有。羊又一直走到昨天她站的位置,不由停了下来。早上的阳光有点虚张声势,但是,羊又还是把的墨镜擦干净,戴上。
  那个人是从羊又的左边出现的。一个人敢对另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打招呼,说明了什么?说明关系很要好,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友好,至少,他们的关系一定是令双方愉快的。他很久没有看到奥吉了,意外邂逅,他无比兴奋,他很自信所以很洒脱。为什么这个人这么熟悉呢?羊又苦思冥想。我或许真的认识他。
  羊又在隔离栏上坐下来。隔离栏后面是医院围墙迤逦萋萋的草地,草地和围墙之间种着一排棕榈,像一排情窦初开的小女人,正在学长风情。
  羊又坐了一会,闻到一阵阵带着泥土气息的草根的味道,后来,羊又回头看了一眼,才明白许多打扮像日本鬼子的妇女,在清理草圃中的杂草。她们把杂草拔起,抛出来。草们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就要死了,一样郁葱葱的地以奇怪的姿势翘在地上,像一堆撒赖的顽童。
  昨天,那个人手指似乎要点在羊又的鼻子上。点在鼻子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昨晚淋浴的时候,羊又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的后背肩胛部位,当然,什么也没有。那人肯定没有手重到要留下瘀紫瘀青的意思。但是,羊又还是想找一点痕迹出来,后来,她自己模仿那个力度角度,拍了自己一下,感觉完全不对。所以她又反复扭身瞅了半天,就是想找一点证明那一瞬间真实存在的印记。
  他存在吗?昨天那一下真实吗?是不是真有个熟人再找我,而我忘了他?要懒洋洋的羊又惦记的人实在不多。但既是心底里这么熟悉的人,就不应该遗忘。嘿,也许吧,上辈子的熟人,中世纪的,不,公元前的也未曾不可。
  羊又就在草根的泥土气息中下了决心,不做CT了,我去找找他。
  羊又打算也从后面突然地、用力地拍他的肩膀:嗨,我是谁?羊又要再看看那熟悉的眼睛,要问问它,我是你什么时候的熟人。羊又怀疑自己可能会猛地吊上他的脖子,在他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扑上来的时候,他无法扭头,羊又就说,闻味识人,我是谁?——不要和羊又谈爱情,这个动作和爱无关,只能用于理解羊又对邂逅“熟悉”的一种渴望和兴奋。
  羊又起身拍了拍屁股,浅亚麻色的纯麻长裤变得皱巴巴的。羊又还在低头拍屁股的时候,一辆从医院大门出来的出租车就候在路边,甚至为她开了车门。羊又就跨了进去。小姐上哪?羊又说找人。上哪找人?羊又说,开着找。的哥笑了:小姐别逗。羊又不高兴了,我照表付钱。司机像假洋鬼子似地耸耸肩。
  西藏路、青海路、辽宁路、李姑娘路、和光路。羊又不看计费器,只是摘下墨镜往外面看。的哥说,求求你。羊又回过头。的哥说,不是我怀疑你,你这样哪能找到什么人?羊又打开包,把1000元本来做CT检查的钱拍在计费器上。的哥咬着嘴唇不吱声了。
  东北和中原省会命名的路又跑完了。的哥停了下来说,求求你,别这样。我会发疯的。你下车吧。的哥把扣下的750元塞在羊又的手和膝上的包之间。又为羊又开了车门。
  羊又一条腿跨出车门,就看见一个黑T恤背双肩运动包的人上了风景观光巴士。那是蓝色双层巴士。羊又追了上去,没按紧的几百元票子飞了起来。羊又还是窜上了快开的车。下层没有,上层也没有。羊又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刚才确实看到呀。
  羊又从上层抓着扶手慢慢走了下来,她慢慢走到了下车门,可是就在她要下车的时候,一个黑T恤的男人上了车。羊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羊又发现,昨天那个人的脸她已经模糊不清了。羊又十分苦恼。那个黑T恤走到羊又身边,因为羊又的目光一直僵硬地追随着他。黑T恤说,我可以帮你吗?如果你的裙子纽扣飞了、拉链坏了,我有别针。淑女牌的。黑T恤为自己的幽默逗得大笑。羊又低头看了自己穿的是长裤。正好站点到了,羊又转身就下去了。
  

  ********
  

  这里是所谓香舍丽品牌大街。羊又第一次成功客串售楼小姐时,她给自己买了一套价值4000元的意大利针织套装。现在,羊又习惯性地折进时装店,但马上她又从玻璃门折了出来。因为羊又感到再买衣服太浪费了。你死了,谁还喜欢这些漂亮骇人的衣服呢?
  羊又在这排高档时装街角拐弯处的一个橱窗脚上坐了下来。累了。里面一个小姐对羊又这么毫无顾忌的坐相不满,想出来喝叱,但她只是横眉立目了一下,就温柔下来。她内行地认出,羊又身上其貌不扬、道道地地的名牌”LouisVuittion”,甚至够她苦挣4个月。小姐,她说,进来坐吧,里面凉快。
  羊又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被马路对面的一个人吸引,一个老太太凄惶地站在马路半中间,车辆一辆辆过去,有时空档大一点,老太太想过,一辆车就像梭子一样飞来。老人惊得缩回腿。身后又有车辆呼地擦了过去。老太前胸后背没有一辆有教养的车。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向老人走过去,因为他不怕车,车们就怕了他。他搀着老太太过了马路,还弯着腰对着老太太耳朵大声说了什么。
  羊又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已经告别了老太太。是黑T恤吗?那人大大方方再穿过马路向羊又这边走来。他是专门送老太太过去的。羊又看清楚了,是个黑T恤,但,是昨天那个有点重地拍她肩背部的人吗?羊又慌乱地发现,她压根无法在人群中把他识别出来。在她心目中,那么熟悉、那么向往的,在她焦渴的视线里却是模糊不清的目标。
  黑T恤经过羊又时,看了羊又一眼,又一眼,脸上有一种光芒,迟迟疑疑地过去了。羊又明白了,那是一种做了丁点好事,寻求掌声的光辉。
  羊又目送着他,这人比昨天那人胖吧,看那背影,倒越看越像是她的一个客户。当时这个像黑T恤的人看上栖凤山庄一套跃层式的房子。据公关经理说,他太太是反贪局的副局长,他则是区级政府的一个什么普法官员。哦,说不清楚,反正他们有财力问鼎八十多万的房产,就是好客户。
  房子还没封顶的时候,他太太和他已经一起来看了二次。他表现出法律行家的精明。一个雨天,他来了电话,说基本定了,但朋友说雨天看房子比较重要,所以签合同之前想再打搅一下。羊又很想赚这价值87万房子的可观提成,就骗自己的本职老板说去拉广告。
  他是单独来的,羊又就陪他到大雨中的栖凤山庄去了。房子已经封顶,塑钢门窗刚安好。站在他想买的E2102房内,他拍着才刮上石灰、不那么白、还有点透潮的墙说,如果你喜欢这房子,我就买。
  羊又看了他一眼。他一转身把羊又压在墙上。羊又的两臂被压举得像练**功。你喜欢,我就买。他说。低声的、暧昧的誓言,像绿色的小蛇,顺着强烈的大蒜味,灌进羊又的耳鼻喉中。羊又偏过头去说:别逼我,我从小就喜欢吐人口水。
  吐吧,我喜欢你的口水。
  噗地,一口唾沫啐上那人的脸,那人一低头就把嘴,像安装下水道一样地接在羊又嘴上。羊又喘不过气来,抬膝就踢。
  他疼得坐在水泥包装纸上。羊又说,你妈不见得是我喜欢你,才把你生出来。房子你喜欢就买,不喜欢就算。还要告诉你,想脱的时候,我都是主动脱,这和买房子无关。只要我高兴,我倒贴给你买补品。
  外面的雨声哗哗哗、咚咚咣、嗒嗒滴地打在各种工地物品上。羊又听了一会,过去和他同甘共苦地并排坐下。羊又说,是回公司签合同?还是和太太再商议一下?
  那人说,屁!
  羊又站起来。她不知道哪个问题是屁,但也绝对不想过分刺激客户而丢了这好买卖。于是她温柔地沉默。那人在地上坐了好一会,保持着爱抚自己伤疼的可怜模样。
  出了大楼,那人和羊又合撑一把伞,走向公司专门用于看房的接送汽车。他说,我有两处满意的房子候选,今天就是让你们两家售楼小姐竟标的。你蠢。与此同时,那人突然刻毒地袭击了羊又的屁股。这恶毒下流印记,在羊又身上存在了一两周。
  
 


 ******

  
  人海茫茫,找一个你心里熟悉的人真不容易,眼睛总是给你提供各种假像,根本无法面对心灵的质问,是他吗,真是他吗?兴致勃勃的眼睛立刻推说记忆不清了。羊又对自己毫不负责的眼睛很失望。她累极了。
  吃什么呢?净园素菜馆?羊又胃口依然称职,该饿的时候决不发出错误信息。羊又有点为这个不知死活的胃口疑惑。净园素菜馆,说是一南山寺和尚开辟的第三产业。羊又的舌头和胃,都赞美它的味道,但是,羊又不喜欢它们的所有菜名。比如素西施舌,干煎素鱼、素心美人腿。有一次,在等菜的时候,就是闲着也是闲着的时候,羊又掏出她签售房合同、广告合同的签名笔,直接把手上的这本菜谱扉页,总提名为“欲火中烧”。羊又的字很难看。
  净园客人一向不少,一桌桌围着以清心寡欲为调剂的文雅食客。羊又是老主顾,所以,总是指定要坐最角落的位置。这是两面大玻璃墙的夹角位置。观景好、僻静。
  玻璃墙外,男的人、女的人、老的人、和小的人不断走过。羊又的眼睛已经被纠正不要老盯着黑T恤的人,因为,这么热的天,羊又自己都更换了衣服,他又怎么可能老穿黑T恤呢?所以,寻找范围扩大了,目标就更像针一样小了。
  羊又点菜的时候,有人问,我可以在这空椅上先坐一下吗?服务小姐帮着说,他是等空桌的,朋友也还没到。羊又看了他一眼,又看菜谱但点了头。
  羊又点完后,那人在看一张报纸,一大半的脸都在报纸上。他穿得是浅蓝色的衬衫,深蓝色的长裤。皮鞋很整洁。一双灰白色的棉袜子。像写字楼里的先生标准形象。羊又的眼睛又找到他的手,指型和掌型都普通,但是,指甲很干净,发出健康的光泽。
  净园知道羊又喜欢先喝汤,所以,每次都是汤先上。羊又在喝汤的时候,看报纸的人突然像呛住似地大笑,那种样子,就像孩子在安静的教师里私下碰到有趣极了、但又不能纵声狂笑的事。他两肩都笑得耸起来,并着把报纸给羊又,指着一副娃娃照片。
  娃娃圆头圆脸,目光炯炯地看着镜头。手和脚都胖得像莲藕。那人又指文字。标题是“一个娃娃24个指头”。说的是一对小夫妻,生了个宝贝儿子,洗了三天澡都没发现异常。一周后孩子老爸逗孩子玩,惊奇地发现儿子的每只巴掌6根指头、脚上也一样,而且,长得布局合理、匀称可爱,难怪大家都发现不了。
  羊又特意放下汤勺、仔细数了数,真的,没错。随即也为宝宝妙相庄严的表情逗乐。那人又替羊又吃吃大笑。羊又为他所感染,转脸仔细看他。他也有一副整洁漂亮的牙齿。一个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么干净、单纯、孩子气,真是令人愉快。再看真好像就是昨天那个有点重拍她的人。他知道羊又在认真看他,偏头用手把头发推理了一下。偏头一甩,是那个人留给羊又的最后印象。
  羊又说,我是奥吉。你是谁?
  那人愣了一下,再也没有刚才纯真的神情。他迟疑而小心地询问:我们认识吗?
  你心里觉得呢?羊又已经拿起了汤勺,因为羊又感到肯定又错了。那个她熟悉的黑T恤是决不会有这种拘谨表情的。
  上菜的时候,那人正好要站起来,服务小姐手一晃,菜盘里的橙色的勾芡汁就流到那人的肩上。那人一下烫得跳起来。小姐顿时傻了。那人抢过羊又碟子中的小毛巾,使劲擦肩头。
  你眼睛瞎了吗?!
  他生气时候,表情实在刻毒,要上菜至少要打个招呼!你懂不懂规矩!
  小姐嗫嚅:你突然动……我……
  还我什么!还是我的错?!烫得要命,连道歉都不会说,去叫老板来!赔我衬衫!这可是名牌!你看看这鳄鱼的嘴巴方向。他这下是叫羊又看。羊又根本不看,羊又穿衣服不看牌子,喜欢就买。羊又说,算了,洗洗就好了。羊又又说,小妹,下次要先道歉。道歉了就算了吧,先生?
  倒你身上试试!你知不知到这值多少钱?那人又对羊又吼:三百一!他又盯着服务小姐:哎!还不叫老板来!——去呀!!。
  服务小姐眼泪汪汪:对不起……我帮你洗……我才找到这份工作……
  羊又已经把钱包掏出来。羊又拿出了四张百元币,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瞪着眼睛,贼似的,来来回回看了半天,说,原来是你亲戚?——对不起对不起。他拿起钱,犹豫了一下又放下,要不我收三百?
  羊又露出妙曼迷人的笑脸,看着那人笑而不答。那人说,您太客气了。不过这件名牌我才穿过几次,完全可能再也洗不干净了,但是,400块有点……有点……,我知道您有钱,但还是不好意思……
  羊又继续妙曼迷人地微笑,她笑着把钱拿了回来,然后在中间对撕了下去。羊又把变成8方片的钱又推到那人面前:剩下的是补钱的工钱。这样行吗?
  那人的表情十分复杂,终于还是用那双显然不聪明、甚至不善良的手将钱像理扑克牌一样收了起来。尽管那手的指甲依然干净。他说,我去洗洗看,能洗掉我全部还你,小姐。请赐名片好吗?
  羊又依然在笑。羊又说,旧的没用了,新的还没印。不过你可以发伊妹儿给我。可以写你手上吗?
  那人又展示出整洁的牙齿,很孩子气地笑着把手伸了出来。羊又掏出签乱气八糟合同的笔,在那只腾腾冒汗的手心上,写下了一个地址。那是一个最近老给羊又发电子情书、恐怕连见了母鸡、雌狗都要垂泪诉说衷肠的检察官的信箱。
  那人看着手掌在拼读,羊又已经起身走出了净园。
  

  *******
  

  回家的羊又,在浴缸里想哭,但没有哭。像她这样懒洋洋的人是不那么爱哭的。但后来,还是有泪水慢慢掉了下来。然后她从浴缸爬起来,湿淋淋地站在镜子面前看肩背部。据说,一般有什么瘀青,要一两天后才会出现。很遗憾,那上面还是什么也没有。
  羊又从来不和别人讨论人生问题,这是很滑稽的事。她只是觉得她的运气实在不好,就好像中奖中彩票一样,有的人中到了金钱、有人中到了爱情、有人中到了状元,有人中到了心灵之友。按羊又在浴缸里的排列顺序,爱情的概率最低,金钱其次,状元再次,可是找一个心里熟悉的人,中奖率应该不低呀。
  羊又觉得自己这辈子运气实在坏透了。因为她要求不高,她也不像那些傻女人,好像生下来就是等待中奖爱情、中奖亿万富翁。这方面她无所谓。所以,羊又认为自己实在没有苛求什么。也许有过很多她最熟悉、最向往的心灵,明明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却正好弯腰系鞋带去了。一辈子都错过了,一千年也碰不上,逢生面死,永远的擦肩而过。
  其实,羊又也习惯了,所以她总是懒洋洋。羊又甚至想,熟悉的人,比如说那个叫她奥吉的人,也许接触没多久,你就会发现他其实很让你陌生。你只是短时间误会了。正如,别人也在误会你,以为你羊又是他在娘胎里就渴望的熟人,实际上你压根儿就不是,他或她才接触你两回,就要回去流着眼泪抚摸孤单去了。谁是我的熟人,我又能做谁的熟人呢?
  可是,昨天下午,她站着医院门口,却有了一点浮燥。她对自己很失望,也许站在那个生死之地人就容易单纯脆弱。因为浮燥天真,她的浴缸就第一次有了她的眼泪。嘿,原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慧根的。
  那天晚上,羊又在梦境中清晰地再见了那个黑T恤。依然是死神打扮的批评记者在没有树叶的大树下,喝着酒,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蓝色的天际下,一片片灰白色、细腻而蓬松的云,很不真实地低低停在蓝空中。黑T恤却在吹一只长笛样的东西,还有一个男女莫辩的同伴站在山岚雾气中,也许大提琴的声音是那里传出来的,还有很好听的和声不知从哪里传出来,这使羊又产生了有很多熟人的感觉。一支又一支随性落拓的旋律,被美妙和声烘托得纵情而宽广。
  批评记者慵懒而且厌倦地伸展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呼地一挥手,一个酒瓶被他扔进天中,没掉下来。黑T恤偏着头看着空中。批评记者说,好了,你的时辰到了。
  那人笑着把长笛也抛上天中,但是掉了下来,那人又笑,那个笑脸和羊又面对面时一模一样,因为自信而洒脱,又像玩童一样健康透亮。
  批评记者替他接了空中回掉的长笛。但黑T恤把长笛拆成三节,一节节抛起,穿云裂雾地抛进空中,他似乎成功了。透过没有树叶的虬枝,那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空中什么都没有了。黑T恤一甩脑袋。羊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是,黑T恤知道,他对注视着他的羊又眼睛一甩脑袋:抱歉、再见了。
  他转身单方面拥抱了像死神的批评记者。他们一样高,但是黑T恤按了按死神悬崖一样仞立的头发,批评记者不高兴,劈手括了黑T恤一个耳光,黑T恤抬手就回了一个大耳光给批评记者。黑T恤在涎着脸皮笑,羊又听懂他的话,除了死,你还能要我怎样?
  死神骷髅一样的眼睛,发出红色的强光,照亮了辽阔的天空和大地,黑T恤就消失了。
  羊又醒来的时候,阳光照着她的眼睛上。窗外,晨练的一大群老的人们,正在草地上努力地拍打全身。他们在跳回春操。羊又想起身把遮光窗帘拉上,但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下身,脸朝下不动,又发了一会呆。她闻到嘴里有铁锈腥气,她想,鼻咽里的癌块,应该长得像棵小椰花菜。如果切片炒,放上葱、姜、蒜,说不定有人会说口感极好。她有个在法庭上从不罗唆的律师朋友,在她耳边唯一重复了6次的话就是,人生最大的美肴,就是凉拌脐带。
  拂过窗帘,再穿透她的额发的晨风,像白色的果冻滑过了羊又的青春鼻梁。

  

使用道具 举报

板凳
发表于 2013-1-7 19:47 |只看该作者
大爱她的文字,网上不太好找,自己收集了部分,如果有人喜欢,我接着贴,没有就算了。

使用道具 举报

地板
发表于 2013-1-7 22:20 |只看该作者
  
  3.蛇宫

  1

  蛇宫外面有一个人。
  晓菌记得他第一次来蛇宫的时候,是个下小雨的下午。整个榕树公园里,都没什么人,蛇宫外面的参观者一个也没有。所以,晓菌和印秋就都记住了这个人。
  蛇宫是个五十平方米的大玻璃房。临时建立在榕树公园西侧。蛇宫里面有一千八百八十八条蛇。在公证机关的见证下,十九岁的晓菌和二十七岁的印秋,三个月前,就被二十一把铜质大锁锁在这透明的玻璃蛇宫里。她们在创造人蛇同居五千小时的吉尼斯纪录。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离破纪录时间还有五十九天,就是说,在离破纪录一千四百多小时的时候,那个人在那个下小雨的冷清下午,来了。
  应该说,那人并不是冲着蛇宫来的。
  透过玻璃蛇宫,印秋看到那人从茂密的榕树后面慢慢走出来,无意间看到蛇宫,就慢慢地折了过来。他穿过那条落满丹凤眼睛一样形状的红树叶、黄树叶的小径,就像踩着一地的红眼睛、黄眼睛一样,过来了。他黑色的风衣后领子是竖起来的,举着一把白塑料透明伞。那人慢慢地绕了玻璃房一圈,脸上是泛着鸡皮疙瘩感的表情。这些都是印秋后来的不断重复的描述。
  印秋是个沉默寡言、脸像西红柿一样饱满红润的女孩,不过,入宫两个月来,她的脸已经不太红润,只是依然保持不规范的饱满,因此像个不成熟的西红柿。不知道那一天是不是就是印秋濒临崩溃的苗头初绽,或者是那一天,印秋真的体验到了不可救药的一见钟情。据说,每个人的一生,上帝都给了一次一见钟情的机遇,但是,这已经无法和印秋印证了。后来她在精神病院里,把所有的人都当成蛇,她和医生说话也必定要抚摸着医生的手臂和腿部,因为她在和蛇谈心。谁敢拒绝,就是她的敌人。印秋从来就是个敌我分明、黑白分明的人。
  反正,在那个下小雨的下午,印秋踏进了命中的桃花劫。
  如果主办单位明察秋毫,肯定会不惜代价阻止那人的接近,但主办者不可能明察秋毫。
  晓菌刚开始对那个人并没有特别印象。因此,我们还是借印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眼光,就把那个人当成是“帅得非常特别”的人。
  那个人显然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蛇。
  玻璃宫内的地上四面墙角,匍匐着像成堆的塑料胶管那样多的蛇,有的蛇躬起背脊、有的蛇卷勾着细圆的尾巴;玻璃房中有几棵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树。枝丫上,吊挂着无数的蛇,似乎重得要流下来,但蛇们纹丝不动;天花板上的窗帘顶和电线上,成堆的蛇像开会一样堆在那;有三只黑黄花纹、比男人大臂还粗的大蟒蛇,竟然就横卧在房屋中央的席梦思大床上;地面上,起码有七八条眼镜蛇,梗竖着身子,可能感受到什么假想敌,正警惕地扁着宽宽的脖颈,不动。
  那个人微张了张嘴,似乎要吐的表情。他掉头看看小雨,然后,眯着眼睛又回头,开始看蛇宫中的两个创纪录的女孩。
  这时候,晓菌就对他笑了笑。又鼓励地摇了摇手。
  那个人似乎愣住了。像被电流打击了一下,愣了愣,透明的塑料雨伞飘落在地,还在台阶上翻了一下。那人却没马上去捡。
  这个瞬间,通常人们把他理解为在对野兽惊讶的基础上,进而发现美女与野兽的惊讶。事实上,不是这样。当一切都烟飞云散后,晓菌在很多年后翻看那天的日记,忽然发现了这个细节的重要意义。就是说,噩运的开始,总是有蛛丝马迹的征兆的。
  那个人没有说什么,又看了看天,似乎下雨无处可去的样子。但还是微皱脸皮,隐约还是掩饰着别扭神情。晓菌知道了,这是个非常怕蛇的人。晓菌指了指免费电话,要他和她通话。那个人就拿起挂在玻璃墙上的红色电话。
  晓菌笑着,先开口: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看蛇比看恐怖片的表情还可怕。
  那个人稍微露了些笑意,说,太恶心了。
  你特别怕蛇,是吗?
  那个人承认:从小就怕。
  你是个胆小鬼。
  那个人说,它们吃什么呢?
  肉。三天才吃一次。
  睡觉怎么办?会不会咬你们?
  晓菌摇头说,不会。一到晚上,所有的蛇都喜欢上床。蛇是喜欢干净、温暖和香味的动物,它们老和我们挤床,所以,我们只能轮流睡觉。值班的人要看着它们,要不然,它们会拼命溜上床,甚至往我们裤腿里钻,如果我们不小心压到它,它们就咬我们。
  那个人脖子往后直了直,下眼睑抬高了。有点像眯眼睛。晓菌知道了,这是他别扭难受的招牌表情。
  两分钟的时间到了,电话自动断路。晓菌按了个什么键,又示意那个人拿起电话。晓菌说,这是限时免费电话,回答参观者提问的。你要是有很多问题,后面靠老榕树那边,还有个绿色电话,不过,那是要付费的。一分钟两毛钱。
  那个人点头。他的眼睛在看一只正往沙发上爬的菜花蛇。
  在第二次限时要到的时候,那个人说,你们怎么能习惯呢?
  晓菌说,这是工作啊。只是里面空气不太好,因为几乎都是密封的,除了一个物品交换口。不过,我不讨厌这,我觉得比干活轻松多啦,再说,人总要有个奋斗目标吧,我做梦都想破世界纪录。
  电话又断了。晓菌有点犹豫要不要再续接一次,按规定同一个参观者是不可以占据两次免费电话的。但那个人已经站起来,不想再问什么了。他挥了挥手,好像是比较仔细地看了一眼晓菌,就拉了拉风衣领子,走进了霏霏细雨中。
  整个过程,印秋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本来就沉默内向,刚开始进蛇宫的时候,参观者特别多,加上新闻媒体的炒作,好奇的游人和好奇的询问电话一个接一个,有的甚至是海外打来的。印秋当时还颇有热情地耐心答复,现在似乎疲惫了。毕竟挨了快半年,两个季节要过去了。印秋现在经常一整天都不吭一声,所有的好奇电话都由晓菌接。有时她又歇斯底里地骂蛇,用尖声尖气的陌生腔调说话,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有一天还和一只赤链蛇打了起来,因为赤链蛇不成功地偷袭了她的腋后部位。
  其实,晓菌也觉得累了。她觉得破纪录的时间定得太长了。老板鼓励说,要是拿下世界纪录,她们将得到精神和物质双文明的丰厚回报。什么回报呢,据说有好几万块钱,但一个蛇艺演员说,钱是要大家平分的。
  那天下午到黄昏都一直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再也没有一个游人走进榕树公园来,白茫茫的蛇宫,在水雾迷蒙中,好像被遗忘的一个角落。
  天尚未全黑,灯就亮了。外面的工作人员从交换口,送进来了两个快餐盒。印秋尖厉地谴责:想咸死人啊!晓菌说:我帮你兑点开水?
  印秋就像没听到。两人就没有再说什么地吃完饭,早早就轮流洗漱去了。还是没有参观者。这个玻璃房中,只有盥洗室一平方大小的地方是不透明的,印秋值上半夜,晓菌值二点以后的下半夜。谁都没有说话,这一夜就过去了。
  在晓菌看来,这和每一天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但实际上,这一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它严重改变了两个女孩的生活,甚至差点毁了他们公司恢宏伟大的吉尼斯计划。严格说,有三个人的命运,正是在这个下小雨的冷清下午,开始了巨大转折。
  因为,那个人来了。

  2

  大约是一个星期后的又一个下午,昏黄的夕阳,把榕树公园里森林般的榕树群,罩得一派红雾生烟,从蛇宫的玻璃房看出去,到处是一种不真实的辉煌。而那个人竟然又从榕树垂拂的气根中走出来,踏过满地红眼睛、黄眼睛落叶的小径,向这蛇宫走来。要知道,公园的这一角,因为有蛇宫,门票是要多付三十八元的。很少有人想第二次来来看蛇,尤其是非常怕蛇的人。
  但是,那个人来了。鞋边还沾着一片红眼睛落叶。
  那个人有三十多岁吧,晓菌一边注视他,一边想。晓菌说,你看,秋姐,这个人上周来看过蛇,吓得要命,现在又来了!
  印秋没吭气,但她已经在目不转睛地看那个人了。
  距离玻璃墙四五米的时候,晓菌就大幅挥手———嗨伊!
  房子是隔音的,但是,那人看到了晓菌的手势,点了点头。晓菌笑着。那人站在玻璃墙外,东看看蛇,西看看蛇。脸上的表情稍微柔顺一点,似乎对蛇没有那么反感了。
  晓菌是笑容可掬的,可是也想不出再说什么。那人开始沿着玻璃房慢慢游览过去。晓菌就跟着他,在内侧陪着他走。有两条草花蛇在衣柜脚下交配,晓菌打手势指给那人看,那人看到了,脸上有了点捧场的笑意。
  走到正面的时候,那人似乎要走了。晓菌突然觉得非常想找人聊天,实在是太寂寞了。本来她和印秋是好朋友,可是,现在她有点怕印秋。印秋越来越不爱讲话,晓菌有时问她什么,比如说,热水器开了没有?她都不回答。好容易印秋主动说了什么,晓菌积极响应,说着说着,印秋就皱起眉头:你真让人烦!
  晓菌因此不敢主动找她讲话,怕惹印秋不高兴。印秋原来带了毛衣进来织,不知为什么又全部拆光,重新又织,于是又拆,晓菌问了一次,印秋说,你少管我的事。该好的时候,自然就织好!
  晓菌不敢再问什么。前一个月,印秋联系到一个业务,给干的黄花菜打结,一根打一个结,一公斤两元,一家出口公司要,据说,这样日本人才爱吃。可是,印秋要来的三公斤还未打完,经理就批评了她。晓菌当然觉得不好,因为都是透明的玻璃房,来参观的外人看到你像家庭妇女一样忙着挣钱,那多损冲刺世界纪录、挑战自我的对外形象呀。
  蛇宫里面是寂寞难熬的。但经理说得对,如果是享受,这个吉尼斯纪录二十世纪就被人破了,哪里轮得到她们的光荣。不过,晓菌觉得经理他们也不对,当时入宫时不少人都认为,应当放置一台电视,可是,经理他们就是不让,只是同意看书。经理认为太轻松的生活,破坏了创纪录的严肃性和严酷性。问题是晓菌和印秋并不爱看书,除了和蛇有关的书籍,还有生活杂志,她们几乎不看书,尤其是印秋,她从小随家人以蛇走江湖,常用字都没兴趣记全。
  打黄花菜结的事件,印秋和晓菌的友谊恶化了。印秋断定是晓菌在经理耳边说了坏话。晓菌说没有。但实际的确是晓菌告的状。晓菌对经理说,她只管低头打结,不接参观者电话。影响工作是事实,但晓菌打小报告并非出于公心,而是讨厌印秋日益冷漠和尖声尖气的新的说话方式。话说回来,小报告即使真的不是晓菌打的,印秋也照样认定是晓菌干的,她们的友谊已经不是在入宫前的友谊了。她有充分的感觉判定,同伴是个谋害她的人。晓菌简直就是一条蛇妖。
  当时,印秋把三公斤一大包的黄花菜,像扔炸药包一样甩了出去。外面的人员,看着印秋,好半天不敢捡。所以,从那时起,晓菌和印秋的交流,像冷血动物的蛇一样,越来越少了。你很难想象,当时竞争入宫人选时,她们俩因为是最默契的朋友而赢得这份能出人头地的美差的。
  过去,在随团演出活动中,印秋每一年都记着晓菌生日的,可是,现在她也忘了,在半个月前的晓菌生日的那天,印秋不仅没说声祝福,反而晓菌因为在盥洗室洗头,头发掉在地上没处理干净,被后面使用盥洗室的印秋,拍着门骂。骂完,印秋还尖声尖气地和黑眉锦蛇说:不是被人陷害,我们怎么会落得关监狱的地步!
  晓菌当时眼眶都红了。她对印秋是有情谊的。没想到在她生日的时候,印秋的表情还那么凶。不过,晓菌觉得还是要迁就印秋一点,因为当时,印秋确实不想关进来参加什么世界纪录。是晓菌一厢情愿地邀请她,狂热地描绘了人生的意义。她的舅舅舅妈本来也不同意,一方面是晓菌甜言蜜语地撒娇游说,一方面是经理他们也亲口对她舅舅舅妈做出了许诺,诸如创出名气后搞蛇产业的合资经营问题。现在蛇宫如此不景气,虽然不是晓菌的错,但她也觉得在印秋面前,有些不安。而印秋显然已经把友谊视如蛇粪了。现在无论如何,也要熬到破纪录的日子了。
  似乎都看够了,那人已经背对着蛇宫玻璃墙,不知是看夕阳,还是考虑回去的路。晓菌就在里面嘭嘭嘭地敲了玻璃墙。那人回过身子。
  晓菌指指红电话。那人在看晓菌。晓菌又用力指指电话。那人就摘下电话。
  晓菌在里面拿着电话笑。
  那人在外面拿着电话,看着晓菌。晓菌想起说什么了。她说,你上次来过,对吗?
  那人点头。
  我记得你说你从小就怕蛇,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再看它们呢?
  这个公园很安静、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平淡。好像就是晓菌的容貌和公园风景一样待遇的感觉。自然客观,不像晓菌平时领受过的那种投资性的赞美。离调情就更远了。晓菌由衷地笑了。晓菌笑起来,眼睛内外角下弯得像弦月。晓菌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就是看着你也会想跟着笑的那种弯弯笑眼。那种眼睛一笑,你就很难自持,不由地就心情轻快起来。
  晓菌说,你是来出差吗?逛公园看蛇宫的票子可不可以报销?
  那人摇头。晓菌不知道他是回答哪一个问题。所以又问:
  你不是本地人吧,北方人?电话断了。晓菌赶紧把电话续上,是北方人吗?
  那人含糊地点了头,说,我来休假。就住这公园附近的小旅店。
  一个人休假?你是警察吗?
  那人瞪大了眼睛。晓菌有点不好意思。忽然,那人发出有点刺耳的笑声。
  她也知道自己猜得很愚蠢,所以,干巴巴地赔笑了一下。她又想不出什么问题了。两人隔着玻璃静默了一会,那人干干地笑了笑,放了电话。晓菌又敲玻璃,指电话。那人只好又拿起电话。
  晓菌说,要是你没事就经常来吧,我们很无聊———无聊透了!我知道有个小门不要买票。
  那人说,平时这也没什么人参观吗?
  刚开始人很多啊!国庆长假的时候有很多很多人,可是现在很冷清。越来越冷清。一天下来,来不了十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公司他们没有宣传好。我们会亏本的。没有参观者,我们就和坐监狱差不多了。
  那人没有表情地看了晓菌好一会。然后,他轻轻点了头。
  那你来不来?
  那人在打量蛇宫,又看着晓菌。
  来吧!我跟你讲蛇的故事。
  那人咬了下嘴唇,然后,开始点烟。晓菌注意到他烟抽得很凶,一口烟吸进去,半天都不出来,在你正纳闷那烟怎么还不吐出来,它才从他鼻子慢慢地逸出。他纳吐了两次烟,还是没回答。
  来吧,好不好?我想有人陪我讲话,嗯,那个,来……探我的监。
  那人似乎苦笑了一下。晓菌当时觉得他那苦涩的笑意,是想迁就她的无赖,趁势撒娇:求你了,来吧!只要你没事,我们来聊天吧。好不好?
  好吧。那人说。
  说这话的时候,那人一直在看晓菌后面的地方。晓菌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印秋毫无表情地站在她背后。她盯着那人,就像盯小偷那样盯着看。那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没想到印秋马上云开月朗地笑出声来,声音突兀得像爆发出来的剧烈咳嗽。印秋拍着晓菌的背很兴奋地说,他的喉结,那么漂亮。告诉他小门怎么走!快点!
  晓菌也怕电话又断,就急急地打着手势说,从北门竹林那边,竹林那边!
  电话就断了。

  3

  第二天上午,那人没来。下午,那人也没来。
  印秋照例无话。晓菌有时想,那人实在太怕蛇了,也许那人回去就做噩梦呢。晓菌有点想笑。昨天请求他来探望她的时候,心里真的很着急,可是,这一天,他都没来,晓菌的期望感就淡了下来。是啊,不可能的,谁有闲功夫这么玩啊。但是,大约晚上八点的时候,印秋突然叫起来,刺激得她身边的眼镜蛇全部嗖地竖起上半身,脖子扁得像一段褐色纸片。
  是那人来了。
  晓菌一下子感觉心中爆满了礼花。她们都站了起来,紧挨着玻璃墙,看着那人由远而近地走来。
  玻璃房蛇宫,在偌大的榕树公园里,像个神话的水晶大盒子。玻璃房氤氲出的光芒,温暖着周边临近的榕树群,西边半坡上那棵据说七百多年的老榕树的几百根气根,密密麻麻、粗粗细细地一半在灯光里,一半在黑暗中,靠光的那一片,灰白色一条条、一柱柱,就像浓浓的水泥,倾流而下;坡下是十几棵因老迈而高挑的鱼尾葵,在半明半暗之中,像群险恶的老巫婆。
  那人步出胡须披拂的榕树林,直接往西边的晓菌这边走来。印秋挨着南面玻璃墙,可是,那人不知是不是没看清,他径直走到西边。印秋木立了一阵,踢开了脚边的一条无毒蛇,又倒在床上去了。今天,是她值下半夜,晓菌值上半夜。
  而所有这一切,晓菌和那人都没有注意到。
  你是从竹林小门过来的吗?晓菌说。
  那人没听到。但那人拿起了西边墙上的绿色收费电话。
  晓菌不接,打手势要那人到免费的红电话那边,并自己往那边跑。那人放下电话,只好跟过去。
  晓菌在电话里说:太好啦!你是不是走竹林的小门?
  那人摇头,说,晚上公园每一个门都开着,我散步着,就过来了。
  晓菌像拣了便宜似的非常高兴。她回头叫印秋:印秋,印秋!你要不要来聊聊天?
  无聊。印秋在被子中瓮声瓮气地说,吃饱撑的。
  晓菌笑嘻嘻的,弯弯的笑眼黑绒绒地喜人。晓菌说,你既然怕蛇,晚上来不是更害怕?昨天回去你有没有做噩梦?
  那人点头,说,不是关于蛇的。
  那是什么噩梦?
  杀人。头打烂了,到处是血和钱。
  晓菌大笑,一条蛇都没有吗?
  一条蛇都没有。
  蛇可以从血和钱里钻出来嘛。
  那人笑了一笑。
  晓菌觉得他是撒谎。他是故意这么表现的。他几乎不看蛇宫里的蛇,他只敢看晓菌的眼睛。晓菌是同情他的,可是因为他不承认他不敢看蛇,她又有了同情心和心理上的优势。
  晓菌说,今天中午,我在沙发上打盹。草花蛇平时最喜欢和我们抢沙发,所以,我把它们赶走,它们不高兴。尤其是有两条,最坏。竟然趁我迷糊的时候,兵分两路,一条直接爬到我脸上来,盘踞着,不断吐出舌头东舔西舔,害我睡不成,还有一条悄悄爬进我裤腿,等我发现已经爬得很深了。我气坏了,拽它尾巴———不能太重,要不它回头就咬你一口。我拽它,它就是不下来,用它的鳞片巴得我皮肤紧紧的。我又急又困,使劲一拽,它狠狠地咬了我的膝盖后面。你看!
  晓菌把裤脚提到膝盖处。那里包了透黄的纱布,你别怕,这是无毒蛇。
  说这些的时候,晓菌接续了四次电话;说这些的时候,她看到那人下眼睑微微地抬起,尤其是左眼。这使他的脸有点歪。
  你为什么不扎紧裤脚呢?那人说。
  我又不怕蛇!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蛇?那人说。
  竹叶青呀。我最喜欢竹叶青。印秋喜欢黑眉锦蛇。
  竹叶青很毒。那人说。
  不,它有两种,晓菌说,一种是有毒的,一种没毒。竹叶青是蛇里面最漂亮的蛇。你见过没有,像春天最早冒出的树叶颜色,那个绿啊,太好看了!绿得很淡,有带一点儿微黄。竹叶青身材俊逸,细细的。尾巴有点焦黄的那种,才有毒。竹叶青是血液毒,咬了人非常痛。我们这里有好几条,你看,那边,树枝丫上,喏,那边也有一条,鞋柜再过去一点,对,更细的,它的尾巴像烧焦了。它有毒。它们啊,刚从山里来的时候,对人特别有敌意。同居一周,它们就友好了。懂规矩,智商又很高。固定进食什么的,教两次就会了。你看,我们这晚上,不是蛇都爱上我们的床吗?它也爱来。可是,我们让它走,它就慢慢离开了,不像别的蛇,赖皮得很;而我们有时想请它上床玩,捧上来,它就静静地蜷伏在我们手边,绝对不乱跑,很给面子的;所以,我觉得它是蛇里面的君子。
  那人第一次真正地笑起来。
  印秋在床上尖声说,免费电话也别用得太过分了!
  晓菌冲着那人做了个鬼脸。那人指西边的电话,并自己往西边走去。

  4

  后来,那人几乎都是傍晚或晚上来,而且都是用付费的绿电话。他一般每周来两次或三次,通常是晓菌讲蛇的故事。晓菌后来央求他也讲故事,他说他不会讲,后来就讲了几个幽默小段子,都是在报纸杂志上看的。晓菌有幽默感,但品位低,所以笑得肚子疼,但印秋和那人都没笑。印秋的表情,像是教室里威严的老师;那人确实不爱笑,何况是他看过的段子;所以,讲笑话活动,在那人看来,是非常乏味的事。
  印秋越来越古怪了。每次那人来,印秋都爱理不理的,更不参加聊天,有时晓菌正说得高兴,印秋就指使她,给蟒蛇洗澡呀,给蛇分区呀,给生肺炎的蛇喂药呀,敬业得不得了,一副现场女经理的派头。等那人走后,印秋要么不吭气,要么找机会用那种陌生的腔调数落晓菌。有一天,印秋突然伏案疾书,好像是写日记,写着写着,嘤嘤地哭泣起来。晓菌赶紧上前,手刚搭到她肩头,印秋就拍案跳起:你偷看我的隐私?!
  不容晓菌解释,她就哗哗哗地几下子把写的纸张撕成碎片,然后挑衅地乜斜着晓菌,脸上还挂着泪痕。晓菌看得也想哭了,晓菌说,你不要捏着嗓子说话好不好?她觉得她们的友情可能真的要毁在蛇宫了。
  如果那人好几天不见影踪,印秋又会好声好气地问晓菌,你说那人最近在干吗?是不是休假结束了?有时又很深情地看着榕树气根群老半天,然后很抒情地说,那人拨开榕树须、从榕树中走出来的样子,真是帅呆了。还有,她坚持说,那人的抽烟的姿势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这些,晓菌统统不许有异议。上次她说那人长得并不怎样,印秋就把眼睛弄成死鱼的眼睛,一张青红柿脸,横眉冷对了她几个小时。
  他的确是个普通的男人。晓菌想。如果说实在有什么不平常,那就是他可能不太像休假的人。他一次次造访他不喜欢的蛇宫,而且长时间使用收费电话,这和一个旅游休假者的身份不符。在时间就是金钱和效率的现在,谁有这样的闲钱闲功夫呢?再说,有时感觉他的神态也有点飘忽。
  有一天,那人不想拿电话聊天了。他的两只手始终都插在裤袋里。他只是隔着玻璃墙,看着晓菌。晓菌和印秋在给一条有皮肤病的蛇上药。晓菌几次抬头看他的时候,他都在看晓菌。并没有更多的表情,几乎是没有表情地注目着晓菌。
  晓菌忙完,要求聊天。那人摇头。晓菌低下头,两只手背靠在眼睛下来回晃动,做出大擦眼泪的孩子气动作,那人又微微苦笑了笑,但还是不取电话。
  晓菌跺着脚,打手势强迫地要他拿起电话。
  那人拿起了电话。
  你叫什么名字呀?晓菌说。
  那人没回答。晓菌自我介绍:
  我叫晓菌,细菌的菌。很难听吧。你叫什么。
  你一直没问就和我聊了这么久。你心里怎么招呼我呢?
  那人。我们都叫你那人。
  那就叫那人吧。
  我们肯定亏本了。昨天一个参观者都没有。我都快受不了了。晓菌说,要不是想到吉尼斯纪录很伟大,我真的不想干了。
  吉尼斯的游戏我看很愚蠢,甚至,很孩子气,一点都谈不上伟大。
  你怎么敢这么说?吉尼斯啊!世界纪录啊!
  唔,可能是不该这么说。忍忍吧。你好歹有个盼头。活着感到憋得慌的人很多,可是,我们没有想过要去创纪录。你还有奔头,就这样想想好了,再说,你还有人经常来陪你说话不是?
  但是,你根本不懂吉尼斯的伟大意义。
  好吧。我们不说这个了。
  那你讲故事。就讲一个吧。
  那人看着晓菌的弦月一样的眼睛,可是他的眼光很快就透穿到她眼睛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连年轻幼稚的晓菌都知道,他不是在看她。
  是在看别的女人吗?晓菌当时有过闪念,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他看到是她眼睛后面的另一个世界。她的眼睛只是他熟悉的路口罢了。
  那人的眼神专注而飘忽,让晓菌等候了起码五分钟。他似乎又想走了。
  晓菌叫起来。不要走!随便说一点!电影、小说故事都可以!随便嘛,我只要有人和我说话就行!求你啦,求你!说一点就行!你就当着来探监嘛!
  那人把食指弯曲,像刮对方鼻梁一样,在玻璃墙上刮了一下。晓菌已经发现,一哀求他来探监,那人就会有特别迁就感的苦笑,只要那种表情一出现,他肯定就是有求必应了。这一次,那人久久没说话。那人说,监狱哪有这么舒服呢?但那人说得非常轻,轻到晓菌根本听不见。
  那人拿着电话,侧身靠着玻璃墙。他的眼睛看着茂密的榕树群,看着那条小径上。那条小径上,红眼睛、黄眼睛的落叶,一阵阵地在风中,雪花一样地飘落。他真的开始讲了。他说,有一个城市东南面的郊区,有一个还不太出名的风景区。传说发现过外星人的地方。有三个好朋友逃难到了哪里。他们有一百多万元的钱吧,可是一路都有追杀他们的人,名字我记不住,我们叫他们老大、老二、老三吧。
  是美国片吗?晓菌说。
  那人说,好像是。在逃亡中,老三被打伤了腿。由于伤腿,使他们的逃亡求生比较困难。这个受伤的朋友是他们三个人中,最善良、也是感情最丰富的一个,如果他能顺利把分到的钱弄回家,他双胞胎的两个妹妹就能上大学了。他的两个妹妹聪明又漂亮,已经考上大学了,可是没有钱上学。
  这三个朋友困在大山里,饿了好几天,因为不认识野草野菇,他们差点食物中毒。所以,真的像红军长征那样,煮了皮带和钱包吃。因为他们不敢开枪打猎,他们只有十六发子弹。事实上,追捕机构已经开始拉网式的查缉。
  等等,不是美国片吗?他们怎么知道红军长征吃皮带的事?
  是我这么说的。不是他们那么想的。明白了?后来,他们知道不出山是不行的,做一个野兽,你守着一个亿也没用。何况,那个受伤的朋友已经因为伤口感染发高烧了。不治疗,他一定会死在山中。可是三个朋友中有一个朋友不同意。事实上,他是老大,不管年龄还是能力,他都是另外两人的大哥。大哥说,要是带着有枪伤的伤员出去,马上就会被人抓住。
  另外一个朋友,就是老二,只好冒险给受伤的朋友动手术。其实他一点药物知识都没有。只能像原始人一样处理他的伤员。他用火烧烤过的刀划开伤口,先把子弹挑出来。溃烂的伤口,像个烂柿子。他从烂柿子中很容易就挖出了子弹头。然后,挖掉恶臭腐烂的肉,再用火烧烤他的伤口。手术中,老三一直像野兽一样地号叫,几乎要撕了他。这样痛苦的叫喊,令老大生气,因为这是危险的声音。老二的手术也因此心慌意乱而做得手忙脚乱。也许正是这样,伤口里的细菌没有统统烧死,老三白白地被痛苦折磨一场,伤口又重新化脓溃烂。老三烧得更厉害了,骂人说胡话,说非常下流的话。
  当天晚上,下起了雨。天非常阴冷。大哥叫过老二说,你去把他处理掉。天亮前,我们出山。
  老二没有动。他知道大哥的意思,因为大哥不止说一次了。妇人之仁成不了大器。但是,那个人还是下不了手。他走进了大雨中。实际上,他也知道这样拖着,大家都会饿死,他也许下意识就是想让别人的手杀人。所以,他回避了。等他回来,受伤的老三的草铺空了。大哥脸色铁青地站在洞口。和他一样,全身湿透了。
  大哥说,走!
  老二没动。闪电中,他听到山崖下隐约有人的声音。大哥的脸更青了,像青铜一样,黑湿而狰狞,有点怕人。
  微弱的呼叫声像细箭一样,透穿他们的耳朵。
  大哥说,下去!搞定再上来。
  那个人感到了危险。
  他突然把装有一百多万元的编织袋,一下抛下山崖,在他大哥还没反应过来,就一纵身下了山崖。这个动作,他后来经常反复回味反复自我审查。应该说,在巨款面前,他失去了对他大哥的信任。他就是感到危险。也许还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反正在他大哥的眼睛里就是看出了危险。他没有办法信任他大哥。
  那一个闪电太不好了,它把他大哥的形象损坏了,只留下残暴冷酷的面目。他觉得自己也冷酷残暴。他也非常讨厌自己了,他想他的动作,在他大哥眼里也是非常贪婪自私的吧。事实上,他不是也很自私地担心会不会吃了亏?原来都是非常好的肝胆朋友,巨款面前都变了形……
  晓菌说,这片子到底叫什么?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好一会晓菌,没有说话。
  好像是《A级通缉令》。那人点了一支烟,深长的烟雾在他口鼻中细若游丝地慢慢逸出。晓菌正想追问,然后那人却说,下次再说吧,就挂了电话。那人总是这样,说走就走了,没有任何黏糊眼光和语言。
  晓菌和印秋看着那人拉起风衣后领,转身走进了夜幕深处。

  5

  下次并没有再说这个美国片。尽管那人第二天下午就来了。晓菌倒是提醒他继续讲下去。但那人说,有点和别的片子混起来,等他回忆清楚了,会再讲下去的。他讲了城里人乡下人的故事。他说,有一天,有个乡下人和一个城里人同坐火车。城里人说,我们打赌吧?互相提问题,要是谁答不出来,就输给对方一块钱。
  乡下人说,你们城里人比乡下人聪明,这样赌我会吃亏的。要不然,你输了给我一块钱,我答不出,输给你半块钱。
  城里人自恃见多识广,就说,行!你先提问吧。
  乡下人说,什么东西三条腿在天上飞?
  城里人想了老半天,答不出来。就输了一块钱给乡下人。然后,城里人向乡下人提出同样的问题。乡下人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乡下人就输了半块钱还给城里人:这是你的。晓菌笑弯了腰。因为轮流讲,晓菌就讲了个蛇的笑话:有个人养了个聪明的儿子。有一天,他爸爸教育儿子如何面对眼镜蛇的袭击。儿子听了几句,就说,我知道了!如果眼镜蛇一旦袭击我,我首先打破它的眼镜!
  那人牵了牵嘴角,表达了笑意,十分礼貌。
  轮到你说了。晓菌说。
  银行遭到抢劫,丢失了一条价值连城的项链。没有发现嫌疑人,只发现银行大厅躺着一个醉鬼。警察把醉鬼的头摁进水桶里一分钟,审问:项链在哪里?再摁进水里,再问。反复了几次,醉鬼实在坚持不住了,大喊起来:停!停!停!你们换潜水员来找吧!
  晓菌又笑得揉肚子。他们都没注意到,印秋在忘情地玩一条婴儿大腿般粗的大蟒蛇。她在像踮脚尖那样,提着嗓子哼着歌,近乎载歌载舞的样子。那人以为印秋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女孩,而晓菌,因为有那人相对,根本就快乐地忽视了其他。
  笑完,晓菌偷偷从脚边拿了一段蛇蜕,突然盖在那人脸上,当然是玻璃挡着,但那人被狠狠地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晓菌说,我又没有拿蛇,这只是蛇皮呀!那人有点不高兴,没再说话。晓菌有点怕他生气走了,不再理他,又赶紧巴结那人。
  对不起,我只是想逗你一下。你不会生气吧?
  那人说,我不生气。可是,那人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抽烟。晓菌注意到,他通常把烟抽完作为一个告别时。晓菌担心他抽完这支烟要走了,就说,我以后保证不吓你了。我保证。我们再说点什么好吗,我喜欢有人和我讲话。你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那人在看晓菌。看着看着,突然掉转眼光,不再看回来。
  晓菌仿佛觉得他的神情很异样,有点什么东西吹进了眼睛,也像是哭了。
  晓菌感到费解和惊慌。她非常怕他抽身离去,她急急忙忙地说,你知道吗,蛇里面最贪吃的是谁?又是谁是女孩们的最佳舞伴?我告诉你吧,黄蟒蛇是最贪吃的。除它之外,所以的蛇都是不在乎吃的,它们都是值得女孩学习的减肥好榜样。印秋以前就怎么表扬过它们。秋姐,对不对呀?
  印秋没有回答。她对着一条盘踞桌上的黑眉锦蛇,在窃窃私语什么。
  那人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但电话还放在耳朵上。所以,晓菌往下继续说着:黄蟒蛇的腰身是最难看的,粗壮傻气,成天吃吃吃,好像整天肚子饿。你不给它吃,它就满地乱吃,什么石头啊、蛇蜕呀、袜子呀!捞到嘴里就吞。我们不让,它就以为我们和它争抢,扑上来就咬人,而且是连口咬,一口连一口,好像要把你的手吞下去才甘心。
  那人转过身来。晓菌高兴得笑弯了双眼。那人也笑了笑。
  晓菌如获特赦,眉飞色舞。我告诉你,最喜欢跳舞的蛇,就是黑眉锦蛇。黑眉锦蛇可灵气了。它简直就是艺术家。晓菌指指和印秋讲话的那条蛇,你看,它的皮肤多么光滑漂亮,它没有一点体臭味。它是浅绿色的,有点带黑,它的脸上有两条特别的黑眉毛,所以它叫黑眉锦。它特别会摆造型,虚荣心很强,登台表演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带它上台,它会在音乐声中,在你脖子上、头上绕啊绕的,一直到把你打扮得像个多头蛇妖,你要不及时给它拍照定格,它还不太高兴呢。我看它们是蛇里面最骚包的,对口职业是三陪小姐,对不对?
  印秋突然把那条黑眉锦蛇拿了过来,对着那人就舞蹈起来。那人有点发憷,脖子又开始一点点往后直了。晓菌知道他是害怕了。
  印秋说,到交换口来。你摸摸它!
  那人摇头。印秋说,你到交换口来,你要摸摸它!它比任何男人都可爱!
  那人点头同意。可他不愿意摸黑眉锦。难得印秋投入,晓菌很讨好地帮腔:它没有毒,皮肤摸上去很舒服的,凉凉的。你试试吧,不要紧。
  你到底来不来?!印秋说。
  那人有点发愣,看得出他内心恐惧。晓菌捂着话筒,回头对印秋说,你不要那么凶,好好劝。他是个胆小的人。
  印秋说,我到那边等他!她端着蛇就过去了。
  晓菌对那人说,你也挑战自我一下吧?再说,你平时都不搭理印秋,她其实也很寂寞难过。只是她不像我那么缠人啦。可怜可怜我们两个“犯人”吧,好不好?就去摸一下吧,让印秋高兴。她对你很好的。真的,她最近心情不好,她恨这里、恨我了。
  那人还是不想去。那人把烟掐了,可是身子没动。
  求你啦!不要这么胆小嘛。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
  晓菌把手指张开,一巴掌压在玻璃墙上。那人看看她,看看她的手掌,然后把自己的手掌也对了上去。那人的手比晓菌大了一节指头。晓菌笑起来。那人说,你的眼睛真像一个人啊。
  晓菌没有听清。正疑惑着,那人说,好吧,我去摸。你们两人都有强迫症。我只摸一下,否则我再也不来了。
  那人真的往交换窗口走去。他靠在存放血清的冰箱侧。印秋的脸不知为什么变得通红,一张又红又鼓的脸,完全是个熟透的西红柿长在黑眉锦蛇上。她的手势也十分别扭笨拙。这些,另外两人都不会注意到。一个是硬着头皮来承受折磨,另一个是因为同伴终于入伙游戏而兴奋。
  摸!印秋把蛇背脊对准那人。
  那人有点怕印秋突然将蛇仍到他身上。那人在印秋的眼光中,直觉到了印秋施暴的危险。他知道椭圆形的头是无毒蛇,可是,一说蛇,他心理上就有剧烈反应。好像蛇身已经扭动在他胸腔里、食道里,令那人恶心欲呕。
  摸呀!!!
  那人看准一段蛇身,小心地碰触了一下,飞快地把手撤离了。
  印秋狂笑起来。整条蛇飞了出来。

  6

  摸蛇之后,印秋正式入伙,她不再和那人保持距离。她也开始要求那人讲故事。但印秋拒绝听美国警匪片。她强迫那人讲爱情故事。那人说他很少看爱情故事。但印秋不让步。印秋不让步,晓菌就帮着胁迫央求那人。
  有一天,那人带着矿泉水来了。晓菌觉得他就是为了讲故事才带水的。果然,印秋一要求,他就说了。那人确实不善讲故事,他的语言和表情都很干巴空洞。
  那人说,在一座山城里,有一个早恋的男孩,他爱上了一个眼睛长得很快乐的女孩子。虽然那男孩只有十多岁,女孩还比他大两岁零三个月,可是那个男孩子明白,他感受的就是爱情。不幸的是,那个男孩的家境太糟糕了,男孩的爸爸酗酒,母亲在一个咸菜罐头加工厂谋生。男孩在家是老小,姐姐妹妹都希望他读好书,那男孩成绩一直不错,真的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个一般大学,但是,考上大学和努力读书的动力,全部是因为心里有那个眼睛特别的女孩。
  可是,女孩并不在乎那个男孩子,甚至从来不正眼看那男孩。女孩家里很了不起,是个干部家庭。现在这样说干部挺可笑,听说在你们南方,有一种最便宜的鱼,就叫干部鱼。但要知道,在当时,那是一个家庭地位的重要标志。
  大学毕业后,变成男人的那个男孩,一度失去了奋斗方向。因为他发现女孩子对他总是不咸不淡,而他无计可施。事实上,很多女孩子追求那个男孩,可是越多女孩喜欢他,他就越无望。如果你挺好的,人家还是不喜欢你,那实在是命运的问题了。这就不是人力所能解决的。
  但是,有一天,男人的好运来了。那个眼睛快乐的女孩发生了车祸,而男人就在发生车祸的附近。那个男人是个很孩子气的人,好奇心非常重,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凑。当他拨开人群看到他梦中的女孩倒在血泊中,大脑都没转动,他就抱起了女孩,拦车冲进了医院。
  好消息又来了,女孩失血严重。0型血的那个人要医生抽出允许抽出的最多血量。看到女孩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时,那个人跑到卫生间,流下了眼泪。
  他对自己说,如果女孩还是不接受他,就接受他的血吧。那血可以陪女孩到永远呢。
  女孩的家人知道那个人后,竭力反对那人再到医院来。他们对那个人充满敌意,他们公开表示瞧不起那个人的家庭。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因为家庭的强烈反对,女孩突然转变态度,她告诉那个人,我一定要嫁给你。那个女孩是个叛逆性很强的人,敢作敢当,一出院就和那个人同居了。那个人非常不安。看到女孩的家人,他都低头回避,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他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一定要让女孩过上幸福的生活。
  持电话分机的晓菌打断了这个爱情故事,说换一个吧。警匪片,要不日本恐怖片?医院和学校的恐怖片最好看……
  印秋生气地瞪了晓菌一眼,说:你不听走开!
  那人不说话,好像在搜索新故事,又好像什么都不想再说了,空矿泉水瓶,在他手里捏得嘎嘎响。晓菌经常觉得看不透那人的表情。那人似乎歉意地笑笑,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眼神飘忽在她们看不见的榕树林梢的远方。
  印秋来到了玻璃房前。印秋脸上有介于媚笑和狰狞之间的表情。
  印秋说,那个男人就是你!
  晓菌想笑,但怕印秋不高兴。那人没有收回投向远方的眼光,他好像没听到印秋的话。晓菌小声嘀咕,他的爱情故事太烂了。算了,秋姐,让他讲个鬼片吧,我喜欢日本的,我看过一个死了又活回来的少女,她披着头发坐在窗帘后面……
  印秋不理睬晓菌。她的食指戳在玻璃墙上,冲着那人说,那男人就是你,肯定是你!是你!
  那人还是没回脸看印秋,但他笑了笑,点着头说,你说是我就是我吧。
  那人看了看四周。榕树公园里暮色四合,长风从榕树林梢吹了过来。红眼睛和黄眼睛树叶飘落得更密集了。蛇宫的一名工作人员领着一个保安和两名高大的男子,穿过秋风中纷纷扬扬的小叶子,走了过来。暮色中,几个男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那个把烟掐灭,说,以后再讲吧。那人要放电话。
  印秋生气了:讲完!你不讲完,我就塞一条蛇到你衣服里。那个不负责任的女孩肯定死了吧,最后?
  那人眯着眼睛在看来人。他心不再焉地回答印秋说,唔,不,不是,是那个男人死了。
  印秋又说了什么,那人根本没听到。他全神贯注地观察那三个人。两个穿便衣的高大男子,一副不以为然又透着不可一世的表情,颇像公干在身的警察。他们边走边看蛇,转了一圈又到前面来。工作人员拿着红电话,对晓菌说,是我的朋友,出差路过。
  晓菌雀跃而去,热情洋溢地回答问题。同时,她侧脸一直冲着这边的那人笑。她喜欢听到印秋说话,喜欢有人参观,喜欢被人关注。喜欢大家都有心情说话,喜欢人人都有话可说,喜欢一团和气的温暖热闹。晓菌非常满意。
  这边的绿电话线上,一里一外是那人和印秋。印秋不许那人放电话。她的语气变化多端,一会儿尖声尖腔,有时又突然嗲声嗲气。她要求那人把故事讲完。但那人老是用眼角余光在看那一拨参观者。印秋觉得他是瞟晓菌。印秋说,你干吗一心二用?我们说话就说话嘛!看七看八的看什么看!
  直到保安和两名陌生男子离去,那人才又再点燃一支烟。晓菌跑了过来,不知对谁说:嗨,他们的口音和他一样,很好听,所以,我乐意多回答问题。
  那人在外面并没有听到晓菌的话。晓菌回来,他转过了身子,继续慢吞吞地往下说。
  结婚的第二年,那个男人有了个非常好玩的儿子。可是生活很不理想。那个男人为人处世确实太差劲了,在工作单位混得很糟糕,单位本身又不景气,好不容易有出差的机会,通常都是去讨债,讨要不回来的债。那人的儿子盼望爸爸出差能给他带礼物,可是,他爸爸只能把小旅馆里一次性劣质的牙刷、小肥皂、小牙膏,带回来做礼物。后来他和别人做点小生意,都是亏本。要命的是,那个眼睛特别迷人的女孩,虽然当了母亲,还是像个孩子。她有个致命的奢侈爱好,就是非常非常着迷漂亮的睡衣。八百、一千、两千的睡衣,抱着就舍不得放,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个男人,用她那双快乐可爱的眼睛。那个人知道,她可能以为她的丈夫很能赚钱。那个人出于自尊和婚前暗下的誓言,所以,很不愿让她失望。其实,那个人心里绝望极了。那个人觉得她应该是当豌豆公主啊,或者石油大亨、是船王、是比尔盖茨的女人。不过话说回来,她在其他方面,并不是奢侈无度的,她就是喜欢睡衣,她只是喜欢睡衣。那个人还最清楚,没有几个女人会有这样的妖娆逼人的身段了。它有权穿最性感美丽的内衣。
  讲到这一节的时候,晓菌过来了。晓菌还是想听美国片子或者日本鬼故事,但是,看印秋专注而霸道的样子,她不敢再提。晓菌心不在焉。两名参观客走后,那人总是看着她的眼睛。那眼光谈不上有温度,但显然令印秋不高兴。印秋时不时顺着那人不冷不热但执著的目光,斜瞪晓菌一眼。因为感到那人好像被印秋霸占,晓菌就故意用温柔热烈的眼光回应那人。秋姐专横的神情,刺激晓菌坚决用热烈的眼睛把那人的眼光焊接固定住。她感到胜利的欢悦。
  印秋站了起来。完完全全地挡在晓菌和那人之间。
  那人不知道两个女孩在较劲。他沉浸在一种黄昏色的忧伤中,有时他笑一笑,可是,晓菌和印秋都觉得是一种粗糙的敷衍。那人有时有点说不下去,有一下,烟都熄灭了。他只好重新再点。点着了,他就眯着眼睛,任烟雾在脸上袅娜。
  印秋很不耐烦,突然对话筒大吼:快点说!
  那人耳膜显然被震了一下,他把话筒拿远了。
  那人说,生活在不断证明,那个意气用事的女孩大错特错了。她赌气嫁的那个人,真的是个大笨蛋。那个人变得非常爱喝酒,像他的酒鬼父亲一样,成天用劣质酒,把自己灌得昏昏沉沉,而且每次喝了酒就哭。他想逃避现实。那个女孩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他们长住在娘家了。他有时几个月都见不到她和孩子。
  他的母亲姐妹都说,你去死吧,你这样子和你父亲、和一条死老鼠、一袋臭垃圾有什么区别?!他也知道这是很招人嫌的,所以,他甚至希望有一天能喝到致命的假酒。这样的死法,毫不需要死者个人对社会作任何解释交代,也不需要他人猜度。那是多么轻松的了结啊。
  有一天,是他们的儿子四岁生日,他请他儿子吃饭。孩子的母亲也来了。本来她是不来的。但那是个固执的女人,因为她家里父母兄弟的嘲笑和反对,她赌气偏要和家里对着干,所以,突然她来了。一家人三口相聚的时候很少。那个人不怎么说话,因为他心里压着沉重的爱和歉疚。
  坐在那卫生条件很差的小餐馆里,一锅酸菜粉条炖肉,一碗大拉皮,一盘地三鲜,一盘芹菜水饺,还有一盘儿子爱吃的锅包肉。他们的儿子边吃锅包肉,一边不断要水喝。做妈妈的批评他了。做妈妈的说,你不能喝水,水会冲淡胃液。慢慢你的胃就会生病。所以,你只能喝汤。
  他们的儿子,把小汤匙咬在嘴里,拒绝喝汤。那个四岁的人,有一双和他妈妈一模一样的眼睛,就是可以带动、传感你微笑的眼睛。四岁的人说,我的胃是怎么认识水和汤不一样呢?它又没有眼睛,又没有嘴巴,它怎么知道谁是水谁是汤呀?
  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听到儿子的话,看着儿子的眼睛,他突然泪水满眶,他马上站起来走出店外,他想,他不能再像垃圾、像死老鼠一样地活着了。
  晓菌根本不是很认真在听,她用花里胡哨的媚态说,后来呢?———我知道啦,他痛改前非的时候,偏偏就喝到致命的假酒啦。
  那人笑出声来。几乎称得上是开心的笑声,一口烟呛得他连声咳嗽。那咳嗽声音像从苍老破旧的胸腔深处传出来。那人说,不,那个人是被枪打死的,而且被打了好几枪。都在后心上。他死得非常难看。临终前,他跟行刑者说,遗体我都立遗嘱捐赠了。请操作得精确一点,别打坏了能用的东西。
  印秋十分扫兴:我还以为是你呢。你结婚没有?
  那人说,当然。
  晓菌觉得印秋太粗鲁,但没想到印秋还有更令人尴尬的话:
  瞧你那副得意的模样!有很多妖精追求吧?
  那人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印秋格格格地笑出声: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的爱情故事?
  我没有爱情故事。因为我并不讨人喜欢。我活得很糟糕。
  空矿泉水瓶被那人捏得嘎嘎响。
  印秋突然把手指横进嘴里,吹了一声尖锐的唿哨。那人放下了电话。晓菌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印秋会吹牛仔一样的口哨,而且吹得这么轻浮放荡。她有点讨厌印秋了。她真的开始讨厌印秋了。
  那人没有打招呼,放下电话,便迈步离去。吐出的香烟,掠过他的耳际,被风吹向蛇宫这边。
  晓菌真的讨厌印秋了。

  7

  印秋和外围服务人员又吵了一架。她坚持要人把她的橙色的新围巾送进来,她还要一支美宝莲的防水睫毛膏。他们说,围巾在她所说的柜子里找不到,里面也没风;又因为他们说,睫毛膏现在里面也用不着,还是出来自己选。印秋就堵着交换口,半天不说一句话。死死盯着外面的人。本来,每周末的人蛇共浴活动,都要运几百条蛇出来,和几个女郎一起表演,但印秋不配合不说,她还紧紧堵着交换口,就是不让晓菌送出蛇袋。直到副经理严厉地批评外围的工作人员,然后他们马上去买了美宝莲睫毛膏,这事才算完结。
  每天认真涂了厚厚睫毛膏的印秋还是要么阴沉着脸不说话,要么就抢电话说,并在电话中设法羞辱那个人。有时用极其狂妄自大的语气,有时又非常刻薄刁蛮、甚至下流。如果她要和那个人对话的时候,晓菌只能拿光听不能说的分耳机。晓菌有时实在替印秋害臊,也为那个人感到歉意。但奇怪的是,那人似乎都能忍受,一样平和安静地有问必答。
  有一天,他们在聊国外旅游的话题,印秋突然撇下嘴角,像严厉的法官审讯那人:
  你的太太在哪里?
  那人说,她离开我了。
  你爱不爱那个女人(指那人的太太)?
  那人点头。
  印秋一巴掌击在那人头部前面的玻璃墙上,整个蛇宫发出嗡地沉闷声响:
  那你为什么还和别的女人上床?
  那个人迟疑着。
  晓菌以为那人会摔下电话,或者反击印秋的过分,但是,那人说:
  我不知道,我现在常和别的女人上床,包括昨天晚上。也许我和你们一样,想要有人陪着,避免……害怕,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非常……爱……
  你放屁!
  那人沉默。
  印秋的声音很尖锐:你不是好人!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正派人。你不是!
  那人点头。那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是点头。
  印秋眼睛突然充血,晓菌看到印秋的眼睛血红血红地像吃人的母狼。晓菌摘下耳机,想劝下印秋。不料,印秋闪电般霍地站起来,扑向玻璃墙。她把嘴巴贴在玻璃墙上,厉声吼道:你敢吻我吗?你这个混蛋!
  因为电话被扔在一边,晓菌不能断定那人是不是能听到印秋说的话。她手足无措。只见那人把电话慢慢挂上。他并没有离去,他的两手都插在裤袋里,就那么站在印秋面前,说不出表情地看着印秋。晓菌觉得,要不是玻璃阻隔,印秋一定会扑上去撕咬开那人的喉咙。
  印秋突然失声痛哭。
  那人在看晓菌。晓菌拿不准该不该再使用电话。因为那人刚才的话,使她的心里也不舒服。她说不清楚,反正心里毛涩涩的,有点反感那人。
  那人默默走下台阶。走了。
  他穿过满地红眼睛、黄眼睛的落叶小径,消失在榕树林深处。
  印秋的行为是古怪的,可是,因为年轻的晓菌自己心里也不爽,她又忽视了印秋的反常性。她已经明确了几个问题:印秋爱上那人。印秋在吃晓菌的醋。印秋到了女大当婚、精神失常的年龄了。
  晓菌闷闷不乐。创纪录的时间还很长,她们还要在那住下去。她想那人再也不会来了,她就很难过。和印秋做伴创纪录,已经成为相当不容易的事了。
  印秋莫名其妙地一直在哭。拒绝吃饭。
  晚上值班的副经理过来巡夜,看到两个女孩一个在哭,一个想哭。就问了外围人员,那工作人员肯定是个长舌妇,竟然报告了很久很久,听得副经理一直推鼻梁上的眼镜。之后,副经理就过来把没哭又想哭的晓菌叫到交换口。副经理叫晓菌的头尽量伸出来说话。
  怎么回事?
  晓菌就尽量简单地说了情况。晓菌认为老板肯定不高兴,所以,她强调那人用的都是付费电话。副经理说,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不要糊里糊涂!
  奇怪的是,第二天下午,总经理李小姐和副经理一起来了。也是在交换口,要晓菌伸长脖子,接受详细情况询问。香喷喷的李小姐带来了时髦的气息和外面世界的芬芳。一边听,李小姐一边不时和副经理交换眼光。最后,李小姐问晓菌,你最近是不是觉得她举止异常?
  晓菌傻了眼,点点头又赶紧摇头。李小姐说,一些外围人员在议论,担心她的脑子……
  副经理用胳膊肘碰碰李小姐。李小姐就停下来看他。副经理说,还有一个月就破世界纪录了,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开锁放人。否则不是前功尽弃了?!密斯李,你别制造紧张空气。
  李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被副经理半搂着引了出去。透过玻璃墙,晓菌看到李小姐边走边往回看。印秋没有动,不知还在生那人的气,还是已经睡着了。
  事情看来有点严重,可是,晓菌最担心的还是,那人还会不会来呢?她自己是认为那人是绝对不可能来了。要不,那人和印秋,必然有一个是疯子。这个来休假的人,似乎只是随便走了几个景点,仿佛把休假的时间大部分用在蛇宫来了。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显然不愿说,晓菌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如果不是蛇宫太寂寞,太需要他,冷静地想想,他的举动还真是有点问题。不过晓菌实在不愿想。眼下,她最担心的就是那人不再来了。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八点多,那人竟然又来了。
  她们俩正在给蛇洗温水澡。天气太干燥了,蛇需要湿润,也需要大量喝水。在床边给蛇擦身子的晓菌突然就抬起头,似乎有感应,果然是那人向蛇宫走来。晓菌感到了自己要飘起来的惊喜。
  她毫不掩饰地笑起来,毛茸茸的眼睛弯得像新月。那人的眼睛也笑了。
  她们很默契地把蛇放在蛇铺的周围,蛇铺是临时搭盖的,蛇确实怕冷,那么多蛇都来挤她们的床也受不了。她们已经给蛇准备了特别的被子,其实就是大棉絮,不同的是,上面挖了很多小洞,因为蛇喜欢那样进出被窝。已经有蛇慢慢从洞口往被窝里爬了。
  印秋十分安静。她自己找了一本有登美宝莲睫毛膏美女广告的时尚杂志在沙发上,认真读阅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许她在主动等着那人找她聊天。
  晓菌生怕再伤害那人,抢先拿起电话。她说,
  太高兴你又来了。你吃过蛇肉吗?
  那人说,没有。我不吃蛇。
  我也不愿意吃。书上说,古代的越人因为爱吃蛇,常因“分蛇不均”而发生战争。广东和福建是最能吃蛇的人,广东人认为十月的蛇因为准备冬眠而肉肥味香;而福建人却认为,五月冬眠醒来的蛇质地清新。你们北方人文明,所以就不敢吃蛇。
  那人笑笑。看着床上洗过澡的大蟒蛇。晓菌又说,书上说,蟒蛇,越人最喜欢吃。传说它的胆可以治眼疾。古人还给它做活取胆手术。真的。晓菌有点结巴地背诵起来:“以杖于腹下来去扣之,胆即聚,以刀割取。药封放之,不死。”古人把蛇肚割开一个小口,把鸭蛋大的蛇胆取出来,再把蛇肝放回去,缝合伤口。蛇就照样活。如果,蛇又碰到捕蛇的人,蛇就会远远袒露肚皮手术伤疤,表明它已经丧胆啦。
  那人显然有兴趣的表情,鼓励了晓菌。她说,我外公还说啊,蟒蛇好色。据说捕蛇者头上插满鲜花,它就会死死盯着花看,浑然忘我,糊里糊涂的就送了命。还有人说,蟒蛇钻进女人衣裤后就盘成一团,生死一概置之度外啦。
  看到那人愉快的神情,晓菌趁机要求:
  轮到你说了。我还是要听美国片子,要不恐怖片。哎,那天你说到那个人把一大袋钱丢进山谷,后来怎么样了?你想起来没有?最后谁得到了钱?
  那人说,谁都没有得到钱。他们却开始互相残杀,彼此失去了信任。先是那个受伤的人被抛下山崖,那个老二也跳了下去。老二怕冷酷的老大在上面,拿着钱抛弃他,所以,他抢先扔下了钱。老二在暴雨中找到了微弱呻吟的老三,老三什么也没说,就死在老二的怀中。老二在雨中呆坐了很久,闪电的时候,他发现老三竟然死不瞑目。老二悲从中来,他忽然觉得没什么意义。老二又傻坐了很久,开始在摸黑找钱。每一道闪电都给他希望。开始他听到上面有老大的高叫声,这个声音让他感到安全和依靠,他不断大声回应,我在找钱啊。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电闪雷鸣和哗哗哗巨大的水流奔腾下山的声响。
  老天也许不愿意他们得到这一大笔不正当的钱财。大雨下得像有人翻倒了小河。老二不小心摔倒,滚下了很深的地方。等他醒来的时候,天放晴了,他躺在几畦营养不良的卷心菜地上。安静的山林里,到处都是好听的鸟鸣声。抬头看看山体,他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能从那么陡峻的高处,翻滚下来而没有大恙。身上裸露的部分,到处是擦伤破损,只是有一条腿可能骨折了,使不上劲。老二觉得像做了一场大梦,即使腿没折,他也不想再爬上去寻找钱袋了。他拍拍腹部,那天傍晚从衣领塞入棉毛衫的两万多元倒没有丢出来。
  老二搭农用车到了小镇。他换了衣服,上了长途。然后坐上火车,一口气横跨南北几千里。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知道有人一直在找他。是的,是老大。首先是老大,当然还有警察,很多的警察。因为他被通缉了。逃亡的生活就像是走钢丝,你永远走不到平安踏实的对岸。胃口消失了,睡不着觉,勉强入睡也是噩梦频频。经常觉得有人在叫你的名字,陌生人只要多看他两眼,他就手心出汗,只要是老家口音的人在身边,就如芒在背,甚至视线中突然闪过穿警服的,就心悸不已。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界每个人都长着有心思的眼睛。
  很多很多次,站在钢丝中间的老二都想不走了,他想一头栽下去算了。但是,他心里有牵挂的人。
  老大和老二,在逃亡的途中,终于狭路相逢了。或者说,是老大追捕到了老二。他们是在南方一个猪牛满街逛的小镇子的小旅店正面遭遇的。那是事发半年之后。
  老大一进门,就反手关了房门。老二感到意外。
  逃亡生活使他们有了一样的目光、一样的形销骨立。
  老大从进门开始,脸上一直浮着轻蔑的笑容。老大不说话,劈手做了个索要的手势。
  老二说,我没找到。丢了。
  老大轻蔑的笑容更重了。索讨的手势没有更改。
  真的没找到。
  老大讥讽地学舌:哦,真的没找到。老大边说边从大衣内贴袋里抽出一张报纸,扔了出来。老二从桌上拿过报纸,飞快地翻了一下,没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老大在一张孩子照片上拍了一掌:看清楚了!你不是为了你的儿子吗!你不是爱你的家吗!你儿子都这样了,你还藏着掖着想躲一辈子?哼!独吞?你吞得下去吗?你想看着你儿子死?!
  老二看清楚了。那的确是他的儿子。儿子是躺在病床上被人拍下来的。老大骂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文章说,那个单身母亲的孩子得了急性血液病,急需社会捐款送爱心。不进行骨髓移植,孩子就没有希望。
  老二腾地跳起来,就往门外冲。
  老大将他一把拧住:少来!你想演给谁看!
  老二说,我没骗你!
  老大一拳当脸打来。老二鼻子就流出热水来。当然是血。老大第二拳是打眼睛。老二没躲。他捂着眼睛说,我真的没找到,让我先去看看儿子。
  别想离开这房间!老大手里的枪直顶着那个人的脑门。那个人才知道枪管顶在额头是那么的冰凉。
  他把脸扬起来。他希望能止住血。他说,看完儿子,我们再去找吧。
  我不会让你自投罗网。警方已经怀疑了。我只是让你明白该怎么做父亲、做朋友!没想到你他妈是个这么不够义气的混蛋!把钱交出来,我们还是朋友。但是,你想不仁不义,你就别想活着出去!———都说够了!交出来吧!
  老二突然把脚边的水壶踢了过去。老大吓了一跳。老二扑了上去。枪声响了,旅店田字形的木玻璃窗,当啷碎裂。两人扭打在一起,老二的后心被狠狠撞在茶几角上,疼得吸不了气,老大可能是踩到一瓶易拉罐滑了一下,也摔到在老二身上,老二本能地去抢枪,扭打间,枪响了。老大瞪大眼睛看着老二。子弹通过老大的心脏,射穿对面肮脏的蚊帐,再钻进墙里一大半。这一枪声音不太响。
  老大还在看着老二。老二突然心酸得想哭,他的眼圈红了。他把手按在老大的伤口上,不想看它冒血。老大似乎笑了笑。
  老二哽噎:你死了,就知道我没有撒谎……
  老大死死看着老二的眼睛。他的眼光,慢慢地从轻蔑嘲弄转为无奈和释然,终于老大点了点头,像耳语一样开了口:你儿子两个月前就死了。你没有看报纸的时间。小东西死了。
  老二看着老大枯木般的脸,泪水在眼边打转。他的手紧紧捂着老大的胸口,可是血像泉水一样带着气泡,不断从他指缝中烫手地冒出来。
  老大耳语般地说:还等什么你?———逃吧。
  老二的泪水掉了下来。

  8

  我最不喜欢的蛇,是赤链蛇。晓菌说。它阴毒阴毒的,像个小人。赤链蛇是黑红色的,身上一股腥味,有微毒。平时,它总是很温顺可怜,你根本就不会提防它。可是,说不定有一天,它突然就咬你一口,你还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它。而且,它一旦咬人得手,立刻就溜走。完全不像这里别的蛇,它们都是敢作敢当的。所以,我想啊,人们传说中《农夫与蛇的故事》,肯定是它干的。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玻璃蛇宫在静谧的榕树包围中,只有树林深处的鸟儿叽啾叽啾地叫着,好像全世界的南方就它们没午睡。
  那人穿着豆灰色的高领薄毛衣,下面是灰黑色的灯芯绒裤,高帮运动鞋。他带来了矿泉水,手里还有好多片像眼睛的树叶。
  那人用矿泉水洒湿了玻璃墙,然后把眼睛树叶,一双一对地贴在玻璃上。一对红的,一对黄的,一对黄中带绿的。他贴了七对,最后一对是一只红眼睛,一只黄中带绿眼睛。
  晓菌说,它是什么树叶?真好看。这样贴,就像人的眼睛,像吊眼角的丹凤眼哦。那人说,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树,每次来它都往下掉,现在都快掉光了。特别吗,让你看看。
  这双是我的,我是红眼睛。羡慕外面的人,现在都成红眼病了。印秋身体不佳,应该是这双生病的黄中带绿的眼睛。你是什么眼睛呢?这双?晓菌在玻璃里指着一双黄眼睛。
  那人摇头,都是别人的眼睛。我的眼睛是闭起来的,我希望别人都看不见我。晓菌本来想开玩笑说,你是这双黄眼睛。色狼的眼睛都是黄的。后来,她没说出口。因为那人的表情,让她感到不能开玩笑。
  他拿着红电话,坐上一块石头上。屁股下面是看过的《法制文摘报》和《体坛周末报》。
  印秋看到那人表情十分复杂。一会儿显得十分羞涩,并不断地做出低眉顺眼的羞答答的表情,一会儿严肃威风地指挥晓菌这啊那的。但那人并没有注意她的变化,印秋后来干脆腼腆万分地到那人和晓菌之间走来走去,那人还是没太在意,走了几趟,印秋好像就没了表达兴致,回到沙发上又开始织毛衣了。她速度极快地编制、又狂乱地拆掉,反复都是不满意。
  有两个背着大书包的小男生溜进公园。跑到蛇宫这里,一见到群蛇,就一惊一乍不停地惊叹、争论什么。晓菌没有搭理小男孩,她兴致勃勃地在给那人讲蛇的逸闻趣事。因为总算印秋不再指点她这啊那地屡次打断她。
  晓菌说,说到了小人,那我们也要说说我们的“大侠”,应该说它叫“孤独剑客”。它是谁呢?看!那!它就是眼镜蛇!嗨,你别害怕呀。眼镜蛇其实是非常高贵的蛇,有教养、有气质。它反应敏锐、武功高强,但它从来不主动侵犯别人。当然,如果你让它感到敌意,那你就等死吧。武林高手不是都这样吗,要么不出招,一出招就非出人命不可。如果没有恶意,你拍拍它的身体、脖子,它都允许,虽然,它脖子可能扁起来了,但它绝不伤害你。
  眼镜蛇是孤独的。它不喜欢像菜花蛇一样扎堆。有意思的是,那些无毒蛇偏偏喜欢招惹、欺负眼镜蛇。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进行纠集勾结的。反正集体行动挨到眼镜蛇身边,一大呼隆地对着眼镜蛇挤呀挤呀挤,压啊压啊压,眼镜蛇一旦发怒,只要一扁起脖子,它们立刻四下逃窜,腿慢的家伙就被眼镜蛇咬住了。因为眼镜蛇的动作实在比闪电还快。
  有一个现象很奇怪,就是无毒蛇的流氓行动,从来不会有任何一条有毒蛇加入。不知道是毒蛇们有类别的尊严,不屑于掺和进去,还是无毒蛇们压根就不敢招呼有毒蛇。反正这种局面有毒无毒是泾渭分明的。这种聚众挑衅,也永远是以无毒蛇们落荒而逃为告终,只是用不了多久,那般贱骨头们又骨头痒痒了,于是这种团体寻衅滋事的一幕又重新开演了。
  晓菌始终笑嘻嘻的。因为,晓菌第一次明显感到,那人的眼睛在专注地看着她,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看着看着,焦距就透到她眼睛后面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这一次,那人显然是被迷住了。那人说,这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蛇的故事。有来生的话,我就做一条眼镜蛇吧,做一条你认为最侠肝义胆的眼镜蛇。
  那人眼睛带着笑意的时候,确实非常有魅力。晓菌心情也像蓝天里自由快乐的风筝。她悄悄地压低嗓子:
  那人,请你告诉我,这一段,印秋那么不礼貌地审讯你,伤害你,为什么你不生气,还认真老实地回答问题?
  那人没有说话。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他不断用手推挺长的头发,可能是……那人想选择准确地表达,……我也想回答我自己吧。这应该是我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有时候我也问自己。人这一辈子,有一些问题你是永远不能回避、永远无法拒绝的。我不是回答她,我在回答我自己,回答我不能回避的问题,所以,我想我……
  晓菌有点不想再听,她不想看那人在艰难地选择表达。她拿着电话站起来,她把自己的手五指叉开,压在玻璃墙上,像上次一样。那人从口袋里抽出手,也把手像上次一样对应上去。那人的手很热,因为玻璃上很快有了他指印的水雾轮廓。
  晓菌说,你的热气能不能透过这个厚玻璃传到我手上?
  那人没有回答晓菌的问题。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握手?这叫监狱式的握手。
  话音未落,晓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非人的声音:呜喔———
  噗的一声,一小团什么红白东西有力地喷击在那人前面的玻璃墙上,又掉下。几片眼睛被震得跌了下来。晓菌本能地去看,却看见那人跳起来,一下子就回头躬着身子似乎在呕吐或干呕。晓菌赶紧回头,天哪!她觉得自己也要反胃了。
  与此同时,那两个背着大书包的小男孩,也发出小兽般的尖叫。
  浑身是蛇的印秋,一丝不挂,像个真正的母夜叉,撇着八字步、目光炯炯地站在晓菌身后。头顶、耳朵边上是弄姿的黑眉锦蛇;脖子上挂着是黄蟒蛇、青皮菜花蛇;一条大腿上也绕着一条蛇,最可怕的是她两手横握的、乒乓球粗细的菜花蛇,已经被她生生咬开一大口,她连血带肉地有力吐向那人。那被咬去一块肉的蛇,头和尾都在印秋手上痛苦抽卷,竭力要逃走,估计蛇骨已经被印秋抖脱臼了,蛇显得无力。印秋恶魔般地咬住腮帮子,腮帮子骨夸张地横突在脸颊上。
  看到玻璃墙外那人极度痛苦的表情,印秋像野人一样嘿出长气在狂笑,然后她低下头,一甩脑袋,又开始疯狂吃蛇。嘴边都是蛇血的印秋,看上去极其狰狞恐怖。
  晓菌抽噎似的叫了一声,反应还是很快,她扑向印秋,想控制局面。可是,力大无穷的印秋马上把蛇往晓菌嘴里捅,晓菌退着退着,被印秋压到了床上。她坚决要晓菌吃蛇。她一边嘿出长气地狂笑,一边得意洋洋地瞟着那人。那人已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招呼两男孩,让他们赶紧到西门公用电话报警,两小孩奔逃而去。那人到了交换口,他知道只有那可能进人。因为晓菌告诉过他,结实的大门上密密麻麻挂着的21把大锁,分别保管在公证机关等不同机构处。
  一本杂志大小的交换口是开在木质墙上的。没有工具,那人手试了一下,并不容易撕开。里面,晓菌也在发出尖叫声了。看不清印秋在干什么。那人急着设法扩大交换口,四名乘着摩托的警察飞驰而来,有一个毛躁的警察,竟然想砸玻璃墙。被那人厉声喝住了。等到看清蛇宫铺天盖地的大小蛇,4名警察身体似乎就一起矮了下去。他们面面相觑。
  那人建议他们打开交换口。警察们反应很快,马上一、二、三,同时徒手用力,哗地,交换口被撕开了。这期间,晓菌的惨叫声和印秋的狂笑声,交织而起。两人已经扭打到地上了。晓菌已经披头散发,蛇宫里面,简直就像两人女野人在蛇群中厮打。
  可以爬进人了。可是,四名警察还在面面相觑。
  他们惊恐地发现,玻璃房中有很多条眼镜蛇,而且,因为里面从未有过的剧烈的场面,使所有的眼镜蛇,都竖着上半身,一根根,小树丛一样。它们一律扁着脖子,处于高度备战状态。
  有一个警察掏出电话,申请雨鞋橡胶手套什么的。
  晓菌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来印秋已经把骨酥的蛇,作为绳索,正疯狂地勒着晓菌的脖子。印秋身上的蛇们已经跑光。晓菌在不住地踢脚,但显然不是牛高马大的印秋的对手。
  警察急得搓手。
  那人看着警察,脸色煞白。他似乎想离开,又似乎无法移开步子。
  里面传出一声声非人的尖叫。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声音了。
  突然,那人蹬上放置矿泉水机的桌子,他一手扯开警察们撕松的木板,探身就跃进了蛇宫。
  一瞬间动作极快,警察一怔之下,全部挤向交换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
  那人冲上去,从背后一把拖下了印秋。印秋似乎吓了一跳,看清那人就在身边,一个转身,就扑上去。那人躲闪不及,薄毛衣肩袖下和前襟之间被印秋一把撕开,印秋像水蛭一样紧贴在那人身上,满是蛇血的嘴,不知道里面是否含着蛇肉,她疯狂地要吻那人。那人闻到很难闻的腥味,竭力扭头喊,快把她敲昏!
  晓菌回过神来,马上拿起一只皮鞋冲过来。当然,毫不奏效,反而更加激怒了印秋。印秋厉声长号,双臂狂舞,又踢又打又咬。那人逮着距离,狠狠一拳打在印秋颞部。印秋像个疯狂的女魔头,瞪了一眼,总算颓倒在地。
  这期间,那人感到左小腿、右膝盖下,相继发出钻心的疼痛。他知道,肯定是被眼镜蛇袭击了。
  晓菌对终于平安的反应,竟然是号啕大哭。
  交换口有各种人声传来,好像是关于开不开锁的争论。那人坐了下来。那人说,先别哭,你看看自己和她是否被蛇咬到了?
  晓菌恍然醒悟。看完自己又检查晕迷的印秋。突然,她惊叫起来,你怎么样?你身上有异常吗?
  那人摇头,说没有。晓菌跪在那人身边,你真的没事吗?竹叶青咬了你,是不会痛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了,还是查查看。那人摇头,说,我还不知道自己吗?血液毒是钻心痛,神经毒是微痒的,对不对?
  晓菌说,没错。看来你经常来看蛇,它们也认识你了。我们老板肯定会感谢你。你很累是吗,要不要出去?
  那人没马上回答。他好像是侧耳在听外面关于要不要释放印秋的争论。晓菌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甚至有点怕那人马上要出去了。她干嚎似的又哭起来。
  那人疲惫地说,你把她先绑起来吧。没有绳子就用长筒袜。外面的讨论看来没那么快。
  晓菌干哼着说,你不要动,它们就不会咬你。她哭哼哼着一边找袜子一边看那人。看那人似乎老想闭上眼睛。正想问,那人说,我要走了。那个你无聊时候最喜欢听的VCD片,我还没讲完。你还想听吗?
  现在?神经病啊!!
  那人说,还是听吧。爱情故事中的那个人,有一天听到他太太诚实地告诉他,说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她不该用她的青春和幸福和家人怄气。其实,这问题,那个人从十二岁就知道答案,但是,那个人还是承受了巨大的伤心。那人多么希望她一辈子都别说啊,自欺欺人是种快乐啊,可是她说了,这是大年三十晚上的事。片子到这里,该剪接一下啦。两个月后,一个城市的有一个地方,是个服装批发中心。周边地区很多人都到那里进货。可是,有一天傍晚,人们下班的时候,突然发生了银行抢劫案,三名蒙面劫匪,其中一个有枪。
  那人开始发音不太清晰了。呼吸也明显不顺畅起来。他停了停,其实他的眼睛也开始模糊,神志有点飘忽,好像有点像酒精反应,要是双腿不是那么剧烈疼痛的话。他挺喜欢这种感觉。
  那起抢劫案,策划得相当成功,他说。
  晓菌瞪大眼睛,停止了干哭。她的眼睛在搜寻那个人暴露的皮肤,她根本不再听故事。那人一直闭着眼睛。突然,晓菌把那人的左腿裤管一把捋起。那条腿已经成为青紫色,而且肿得像冬瓜!伤口的血发黑的,完全凝结。要是不凝结,割开伤口排毒还是有效的。但凝结就没什么用了。
  晓菌像触电一样一蹦而起,趔趔趄趄地直扑交换口:
  血清!给我血清!快点啊!
  有人递进了几个小瓶小袋。其中一个大瓶是点滴的葡萄糖水。受到专业训练的晓菌非常清楚程序,她首先要把紧急解毒针剂注射进肌肉,马上,还要对那人同时进行血清和葡萄糖点滴。受伤者,一只手臂静脉点滴一种。但是,刚把紧急解毒针抽进针筒,那人就一把将针筒夺过,摔向玻璃墙。针剂碎了。
  晓菌愣住了。
  愣了好一会。她要站起来再去讨血清,那人很粗暴地将她一把拽住。并强有力地不再放开她的手。那人说,听我把那个人的故事都讲完吧。
  可是,那人已经表达得开始艰难了。但那人竭力控制着晓菌的手。
  晓菌一巴掌摔着那人脸上。
  那人并不睁眼。但他强劲地控制着晓菌的手腕。那人说,你一定要听完。他们事先周密调查,知道了那一带……不认真,银行报警……器,经常误报,一个也是……想钱想疯了的人,故意……到他太……太上班的……网点,等她下班,又不小心,就碰了……那个与110连……通的红色按钮。你想啊,一个月误……报三十多……起,警察还能……高效到达吗?
  晓菌哭叫起来。她奋力挣脱,跑着拿来了第二支紧急解毒针。外面人员已经乱成一团。警察在拼命打请示电话,警笛在呜哇呜哇乱转。主办单位一方面紧急磋商,但一方面坚决阻止警察的开锁方案。
  晓菌将第二支昂贵的针剂,远离那人地推进针筒。但是,那人惊人地还是把它从已经扎到臂肌的针筒抢过,一把摔到一边去了。
  那人说,你怎么那……么………傻呀。
  晓菌终于放声大哭,因为她有点明白了。
  其实上,那人全身都在肿大、发紫。那一张变形的脸再也不会迷倒印秋了。
  那人声音几乎听不清了,舌头估计麻木得很厉害了。他闭着眼睛,你知……道吗,警察确认银……行抢劫案发……生,已经晚……了宝贵的……几分钟。他们在下……班的人……车流中,疯狂飞车……结果,一辆……三菱警……车和一辆……公交……中巴,互相避……让……不……及,从两个方……向飞下了大……桥。四名……警察因公……殉职。有一名……刑警……前一晚刚刚举办……婚礼,……报……纸上……登出了他……的新婚照,那个新……娘……是多么……
  晓菌已经明白那人的另一腿也被咬伤。双份的毒加速那人的死亡时间。就是说,那人的所剩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她根本不管外面的人在争吵什么,她跪在那人身边,捧摸着那人的脸。那人始终闭着眼睛:
  报纸上……说,公……交车……五人……当场……死……亡,十七人……受伤……真是血债……累累啊……
  晓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轻声哭求,不要说了,请你不要再说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美国警匪片……
  那人不知想笑还是做了个怪相。
  他的呼吸很困难了。他在僵硬地点头。停了好一会,似乎说不出来了。他的眼睛肿成一条缝,晓菌感到他是睁开眼睛在看她。那人看到晓菌满脸的泪水,又笑了一下:你的……“刑期”……快结……束了,探……监的人……要……走了……
  晓菌在拼命摇头

  

使用道具 举报

5
发表于 2013-1-7 21:55 |只看该作者
报名。
我在续深海,瞄到这个。
同喜。
还喜欢滕肖澜、张楚、赵瑜等等。
PS:回过,继续赶字去。

使用道具 举报

6
发表于 2013-1-7 22:22 |只看该作者
  
  4.提拉米酥
  一
  像钻进袋鼠袋子里的小袋鼠,老婆每次做爱舒服了,就用这种姿态延续幸福感。侧睡的巫商村和蜷在他怀里侧睡的老婆像一对大小括号。小括号说,你的误餐补贴呢?这个月的好像还没看到?
  大括号不说话。巫商村是累了,但是,老婆这个问题把他问得像突然被人往脖子里泼了杯冰水。巫商村装着迷迷糊糊,只是闭着眼睛用胳膊揽紧了点老婆。老婆却推开了他的胳膊,像爬出袋鼠腹袋的小袋鼠,老婆把头拱伸到和他的头齐高。
  我记得你没有缴。每个月你都是十二号发的,今天都二十七号,不,二十八号了——喂,发了没有?发了吗?喂?嘿!老婆开始胳肢巫商村。巫商村用困倦万分的语气说,黎意悯借走了。快睡吧。我累了。
  老婆不吱声了,安静得就像个侦探。
  像被人在脖子里泼了杯冰水的巫商村,一下子就失去了刚才激烈的做爱换来的无牵无挂的疲倦。半个月间,他已经变成对误餐费这几个字产生过敏反应——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一提这话茬,他就睡不好了,但是,他没动,还轻轻地做了点均匀的呼噜声出来。
  老婆却猛推了他一把:她那么有钱?干吗借你的误餐费?
  怎么还不睡啊?都几点了。巫商村假装被推醒很不乐意的样子。老婆说,她那么有钱,干吗借你两百八的误餐费啊?现在还没还?
  真烦人啊。巫商村说,不就这一点点钱吗?月初慈善一日捐,不是正好赶上印尼海啸吗,单位里领导把误餐费捐了。黎意悯出差,我打电话问她,她说代她把误餐费捐了。我就先替她捐了这个数。
  后来呢?
  什么后来啊。
  她出差还没回来吗?
  当然回了。
  那还你钱呀!
  ……她一时忘了吧,等下个月领误餐费的时候,她就想起来了。
  那她回来的这个月没领过误餐费吗?
  ……唔,领了……我估计那个马大哈一时忘了……唉,不就一两百块钱吗,睡吧。
  什么?一两百块?嚯!你一个月多少个一两百块呀!两百八啊,就是三百块啊!
  你烦不烦啊,巫商村说,这怎么都是我个人的事。快睡吧,睡吧,你不睡我要睡了!
  老婆使劲推了巫商村一把,彻底远离了袋鼠怀抱。老婆这一折腾,巫商村的感觉已经不是一杯水,而是被一盆水泼到了,浑身就是不舒服,甚至就像被人提到气锅里闷蒸,但巫商村还是做出睡过去的样子。
  其实,这两百八十元的误餐费,像条小蛇,已经在巫商村的心里活了半个多月了。
  二
  在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甚至综合部、技术开发部,几乎谁都知道巫商村和黎意悯是挺不错的朋友,在办公室里,总显得互相赏识和彼此维护,他们的友好而默契,就像资源部大凉台上那两盆硬朗的巴西铁树一样明朗无疑,可是,他们没有任何绯闻传出来,也从来没有人开他们的绯色玩笑。实际上,黎意悯是个招蜂惹蝶的热浪美女,虽然她能力出众,业绩突出,关于她本身,在办公室男女们背后的嘴里,还是评说纷纭的,甚至有点不良。但就这样一个人,关于她和巫商村,还就是没有绯闻传出来。
  巫商村看上去就是一个话语不多、善解人意的淡泊男人。公司里,巫商村对上上下下——不管是总经理还是厕所保洁员,也不论小人还是忠良,他一律非常谦和、非常尊敬,任何时候他都宠辱不惊。大家也知道,巫商村对黎意悯最不错,大家很容易看到他俩大大方方互相招呼着,到单位前面那条街的查箬咖啡厅吃中饭,或者看他俩一起顺道打的回去。在办公室,大家都看到黎意悯有时突然地蒙上巫商村的眼睛,意图制造一个没心没肺的惊喜。黎意悯没有当主任助理之前,大家还时不时看到黎意悯对巫商村花拳绣腿地踢打撒赖,但绯闻却一直没有出来,也许大家都觉得,和巫商村那样无拘无束是很自然的,巫商村其貌不扬,却有这样的慈父仁兄的吸引力和安全感,而这样的动手动脚和爱和性是没什么关系的。
  四年前,主任和巫商村在人才市场摆摊,要收摊的时候,黎意悯来到摊前。三四年过去了,至今巫商村回想起黎意悯来求职的音容笑貌,就会联想起正在溶化的冰淇淋,那流水行云般的美妙柔滑令人愉快而隐约着急。可以说,黎意悯是巫商村从人才市场挖掘来的,没有巫商村,就没有黎意悯;因为老主任不太习惯她半胸可见的透视装,尽管是黑色的;老主任也不能接受她一坐下就谈自己应聘这个岗位的劣势。这两步与众不同的险招,都正中了巫商村的下怀;而黎意悯能最后成为资源部新主任秘书,也是巫商村在来聆听意见的分管副总面前,做了有分量的优势分析。事实也证明,黎意悯的确是个聪敏能干的工作伙伴。
  在巫商村看来,黎意悯处在美丽与平凡、狡猾与纯真的混合地带。她总有一种轻微的夸张,无论笑容、语调,肢体动作,甚至眼睛——圆睁起来比狗眼还简单。巫商村觉得她因此充满吸引力。她打定主意要影响人的时候,她就像一个正在溶化的可口冰淇淋,她的真诚、信赖、无助、自信、自贬、甚至孩子气,就这样一股脑儿溶化在你面前,你难以抗拒,还要赶紧应承呵护。
  成为朋友之后,黎意悯就会到巫商村家里来。巫商村老婆开始对她有些敌意,但禁不住她开门见山的、正在溶化的冰淇淋外交,更禁不住她见面必送的大小礼物,还有女人的私密的悄悄话。有时,巫商村老婆甚至觉得黎意悯和她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她对黎意悯背后扫视的眼睛,始终保持着一只冷眼。所以巫商村每次说,黎意悯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老婆就说,我看未必!
  三
  查箬西餐厅据说是位海归派开的,就在巫商村所在的公司大厦的前面一条街。那里环境很不错,坐在里面藤蔓造型的白漆藤椅上,可以透过大幅的玻璃水幕墙,看到五星广场;另一面通过大舷窗一样的绿箩窗,能看到白鹭飞翔的白鹭湖景。但黎意悯说,查箬有两大好处,一是那里的提拉米酥极好,二是洗手间极好。
  第一次是黎意悯请巫商村和另外两个同事来吃海鲜自助餐的,大约是三年前了。那时,查箬咖啡刚刚开张,在报纸上打广告并有剪报八折的优惠。三年间,黎意悯吃掉了起码有五十水晶碟的提拉米酥了吧,反正,在巫商村的记忆里,她是有来必点的。而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提拉米酥好吃,是巫商村请她吃的。那一次是快下班的时候,黎意悯倚在巫商村的电脑桌边,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写一个看,就那么不知不觉聊深了。那是第一次深谈,开始是黎意悯看巫商村在旧报纸练毛笔字,说起了自己父母在当地书法界的影响,之后就由父母说到了自己失败的婚姻,和为什么背井离乡只身来到这个城市的原因。说到难过处,黎意悯泪水闪烁。巫商村就说,一起吃饭吧,我请你。老婆回娘家了,我也没饭吃。
  那次,巫商村为黎意悯点了份意大利提拉米酥。他自己并不喜欢甜食,但是,他说,上周我老婆来这吃了后惊叹,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提拉米酥。我建议你试试。黎意悯吃了,说,啊,真好!真的不错!黎意悯没有奉承的意思,从此之后,她每次来都点,并没有因为是别人的老婆发现、别人的老公推荐老婆的发现而忌讳。
  吃着提拉米酥,话题有时轻松有时沉重,有时郑重,有时蛮无聊的。第一次吃,配送提拉米酥话题的是办公室话题的延伸,关于黎意悯的前婚姻。巫商村知道了,黎意悯的前夫是个个子不大嗓门大的家伙,已经离过婚;知道他在新加坡打过工、挣过大钱,回国后开过婚介公司,回来失败在家;知道了她老公嘴非常甜,颇得黎家父母欢心;知道住在黎意悯父母家时,因为他做爱的冲刺嗓门大得实在令黎意悯父母尴尬,因此被迫买房搬出;还知道他们离婚的时候,他连新买的一打洁柔卷筒手纸都列入婚后个人支出;还知道,离婚后,也就是黎意悯搬出后,忽然想起一个自己“个人支出”买过一个IBM鼠标(其实是朋友给的)。电脑分给男方了,便牢牢记着要去讨回折价。跑回去讨了两回,终于讨回二十三块八毛。前夫说,有你这么小气的吗?在法庭上你怎么不想起啊?黎意悯说,惭愧,下次再离,我就知道手纸也要列入清单的。
  说到这里,黎意悯哈哈大笑。离婚进行曲,像有了喜剧末章。
  四
  提拉米酥的制作也不太复杂:先将意大利起司和蛋黃打成糊狀。再慢慢地加入糖霜及香草精混合;然后,咖啡酒加上咖啡粉拌勻,将饼干两面沾上咖啡酒和咖啡粉制成的酱料;之后再一層饼干、一层起司蛋黄酱,如此重叠,最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起司酱;完成后,盖上保鲜膜,放冰箱,冰六个小时。端出食用前,可以洒上一些细细的巧克力粉。
  每次都这样,只要吃得陶醉了,黎意悯招手就问服务生制作方法,服务生无一例外就要去垂询意大利大厨。到了后面,巫商村已经能倒背如流这个意大利提拉米酥的制作程序。只要服务生过来鞠躬着说,对不起,我这就帮您去问问厨师。巫商村就说,不用,我告诉你,麻烦你再告诉这位小姐。首先将意大利起司和蛋黄打成糊状,其次……
  黎意悯吃吃大笑,向服务生摇手抱歉。她说,我永远都不可能去亲手做它,我就想用这个方式向制作者表示最高的敬意……
  意大利提拉米酥的确是很好吃的。巫商村偶尔也吃。更多的时候,他是看着黎意悯摆弄着查箬镀银的精美餐具,一点一点、一口一口地品尝。提拉米酥入口的时候,她有时会闭上眼睛;有时候她会嘀咕,今天有点苦。通常她都很沉醉,沉醉了,就口无遮拦地说话。喂,我上周末的一夜情,感觉真的很好。就跟这提拉米酥一样,真的好!
  巫商村搅着咖啡说,比上次的更好?
  关键是——这个特别能布置情调。节奏感也特别好,哎,哎,真是好啊!
  嫁给他吧。
  真想呢。
  巫商村嘴角一抹咖啡末一样的微笑。
  唉,我跟你说,余副让我明天空出时间,要陪省公司的客人。上次我不是推脱,你没早说,我有约了。你看,现在他就提前一天说。
  那你就去吧,虽说余副不分管你,但老是推脱,他有让你穿小鞋的机会。
  我不想去。上次被他堵卫生间了,喝点酒简直就像个发情的畜生!你知道被他撕坏的衬衣多少钱!想了我就火冒三丈!——你笑什么?!
  我一直看你和他很嗲呢,看你嗲得好像要倒在人家怀里呢。你何苦要让他撕坏名贵衬衫?自己解不行吗?
  呸,你懂!黎意悯用西餐刀背,打击了巫商村的头顶。我靠人家饭碗过活,当然要迎奉一点。这一点,你再聪明,也得到了我的处境你才懂。哼,万总在桌下把手伸到我裙子里,桌面上我不还是跟他媚笑吗?换你你大义凛然试试?你能说,拿开你的咸猪手?!那次在卫生间,我脑子里差点一根筋,要咬下余某的臭舌头,但是,我敢吗,不敢,我除了吐出来我躲开,我能干什么,第二天,我还要一见面说:余副,你昨天喝多了——你以为女职员好混哪。
  要讨那么多人的喜爱,当然不容易。那你明天晚上别去。
  去啦,要不今天请你吃饭?我就是想请你看我电话,大约在七点半多,你看我短信,就用固定电话打我手机,就说好友小孩跌伤了,急需帮助。我坚决不走,你怎么劝我都不走,就是不走。再过10分钟,你又打来,说急需送钱过去,我只好抽身走人了。估计我也吃饱了。
  巫商村嘴角又浮起咖啡末一样的微笑。
  巫商村给黎意悯就是这样的感觉,深沉洒脱、包容万象,毫不让人腻烦。黎意悯非常感激,当年这个陌生的城市,老天竟为她预备了这么个成熟通达的朋友。关于这个认识,黎意悯早就告诉了巫商村,我很幸运,有你这个什么都能谈的朋友。没有性没有嫉妒只有理解和爱护。女人是没有同性朋友的,只有我落难的时候,同性才会由衷地同情我爱我;女人也几乎没有异性朋友,因为男人要么性,要么什么都不。
  巫商村摇头。他并没有问,那我是什么呢?
  嘻嘻,黎意悯看着他说,你不一样,你是比性更重要的心血管。我的动脉啊。
  巫商村笑,并不顺势占她便宜。黎意悯补充说,希望我有你的静脉地位。
  五
  每个月的十二号,人力资源部的老丁就会造表,到公司财务把部门的误餐费领出,然后大家到老丁那签名领钱。奖金是有系数级别的,两三千到万把块的阶梯差别很大,而误餐费是固定的,每人二百八十元。公司这些年效益不错,误餐费和大额的奖金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可是,就这么一个普通偏小的数字却令巫商村敏感起来。早上看到靠窗的老丁戴着老花镜在填写一个细长的表格,巫商村心里就咯噔一下,要领误餐费了。后来巫商村借着到饮水机接水,又特意到靠窗的那边睃了一眼,没错,今天要领误餐费了。
  他扭头看黎意悯。黎意悯一直在自己的位置上接电话。近期公司准备新成立一个部,人员要调整,于是,诉说自己调整岗位愿望的电话,在人力资源部多了起来。
  巫商村听到老丁叫唤了一声:小黎!黎意悯也噢了一声,但黎意悯没有马上过去,好像电话又响了。老丁总是这么叫,大家都是心领神会的到老丁那签名数钱。老丁叫商村——!巫商村说来了。巫商村走的是经过黎意悯位置的路线。他看她拿着电话一手在记什么,嘴里是好的。好的。嗯,我记着呢。好的。好的。
  巫商村手里拿着误餐费——两张粉红的两百,一张绿色的五十,三张崭新的十元——他拿在手上,像拿扑克牌一样,经过了黎意悯的位置。她还没放下电话。巫商村经过她的时候,她夹着电话的半个脸,因为倾听而显得分外严肃的目光,那目光停在巫商村手里扇状的钱,并追随着它,但目光是透漏的,巫商村能明显感觉到,黎意悯的心思在电话里。
  巫商村后来疏于观察,不知道黎意悯什么时候走了,等他忙完抬头找她的时候,她位置已经空了。拿着茶杯再去饮水机那儿的时候,巫商村踱到老丁位置。老丁已经摘下老花镜在忙其他活了。都领完了?巫商村说。老丁说,都领啦。主任的小黎代领了,她要赶到市人才中心开会,主任已经过去了。
  看来,这件事情在黎意悯记忆里已经不存在了。否则,这是个唤起两百八的误餐费记忆的最好由头,巫商村一直认为这是黎意悯恍然大悟的时刻:啊,天哪!我差点忘了,该死该死!你为我代捐了海啸捐款呢!巫商村想自己肯定脱口就说,谁给不是一样的吗?你急什么呀?巫商村又想,也许自己会说,没事,你请我吃饭好了。可是,今天,黎意悯把钱领走了,而且还帮人代领了,这是多么近似的情景啊,这时候该想起了。其实,在公司大门口,捐赠人员的大红纸光荣榜,是一直贴到了她出差回来。那上面捐款人名字和捐款额都是用毛笔字写的,黎意悯280元,巫商村200元,高层领导人有捐600的,普通职员也有人捐20元。巫商村不喜欢印尼人,但还是捐了200。赈灾榜是红纸黑字,老远就能看见那么个东西。黎意悯自然一回公司就会劈面看见。后来当然是揭掉了。毕竟都快四十天了。
  巫商村心中的小蛇又开始吐出分叉的红信子。黎意悯为什么还不还这笔钱呢?她怎么能这么糊涂呢?会不会黎意悯认为她和巫商村是好朋友,巫商村替她捐点钱也没什么。不过,巫商村觉得黎意悯不会这么认为。这毕竟是捐款,心意不是随便可以代替的吧。巫商村又琢磨是不是自己在电话里没有说清楚,她以为他就是帮她出了,出了也就算了?黎意悯是个马大哈,经常丢三落四的。刚来的时候,让她去买活动用品老是会忘一两样东西。然后一拍脑袋再赶去补买。后来再去黎意悯就将需要物品,写在字条上提醒自己。结果去了没多久电话就回来啦——喂,快看看我把字条是不是放桌上了?我可能忘了带出来啦!是吧,黎意悯就是个马大哈,不过,巫商村转念又想,其实黎意悯也是脑子清楚的人,大伙外出吃饭,她不会老沾别人的便宜,虽说不是AA制,但基本上还是遵循轮流坐庄的潜规矩办事,比如以意大利提拉米酥闻名的查箬西餐厅。
  六
  黎意悯的笑声,在电梯口像冰花一样高高扬起,又像风铃一样,随风而入进了办公室。巫商村没有抬头,依旧悬着腕练他的毛笔字,他听到后面有个女声用鼻子发出反感的切切声。黎意悯这样夸张的德行,办公室几个女人似乎都不太欣赏,老少男人则好像并不反感,有时跟着她的格式逗趣调情。
  笑声进了门,黎意悯直奔巫商村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办公室的小伙子。他们叫嚷着请客请客请客!黎意悯冲浪一样摇晃着一边肩头,一推一推地前进,又像是探戈步伐,反正是一种得意洋洋的不行的步态:嗨——嗨——嗨——嗨——你——看!你看!
  她把一张小纸片,重重押在巫商村练书法的报纸上。巫商村把它拿开,黎意悯把它更重地擂在报纸中央,喂——!我中啦!二等奖!就是我们前天一起买的体彩!我中啦!
  巫商村定睛一看,果然是体育彩票。我要请你吃饭!黎意悯旁边的小伙子已经在喊,见者有份!见者有份!五千一啊,够我们吃几餐了。黎意悯说,大家都去!有福同享!就定在周末!杰克去荣记深海渔庄订桌。——哎,等等,商村,周末你有空吗?有空我们就定了?
  商村边写边点了头。
  办公室里已经像发了红包那么热烈,一干人的话题全部是体育彩票,哪里哪里的人第一次买就中了一千万,哪里哪里两个退休女人,为了中奖的彩票撕破脸面打官司;哪里哪里有个疯子,随便说的号码,都布满玄机,你悟得出,绝对中奖;关于彩票的号码规律。说了半天,黎意悯发现,就是巫商村没有参加彩票讨论,回头看他,还在一个劲地练狂草。黎意悯又到了巫商村桌边,看了他一会字说,你这个啸字力量太过了,飞白这笔我觉得有些生硬。巫商村唔了一声,继续写。是不是周末不方便?黎意悯低下嗓子,你看上去不开心,和老婆打架了?巫商村笑笑,腕上的毛笔,仍然在大写海啸海啸海啸。
  我可是希望你来,没有你帮我选号,我还中不了呢。你要来!
  来。
  啸这个字就是不好写,你写这么多海啸海啸干吗?嘿,海的写法比啸多多了。我来写一个!笔给我!
  巫商村就把笔给黎意悯。黎意悯写得很认真,海字写得墨汁饱满,很端正。但啸字,写得很拙劣,连结构都很幼稚。嘿嘿嘿嘿,黎意悯说,愧对书法世家喔。黎意悯不甘心,开始专攻啸字。巫商村到饮水机打了水过来,黎意悯还在写啸字。黎意悯说,集团竟聘下周就开始了,上次我跟你说的,总裁助理的岗位,听说会拿出来,那我一定要去争取。
  好啊。你总是心想事成。
  不知道有几个竞争对手。我是不怕的。
  不怕就好啊。
  到时候,我的竞聘演讲稿,你要帮我看看。
  难怪请吃饭。拉票呢!
  屁!你还不知道我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一直相信我的能力的。
  七
  荣记深海渔庄吃的都是珊瑚鱼。苏眉一斤三百五,东星斑和老虎斑也都是百元以上的价。包间桌上摆了两个电磁火锅,所有的珊瑚鱼,都是按部位片好端上来的,单调味酱就每人都上了三样小碟。东星斑是鲜艳的橙红色,通身洒着小白点;昂贵的苏眉则是蓝色、湖绿色加烟丝色,尤其是老寿星一样的头部,全是迷宫一样似格子非格子的三色图案,顶部则布满美丽的绿豆细圆点。切开的皮有虾片那么厚,厚厚的鱼皮的截面都是蓝绿色的,带着透明的胶质感。老丁边吃边叹息,怎么能啊,怎么能吃掉这么美的鱼啊!怎么能啊,这个鱼只能放鱼缸里观赏啊。
  两个女职员也像黛玉葬花那么叹惋着吃。但整桌热气腾腾,十来个人都吃得很兴奋。巫商村爱吃鱼,他也和朋友来过这一家,看黎意悯点的鱼,他知道今天这餐至少两千打底,有意为黎意悯点便宜的啤酒,却被几个家伙改成了大金门高粱和鲜榨果汁。因为喝酒,又是周末,大家疯得很厉害,黎意悯后来抱着巫商村的脖子劝酒,村大哥——阿—村——我的亲大哥诶——你就替我喝了这杯吧……
  第二天上午起来,巫商村的老婆就问昨天怎么喝成那样?回来都几点了!
  巫商村说,吃了深海鱼,那些人又要去唱歌,所以晚了。
  请谁啊?
  都是公司办的人。黎意悯中了体彩,五千多块钱奖金,大家就吃大户了。刚说完巫商村就后悔了,果然,老婆说,她请客?——她中了彩票?——她钱还你没有?
  巫商村走到凉台上逗小鹦鹉。老婆却跟了过来。我说,黎意悯她还你钱没有?就那个误餐费。
  还了,还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计较。
  老婆跑到鸟笼边盯视巫商村。
  不对,她没还,肯定没还!我看出来了,你在敷衍我!
  唉,就算没还,这一点钱又算什么呢?人家昨天请客,一请就是三千。那一两百块就算送她也不吃亏啊。你也知道,我就爱吃苏眉——你看我都把钱给你吃回来了。
  这不一样!请客是请客,捐款是捐款。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请客,这个人精得很。就算是中奖,她会舍得把钱全部吃掉?肯定是哪个领导去了?万总?余总?还是集团总裁?
  一个领导也没有!!巫商村狠狠地说。他只有对老婆脾气糙一点,除外,他对所有人都非常精细。现在所以糙,是老婆戳到他不愿意想的东西。实际上,他昨天也这么说过黎意悯,但在心里,他是不相信黎意悯是个拉票的人。
  那也一定另有所图!
  人家不是老送礼物给你吗?她图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心机那么深,你说她的礼物,我都不爱说,她给我的那些名牌衣服,全部是打折的!两千块的衣服,其实就值两百!
  两百不也是钱吗?
  可你心里不就还记着两千块的情吗!这人不得了呢!
  巫商村开始给鹦鹉喂食面包虫。
  老婆说,有些女人哪,就是以为可以白吃白捞男人的,捞一点是一点,金钱方面就糊涂装傻,可是都是傻进不傻出。有的男人傻乎乎的,还以为这女人单单只对他好只对他撒娇,是喜欢他呢,其实,这种小算盘小把戏,别想蒙过聪明人!她还以为自己很高明很可爱,却不知道聪明的男人在后面根本瞧不起她!
  呵,我就是那种笨人了。
  少来!除非你真是迷上她了!
  你看我会喜欢那种“八婆”吗?
  话一出口,巫商村自己暗暗吃惊。怎么会这样评价黎意悯呢?是为了让老婆宽心,还是误餐费搅乱了脑子?巫商村觉得自己很失态,并为此感到不快。
  他开始吹口哨逗弄鹦鹉。
  老婆说,反正我算是看透这类女人了!有两分姿色就以为可以横行天下!我敢保证她不会还你钱啦!我看啊,你不如到你们工会把海啸捐款的名字改成巫商村得了,也算名至实归。
  八
  如果要把蛇变成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吃掉;如果要把钱变成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钱借给别人,而那个别人有意无意的——就是不还你。
  巫商村看着五星广场上一对在旱冰场上双燕滑翔的青年。对面的位置空着,黎意悯去了洗手间。透过玻璃水墙汩汩薄薄的流水,巫商村看远处那个绿衣滑冰女的腰肢,越看越像一条小青蛇。而那显然偏瘦的黄衣黑裤的男子,也舞出了金环蛇的意思。虽然他们不时双双并肩,做出飞燕掠空的样子,但没用,还是像蛇。巫商村看了看对面的空座。总是这样,离去时,黎意悯要去洗手间好一会的,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就像出水芙蓉一样清新了,雪肤红唇,神采奕奕,甚至比进来前还鲜亮动人。
  公司的通告已经贴出来了,中层竞聘工作全面展开。巫商村不喜欢管人,身体也不太好,所以没有参加竞聘;公司办很多人都在为竞聘工作做努力,据说有人开始托找关系,上领导家活动。黎意悯对此很不屑,她需要奋斗的岗位就是总裁助理,整个集团已有五个人报名,就是说有五个竞争对手。其中有个女竞争者英语口语特别好,这是这个岗位的重要条件;还有一个竞争者,公司主营的三大业务都非常熟悉。黎意悯的外语和业务都不比那两位竞争者突出,但是,黎意悯的综合水准要比另外四个都强,比如她的亲和力、公关能力、天生的效率意识和对事物本质的把握能力。而且,她已经屡次受邀在客串该角色,这个岗位的经验正在迅速积累中。据说,黎意悯还颇得分管市领导的青睐。但是,这次竞聘是场恶战,因为另外三个,传说都是有省里的天线关照的。
  今天在查箬咖啡厅,黎意悯和巫商村就是讨论竞聘的诸方面问题。黎意悯希望在竞聘演说上,赢得高分,因为演说时,所有受邀职员代表要当场匿名打分;集团还专门邀请了专家组成专家组,当场提问,最终形成专家分;会后,竞聘领导小组还要进行群众个别谈话程序。这些之后,再进入集团最高层研究。
  巫商村帮黎意悯修改了演讲稿,逐项分析了她的优势。今天的提拉米酥没怎么吃,但黎意悯对巫商村说话依然没遮拦。她说,我对自己有信心,可是,我对结果毫无把握。
  巫商村知道她指的是总裁。黎意悯说,他的上唇左边薄右边厚,整个嘴巴看上去像猪肝雕刻的牵牛花,一张嘴,一口歪牙,不干净,恶心。
  那你就看他的眼睛吧。
  他上午打我手机,问我竞聘准备情况,让我晚上去他家,把演讲稿给他看看。我说太打扰了,他说,没事,他太太去新西兰旅游了。我说不巧,我男朋友晚上的飞机要接。
  那你就别竞聘这个岗位。
  当然要!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舞台多大啊。我知道我能干好。这是我才能杠杆的支点。我能撬起世界。
  那凭什么嫌弃人家的猪肝牵牛花。巫商村一笑,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我哪里牺牲得少呢。你以为我是超市吗?
  出门买单的时候,巫商村以为黎意悯会掏包。实际上每次两人都会争先恐后地掏包,但最终还是心照不宣地按轮流做东的潜规则出牌。论潜规则,今天是该轮到巫商村,但巫商村认为办的事完全彻底是黎意悯个人的,他还陪出了一晚上时间。按理,黎意悯该主动地、歉疚地买单。巫商村这么想着已拿出钱包,说我来,并手脚利索地实施了买单。他的心思像小蛇一样分叉:我现在是不是变得过分计较了?黎意悯是不是太精明了?
  九
  黎意悯的竞聘演说很不错。实际上她一亮相就得到了挺高的印象分,棉质白衬衫,线条利索的烟色长裤;发型很漂亮,却不像另外几个竞聘者,个个都像是刚从发廊吹整出来,黎意悯是自然的,透着女人些微的妩媚和自信。脸上很干净,化了妆但精致得看不出来,目光明亮纯净。这是巫商村的形象建议。
  演讲稿也是巫商村打大纲,关于集团的经营思想、状况的分析和所竞聘岗位的理解和任职设想,是两人讨论的,黎意悯写初稿,巫商村润色。黎意悯还是紧张了,尤其是她念了个别字。这个在预演的时候,巫商村已经纠正过她两次,没想到她一紧张还是念错了。但是,黎意悯可爱在她怔了怔,羞涩地一皱鼻子,说,喔,又错了!——我从小就只念它一半。这次我还专门查过字典,一紧张又忘了。所有的员工代表几乎都笑了,几个专家小组成员也宽容地微笑。巫商村注意到,当黎意悯演讲完,他身边视力所及的员工代表,好像都给黎意悯打了“称职”栏的高分和较高分。
  接下来的程序是,竞聘小组找竞聘者所在部门同事“背靠背”谈话。
  小组成员在分头找人谈话,组长把巫商村请到小型会议室。会议室掩着门,组长和巫商村一人一支烟。组长说,商村啊,大家都说,你是最了解小黎的人。而你的人品一贯沉稳,有口皆碑了。希望你能本着实事就是的精神,提供最负责的信息。
  巫商村微微一笑。你们要了解哪方面呢?是我把她从人才市场招来的,当时感觉不错,后来证明我们没有看错,是个挺能干的女孩。点子也多,对事务处理一下就能把握本质和要害。这是一种天赋吧。处理问题也颇有创意,不抠死道理,不过就是有点马大哈,丢三落四的,这大概是这类人的通性。
  组长在记录,唔,好,人际关系怎么样呢?
  对人的相处,她还是把握不错的。我看她颇有公关方面的潜质,应该说,给她机会,她会施展的,不过,可能你们已经听到大家会说她性情有些轻浮,个人生活比较随意,有人可能还会说,她在利用色相谋利,余总、万经理什么的,都听她摆布,什么总助早就内定,老板早就许诺她,大家是陪她竞聘做秀之类——你们听听就是了,有些人也是嫉妒,不一定客观的,再说,金无赤足人无完人,谁人后面不说人,谁人后面不被说?
  组长说,是,是,老巫你说得很客观实在。你看她性情稳重可靠吗?你也知道的,总裁助理毕竟不是其他什么普通岗位。
  巫商村说,我知道,但我一直认为像一夜情之类的私生活习惯,和工作能力、工作作风、效率,毫无关系。我不喜欢也不接受一夜情,但绝不影响我尊敬工作伙伴。
  她经常发生一夜情吗?
  这和我们的谈话目的有关吗?
  唔,没有吧……但她怎么是……
  总之,我相信她是这个岗位最合适的人选。
  十
  竞聘结果很快揭晓,新岗位获胜者被张榜公布,进行最后的公示程序。公告上,没有黎意悯的名字。
  黎意悯落选。
  因为一直认为自己稳操胜券,黎意悯还无牵无挂地出了趟差。回来看到公示榜,呆得迈不开步,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巫商村请她到查箬咖啡吃中饭,照样为黎意悯点了提拉米酥。
  太苦了!还是苦!——换一块!
  黎意悯已经换了三块提拉米酥。每块都嫌上面的巧克力粉太苦。第三块她干脆摔掉了水晶小勺子。你们今天到底怎么啦?!黎意悯指着领班的鼻子: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糟糕的提拉米酥!到底怎么啦!领班唯唯诺诺,黎意悯把叉子狠狠扎在提拉米酥上,为什么换了个该死的厨师?!领班说,没有没有,您是老主顾了,我不敢骗您,我这就亲自去问问厨师,对不起对不起。您稍候。
  黎意悯突然拉住领班的袖子。她看了领班好一会,说,别去了……对不起,是我自己心情不好……黎意悯眼泪汪然而出。对面座的巫商村站起来,示意领班离去。黎意悯抬眼看着巫商村,忽然咬手而泣,无助得像个孩子。巫商村尴尬于餐厅里左邻右舍因黎意悯突兀的哭泣声而纷纷投来的视线,连忙在黎意悯身边坐下,挽住她哭泣的肩头,不断拍抚她的背。那一瞬间,巫商村从心底里泛出内疚的涟漪。
  晚上回家,吃过晚饭新闻联播快没了。看气象预报的时候,老婆说,喂,听说黎意悯那个大热门落选了?巫商村说,嗯。
  不是你们各级老板都宠爱她吗?
  巫商村没吭气。
  你那天还说,她演讲得分最高,专家组和群众评议的分,都挺不错不是?
  巫商村说,嗯。
  那是怎么回事?突然失宠了?
  巫商村没说话。
  哪个小人这么厉害喔,居然破坏了这么牛的女官迷的美梦?
  操那么多心你干吗?!
  我才不操心,我操她的心干吗?嘿,我是操心我家的钱!我操心她当了总裁助理,就该更不还我们家的误餐费了!
  拜托你,宽厚点好不好?那两百八就算我们送她的,请你不要再提了!
  送她?送人东西你也要告诉她吧?哪有这样不明不白的?这种人皮厚,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送也白送!就是她记得也装糊涂,这样的送,你有什么人情?被人家耍了还不知道……
  王子娟!你太俗气了!
  我就俗,我还要打电话告诉她,你那份海啸捐款,是我们家送你的……
  巫商村把手里的遥控器,摔向老婆王子娟的脑门。

使用道具 举报

7
发表于 2013-1-7 22:2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唐吉坷德 于 2013-1-7 22:28 编辑

  
  5《我的索菲娅公主号》
  1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叫我猪头。其实,我长得不像猪头。要不是差了半公分,就去当了宾馆门僮,就是给中外来宾开门叫车的、那种很要脸面的岗位。所以,我根本不是猪嘴猪脸的模样,但他们还是那样叫我。包括陈新草(其实她叫陈金枣),也是猪头猪头地对我大呼小叫。我没有生她的气,我生其他所有这么叫我的人的气,更生自己的气,因为,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一叫猪头,我就应声而起。像一只懂礼貌的猪。
  猪头,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哇?
  猪头,你他妈不是说再住一星期就走吗!
  ◆!猪头!这都几月了,你的船还走不走啊!
  住就住吧,不要再说什么只住一星期,真他妈讨厌你这猪头做派了。
  以上的话,都是我不同的老乡对我说的,其实有的人是对我吼叫了。在这个城市,我至少有三打老乡,他们总是吼着对我说话,在特区,老乡们的脾气都变坏了。本来就坏的,就变得特别坏。但我们之间有老乡感情,因此,我几乎无一错漏地,和他们一一挤床睡过觉。
  本来,我早就走了。说出来让你们羡慕死掉。今年春节前,特区外派劳务公司为香港的索菲娅公主号超豪华游轮招募劳务人员,有西餐厨师、赌桌发牌员、餐厅服务员、客房服务生、保安、护士等等77名,报名的人有1500人,刷下了一千四百多人,我被录取了。说是春节后就上船,所以,春节期间,劳务公司组织我们77人加班加点在海员培训中心进行高强度培训,还让我们多出了300元加班培训费。
  一被通知录取,我就把我原来光华酒店的西餐厨师助理岗位给辞了。我还请了老乡们吃饭,陈新草(其实她叫陈金枣)也很高兴地来了。大家一直在替我讨论前途。到超豪华游轮上当厨师,月薪虽然是港币4000元,可是,赌桌发牌员可能小费更高,所以,他们喝着啤酒,脸红脖子粗地为厨师好还是发牌员好而拼命争吵,而我没什么主张,我光拉着陈新草(其实她叫陈金枣)的手嘿嘿笑着。
  猪头!有人踢了我一脚。我看你还是去换成发牌员,万一碰到一个赌神,你个猪头一晚上◆就挣到了我们一年的钱!
  嗬!还是港币!
  跑船三年下来,猪头肯定有20万啦,猪头,我们合开个水煮活鱼店吧?
  听说网箱养殖现在很赚钱!猪头,你回来就投资那个项目。我们一起干!
  如果,我们猪头能当上发牌员,帮着赌客作弊什么的,嗨,可能一个月就50万啦,两个月就100万!开什么小店,要就玩大的!
  什么大的?哼,还开发房地产啊!
  弄到地就能干,也可以合股……
  那有你什么事啊?!
  那又有你什么事啊?!
  他们两个和他们双方的支持者,不知为什么就打起来了。美食城的白色塑料椅子、筷子、玻璃杯子乱飞起来,我被一只带汤汁的盘子,刮了一下耳朵。有个杀红眼的老乡敲破一瓶啤酒瓶,对准我另一个老乡的肚子,刺了过去。其他所有客人惊跳叫着纷纷逃亡,老板娘像发情的猫一样尖声地叫,想阻止跑单。后来,警察就来了。警察还没走近,我拉着陈新草(其实她叫陈金枣)就逃跑了。
  2
  在我的老乡们一个个在派出所排队做笔录的时候,我和陈金枣在木棉山公园的草丛中开展了我们首次和第二次◆。陈金枣的眼睛像我身边的水塘一样,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两只眼睛里都有月亮。我说,你不要再跟那个开小四轮的家伙好了,我会给你挣很多很多的钱!以后,你就不用在川香园天天剪辣椒干、天天洗菜洗碗,天天被辣椒呛得视力下降、咽喉发炎了。你就专职在家服务我一个人就行了,我包了你。因为我马上就有钱了。港币!很多港币!
  陈金枣眼睛闪闪有光,比我珍藏过的一个港币硬币亮多了。她说,如果你有出息,我当然还是嫁给你。
  那你还和小四轮那浑蛋好不好啦?
  不好了。从今天开始,我不理他了。
  陈金枣虽然个子小,乳房和屁股,长得就像四只足球,让人一看就着急上火。那你以前和他睡过几次呢?
  反正没你多。
  不可能吧,我才第一次。
  猪头!刚才就两次了。以后我又不理他了,所以,他当然没有你多。
  我搂着我的陈金枣,嘴里咬着一根野草。我一直看着天上的星星笑。我的索菲娅公主号啊,明天就从天边开来把我带走吧,我会在上面碰到周润发、刘德华那样的赌神,我的小费多得要用电汇。噢,快一点,快一点吧,我的索菲娅,我已经等不及了。最好马上就启程。
  3
  因为劳务公司跟我们说好,2月底要走,所以,我抽空和所有的朋友老乡都告了别,我说,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们要赶船期呢,要不然干吗要我们春节加班培训,我们只是大年初一休息了一天,因为培训老师要休息。所以,我对所有回家过年和没回家过年的老乡说,我没空回家啦!因为我马上就要走啦!我所有的老乡朋友们都非常羡慕地听着,知道我们这些将挣大钱的人,正在火燎火急地忙着出海训练。因为,我马上就要走啦!
  我当时就没地方住了。我原来的酒店,那里是包吃住每月给我480元,有点奖金,但经理每个月都能找到理由,把我们的奖金扣回去。我讨厌那个尖脸的鸡巴。所以,我一接到录用通知,第一件事就乐不可支地去辞职。
  等那尖脸鸡巴责令马上我退出宿舍钥匙时,我才想起来,我忘记考虑住的地方啦。拎着铺盖卷,我蹲在街头想,先挤哪个老乡的床。我在谨慎地筛选一个我衣锦还乡时,比较乐意回报的老乡的床。把这个光荣和机会给谁呢?给赵老乡吧。老赵马上就答应让我和他挤挤。我对赵老乡说,最多两个星期,等我出海回来了,我会送礼物给你的。
  赵老乡连吃也不收我的钱。我心安理得,因为大家都知道,我马上就要走啦,我就要上超豪华游轮出海挣港币啦。我有很多小费,我马上就要成为有钱的人啦。我什么回报不了呢?尽管当时,我口袋里也真是没什么钱了。因为我的钱几乎都交给了劳务公司,什么合同保证金哪、办证费、中介费哪、海员五小证培训费哪,七七八八加起来,我被他们收走一万二千多元!这是我在特区打拼四年的全部存款。我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三百元。其中二百元是准备临上船时,购买一批日用品,还有一百元,是和陈金枣的约会费用。我必须节省一点,所以,劳务公司高秘书突然通知我们,2月底走不了,必须再等一个多星期,我就对赵老乡说,我要再住一星期!我说得底气十足。因为我和他们都知道,我马上就要走啦。我马上就要上索菲娅公主号挣港币啦!
  赵老乡和一个贵州人合住在一个城乡结合部农民盖的出租房里。厕所厨房都是公用的,蟑螂多得要命。赵老乡对我延期启程没说什么,照样让我白吃白喝白睡。可是,那个才认识半个月的贵州人,很不礼貌地说,猪头,你们不是赶着要上船吗?怎么还在这挤哪!
  我说我当然就要走啦。我马上就要去挣港币、美元啦。等我回来开公司的时候,可以考虑聘你做公司保安。而且看在同居过的交情上,特准你不用上夜班。
  贵州人说,我◆。我不喜欢狐臭你知道不知道!你挣的钱,最好先用来治好狐臭,然后再开公司。
  我非常想揍那贵州人。但我不敢。如果我有不良记录,我就出不了境,更重要的是,贵州人脸上有刀疤,左耳朵也只剩下小半块。我招惹他肯定要吃大亏。
  我在赵老乡那,开始像小媳妇一样谨小慎微地又住了一周。劳务公司却并没有通知我们走。那天,起了个大早,我和几个同船人一起去公司询问。高秘书说,因为有的人证件不齐,手续批不出来。再等一个星期可能就差不多了。我有点不安。赵老乡下工看到我还在他住处,并没有生气。吃饭的时候,他说,猪头,你的味道这么大,公司招用你就没闻到吗?我是紧张才有味道的。我说。我看了贵州人的脚一眼。
  贵州人轻蔑地做了一个有点像笑的表情,还借着要震落鱼骨头的样子,用筷子使劲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完没了地敲碗边。你说非洲鲫鱼有那么刁的骨头吗?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我和赵老乡几乎无法说话,当然,赵老乡对我的未来生活也没什么好奇了。我觉得贵州人可能会把只剩鱼骨头和汤汁的鱼盘子,像电视人物扣其他电视人物的蛋糕一样,将非洲鱼骨骸突然扣在我脸上。当天晚上,我就拎着铺盖搬离赵老乡家了。
  当时我觉得,走就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老乡多得要命。而我马上就要走啦。一艘亚洲最大的超豪华游轮在等着我上去挣大钱呢。
  后来,我住在小应老乡那一周。因为我跟他说好,我一周后就要启程啦。
  一周时间到了,高秘书说,还要等等,有人用的是过期身份证,被省里的出证机关退出来了,又要重新排队审核。再要个十天八天的,肯定就出证上船了。
  不好意思说住一周还没走,我收拾行李,又到钱老乡那又挤了10天。我还热情洋溢地、唱着歌,帮他洗了十天衣服。
  10天又快到了,却一点出发的意思都没有。再后来我只好迁徙到开发区,挤小钱老乡的床。小钱老乡脾气好,他刚找到一个推销牙刷的活,早出晚归的不嫌我。我说,等我出海回来,我一定和你合开一个大型超市,让你当经理。
  钱经理?哈哈。小钱老乡就自己叫自己钱经理,非常开心。那你当什么?猪头?我说,我当然是董事长啦。我还要让陈新草当公关部长。我还要给你配一个女秘书,年轻漂亮的。怎么样?
  董事长,我需要三个女秘书,最好再配一个女的司机。也要漂亮的。
  好,就给你配四个。
  我在小钱老乡那快活地住了二十多天,我们彼此都是经理、董事长地叫。董事长和经理早上都是喝五毛钱一包的豆奶,经理有时要个肉包;中午是每人三元的快餐,晚上有时也是快餐,有时是二元钱的沙茶面。经理花钱要比董事长多。我稍微节省一点,因为我还要留钱买船上个人用品。经理比较慷慨,但是,他推销的牙刷恐怕质量不好,有一天还差点被人暴打得要了小命。
  回来时他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地说,猪头,你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做!
  他不叫我董事长了,我也不叫他经理。我说,因为我马上就要走啦!干不久哪个单位会要我,既然马上就要走,我也没心思干呀。
  小钱老乡说,屁屁屁!他吐了一口血水,你可以卖报纸、卖牙刷嘛!喔唷喂,我看着你就头痛。
  我说,你脑震荡了吗?他又说屁屁屁。我就卷铺盖走人了。
  除了一个做小包工头的老乡,我十二个平时关系还好的老乡暂住地,全部被我五天八天地住过了。结果是,他们连菜市的正经八百的猪头、猪下水都听不得。一听猪头,转眼间就全部拨脚四散而去。他们咬着牙帮,后悔有我这么个猪头老乡。我终于明白了,船再不来,我就什么老乡、什么朋友都没有啦。
  4
  我找小包工头老乡借600元。他找了七个理由,说明他只能借我500元。他还没有听到老乡圈中,关于我该走不走、好吃懒做的坏名声。他只是出于谨慎,讲透了道理,打了折扣。我跟他耐心描绘了我的锦绣前程,口袋里有些小钱的小包工头,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并不像其他第一次听我说的老乡兄弟们那样,热烈地表现出感同身受的激动。
  我借小包工头老乡的钱,是因为我已经不好意思找任何老乡挤床睡觉了。任何老乡也不大愿意接纳我了。有人甚至不负责任地教唆我去租房。你说我一个说走就走的人,我怎么租啊。他们这样的认识,其实很没心没肺。我就像一只发大水中的老鼠,到处寻找栖生地,可是,水越来越大了,我落脚的地方几乎没有了。我只能去找陈金枣。春节以来,陈金枣和我共同到世纪广场看过一次新春焰火,吃过一次麦当劳(她竟然吃了一个巨无霸汉堡、三对辣翅,一只甜玉米棒、一块吮指鸡、还有一包薯条、一杯木瓜奶昔!我再也不愿意带她去那种地方了。)在打工者之家看了两次通宵电影(一人五元,看到底),到水上乐园游过一次泳、做过九次爱。
  其中三次爱,都是在陈金枣的住地进行的。她有个一房一厅。这本来是他哥哥、嫂嫂的租住房。3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警察把她哥哥和嫂嫂都抓起来,然后办了收教手续。一人收教两年。警察是在茉莉湖天桥下逮住他们的。金枣的哥哥带着老婆满街推销妻子卖淫。因此,警察说,老婆是暗娼,老公是鸡头。关起来的那天晚上,金枣的哥哥嫂嫂都哭得一塌糊涂。警察后来知道他们家里还有一个四岁的孩子,知道他们确实生计艰难,警察就对陈金枣语重心长地说,同情归同情,但还要依法办事。孩子只能请你代管一下,我们也会经常来看看他的。
  那以后,陈金枣就当起了小福气坏脾气的爹妈。福气嘴尖淘气,陈金枣脾气就很不好,后来警察帮助她把小福气送进了社区小红花幼儿园。不影响陈金枣打工,陈金枣脾气稍微好了一些。
  我一开始就很想住在陈金枣那。她坚决不肯。我可以帮她带小孩、做饭、做任何事,可她就是不肯。和其他老乡一样,她对我渐渐失去了憧憬幸福的感觉和能力。心情好的时候,她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呀?你怎么老不走呢?!
  后来,她就不愿意我碰她的足球了。她知道,只要我一碰,她就自动想进行到底,我不干都不行。有三次我在她的家中,就这样,可是,她有个该死邻居,三次都谋杀了我的事业。我一去她那,就放音乐,后来金枣查明是叫春江花月夜的东西。那家伙音响很好,震得我们水泥地板都好像在兹兹地颤脚板。放就放吧,我们对音乐一点意见都没有,可是,那该死的流氓,每次都是在音乐急板高潮滚滚的时候,突然就停了。而鬼才知道,这个时候每一次都是我快要冲刺正要大声呼叫的时候。突然它就完了,戛然而止,屏住呼吸地、静悄悄地,纹丝不动地,我的身体受不了这个突变,一下就垮掉了。
  隔日又去,那天是中午一点多。春江花月夜又来了,比防空警报还响。很响。我看了看钟,我想大家要午休,它肯定马上会停。陈金枣失控后,根本听不到春江花月夜,完全像只发情的野狼,对我又撕又咬,我本来想等那个不怀好意的花月夜结束再干,但发情的陈金枣害得我也很快沦陷失守,我们在春江花月夜急行军一样的段落中,开始并肩行军。
  它好像有眼睛一样,正在我要龙门一跃的时候,没了!它又停了!没有一点预告!突然就那么干脆彻底,没了!就是没了!一丝音乐都没了,从天倾地摇的急板中,从激情爆裂的狂荡中,一下停干净了,什么都没了,好像连空气都就地消失,好像整个地球都死光了所有会动的东西。它又一次腰斩了我。我像烂泥一样,被陈金枣愤怒地踢了下来。
  我咬牙切齿。陈金枣歇斯底里地狞笑。她不怀好意。这使我更加愤怒。我被迫嚎叫起来:我非把那混蛋杀死!———如果我不是马上就要走啦!
  第三次,我偷偷地开展工作。那是晚上9点多。我讲了七遍小红帽大灰狼的故事后,小福气终于被我哄入睡了。四周只有模糊的电视剧声音。我轻手轻脚地进行,我不相信那该死的春江花月夜会觉察。但是,我将进入快车道的时候,那个流氓、恶棍!那个抢劫犯、杀人凶手,他真的又来了!就像我们老家的蝗虫一样,它轰地从四面八方的成千上万的每一个缝隙,涌出来,涌出来,铺天盖地,一下就彻底覆盖了我们,水泥地板在嗞嗞嗞嗞地震颤,我全身的毛发也在嗞嗞嗞嗞的颤动。
  祖宗十八代啊!高级音响哟!没错,就是那该死的花月夜。我一下就慌张了,我又惊又怕,有点溃败。陈金枣在下面扬手给了我一巴掌,要我集中精力。我仔细听,好像还是在月光如水的和缓清凉段落,我想我赶紧突围还来得及,我调整姿态、准备重振雄风,摆脱它的下流控制,迅速搞定。
  但是,就在我要把旗帜插上顶峰的时候,它居然像作弊一样也进入了高潮迭起的风暴中,可能是叫古筝东西,拨得嘭嘭咚咚快淹死人啦。我腾出双手、拼命堵住耳朵,想取得最后胜利。但是,它再次停了。极其阴险、极其下流地停了,比突然死亡还彻底、还利索。我顿时茫然失措,内部阵营先垮了。正如它所料的,它再一次精确地暗算了我。
  我嗷嗷出声:如果我不是马上要走,我这就冲过去,我宰了它!
  陈金枣穿上褪色的难看得要命的西瓜皮纹睡衣,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说,你要留我过夜吗?
  想死。陈金枣说,上次邱大哥女朋友生日,本来也要请你的,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请你?因为所有的老乡都反对,怕你又要蹭挤谁的床。猪头啊,你说一句实话,都几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上你的豪华游轮?大家都快被你烦死啦!
  别人是嫉妒我,陈新草。你不要学他们。等我回来了,你就会看到,他们就恨不得叫我大爷啦。你就成大奶啦。你也最好不要再叫我猪头……
  哼,大奶?我只想当有钱有势的二奶。猪头。陈金枣说,我的女朋友也不喜欢你了,前天大家一块比谁的男友大方,有人请我们姐妹们烧烤、有人请过跳舞,有人请过溜冰,有人请过大家看打工通宵电影,最差的也请过我们大家喝珍珠奶茶,就是你,总共只请过大家上过一次公共厕所!丽贞学你站在厕所收费阿公的身边对大家招手的样子:去吧去吧!你们都去吧!我来买单!!大家背后都快笑死啦,好几个人笑得小便都拉不好啦。你知道吗,猪头,她们说,你那样子听上去像阔老板请小姐们吃山珍海味、选高档时装哪。
  5
  我们77个人中,已经有人组织起来,准备暴动了。他们发给我了传单。他们怀疑劳务外派公司是骗局。他们说,有规定说,手续办理后三个月雇员必须上船,否则,公司那边要承担违约赔偿。但是,又有人告诉我,不是这样,因为我们还没签合同。只凭公司出具的保证金的发票,你谁也告不倒。因此,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个被聘为索菲娅公主号保安的湖北人胡某,把传单递给我后,要我在一个请愿书上签名,我非常激动,看都没看就签下名。他说,你后天和我们一起到公司请愿。不要迟到。我用力点头。
  胡某保安走了以后,我开始后悔怎么不看看请愿书上写了什么。我越想越怕,赶紧跑到公用电话给高秘书打电话。电话通了,我说我有紧急情况要单独向总经理汇报。高秘书说,跟我说一样的。我说事关重大,我一定要和总经理谈。
  我有点生气。高秘书更生气。她说,我有责任过滤电话,避免领导受到骚扰。我只好地说,事关暴动的!总经理就过来接电话,声音非常亲切。因为被怀疑是骗子,他格外和蔼地说,谢谢你信任我们。
  总经理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很多机密。你知道吗,所以我们的计划一再推迟,一是我们这批人,证件不齐,到省交通厅一再被退。总经理说,就好像排队,队伍很长,好容易排到你了,你却忘了带钱,或什么重要证件,那你只好回家去拿,拿来了,以前排得就不算了,只好又重新排队。前一阵有个受聘护士的小姐,照片又不对,圆领衫低了点,照片剪小后,就像没穿衣服,结果害我们大家又退回去排队,你说是不是很糟糕。总经理说,你知道吗,在中国办事没那么简单,公司忙着求爷爷、告奶奶,到处走关系,比你们这些要出海赚大钱的人辛苦多了,也着急多了。此外,所以慢,是因为船方不熟悉中国国情,而且该豪华游轮停航太久,又将走得是新航线,因此,需要英国的劳氏验船师来重新验船。这是非常严格的,劳氏验船师要在索菲娅公主号上所有环节、包括消防、机械、动力设施,都在一一检验后,确认合格,并一一盖上章才成。现在,英国验船师已经发现索菲娅公主号的曲轴不太好。你说,这能急吗?
  我说是不能急。
  对,你是个非常理智的员工。相信你到船上会被雇佣方重用的。总经理说,谢谢你通风报信。如果事情闹得不像话,我可以调外地的人上船,把爱闹事的人统统换掉!
  我……还想问一问,能不能把我的厨师岗位改成赌局发牌员?
  这个,恐怕有点问题,这样吧,我会和聘用方联系一下,尽量为你说话。
  嘿嘿,谢谢经理了。今天我举报的情况,你能替我保密吗?
  总经理说,当然。我跟你说的,也请你保密。
  6
  他们去上访请愿的时候,我在街上溜达。我非常着急地要弄到一笔钱。陈金枣打了电话给我,说如果我想在她那睡觉的话,要帮她至少先付出两个月的房租共计460元。她说她的钱本来就不多,还为小福气交了入园费、点心费等等。房东现在逼得很紧,如果他没办法出资,她就要找小四轮啦。
  我放下电话就急忙上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最好的情况,是我捡到一个大钱包。我打定主意,绝不拾金不昧,我一定昧了它!可是,我在杏仁路、女人街、建设大街仔仔细细地走了一个来回,连当天上路的几个蚂蚁纵队都统计出来了,却没有发现一个钢绷儿。不瞒你说,我一边走一边满脑子盗抢念头,可是,现在的小偷听说岗前训练非常严格,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听说现在的事主也个个火眼金睛,认识的人都往诈骗犯里怀疑,不认识的人更是个个当贼防。想深了,我心里真是害怕啊,我又安慰自己,猪头你不是害怕,你是担心万一给逮住了,就上不了索菲娅公主号豪华游轮啦。你是一个有远大前程的人呢。
  我走到红木棉公园的喷泉广场时,看到一辆医院采血的车。我突然就热血奔涌起来。卖血!我卖它一次血!我一屁股就坐到一些试管、血压器前面的塑料椅上。医生们放下报纸,给了一份表,我看也不看,用假名瞎填一气。
  一名在涂指甲油的女医生,为我抽了点血,进行化验。化验完,女医生说了声A,就把单子给了看报纸的医生。看报纸的医生说,A型呀!正缺得厉害,好啊!多抽点吧,反正你挺结实的。没关系的,就好像女人流掉月经一样,没月经还反而不健康。抽400CC吧?
  看报纸的医生说着,开始我看他是对着手上的一张纸片说的,我猜不出他在跟谁说话,后来,他把眼睛转过来对准我,我就知道是对我说的了。
  我马上回答,那400CC多少钱?
  医生嘿了一声,指指汽车。我掉过头去看,什么人都没看到。三个医生就一起探出身子,一起抬着胳膊,一齐手指指向汽车车身。我这下明白了,车身有几个大红字:义务献血流动车。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暗恼自己误上贼船。我有点慌乱地开始盘算如何脱身才比较文明。医生说,最近各医院A型血缺得非常厉害,要不你就献200吧?正常量,以后你生病开刀需要血了,就可以无偿使用他人的血了,其实,就等于存钱,比存钱还合算呢。啊?献吧?200还是400?
  那……就200吧。我最近身体并不好。真的。我早上还没吃饭。昨天早上也没有,很久以来,我都没怎么吃早饭。我感到我身体不好了。我先献200行不行?剩下200我先欠着,下次等我身体好一点的时候,再来献。我说话算数。
  全体医生笑起来。说好。就200吧。
  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去找小包工头借钱了。我本来是说借500的,后来我怕陈金枣又讥笑我只能为她的女友们买上厕所的单,因此,我一鼓作气,开价600。没想到还是被小包工头打了折扣。我写了借条,小包工头才放我走。他说,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你好我好大家好。我烦得要命,赶紧按他口授内容,写了借条,才脱身出来。
  口袋里有钱,感觉就是不一样。我直奔陈金枣的川香园。那是雨后初晴的黄昏,天地之间到处金晃晃的,像个镀金世界。我心情好得不得了。我的口哨吹得很好,在卫生间和独自上楼的时候,但是,有一个人在旁边,就吹不起来。因为害羞,因此破坏了底气,因此永远吹不出囫囵音调。只有我知道,我能够吹得很好很好。
  但我那天吹得比较好。远远地,我就看到三四个女孩坐在长条木凳上,金色的黄昏,使她们个个像个小金人。排坐在长条椅上,她们晃荡着饱满的小腿,在刮生姜皮。她们脚前的一个铝面盘里有小半盆鲜黄色的去皮姜。女孩们个个都穿着露脐装,低腰中裤,地上,是几只看上去有点脏的高底拖鞋。陈金枣的肚皮那么肥凸,竟然也敢公之于众。我挺不高兴,但我不便批评她。因此,我只好视而不见。我高高兴兴地向她们走去。一个女孩看见了我,捅了一下陈金枣,其他几个女孩就挥舞着生姜刮子和生姜,对我大声招呼起来:
  猪头!猪头!你是知道我们要去游泳吗?
  猪头,新草说你学会跳水了,她说如果你在泰坦尼克号上肯定淹不死,对不对?
  我站在她们对面的半铝盆生姜前。这样,看清楚了!我边打手势边解释:右手捏紧鼻子,左手横过右胳膊,抓握住右肩头,身体笔直,脚朝下,跳!
  小姐们扔下生姜,纷纷模仿操练起来。你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的姿势?我学着海员培训班老师的语气,谁能回答?
  保护咪咪!尤其是新草的大咪咪!
  几个小姐顿时打成一团。我有力地拍了拍巴掌,使她们停止打闹。我告诉你们,这个姿势能保证你们在几十米高的船舷上跳下来,而不会被海水呛死,其次,胸部也就是心脏也得到有效保护。
  一阵强烈的摇滚乐,像局部暴雨一样,突然袭击我们的耳朵。转头一看,那辆紫银色的小四轮货车,已经停在我们前面的小路路边。音乐风暴就从小四轮驾驶座的窗口力爆出来的。在这个地方,几乎所有的司机,4月份起,就都闭紧玻璃窗,空调启动地开车。小四轮不这样,我看他不是不怕热,他就是喜欢这样通过音乐风暴,到处招摇显酷。他还以为他开得是凯迪拉克、林肯、宝马呢!这个不折不扣的猪头!
  他下来了。短短的平头,只有前额际留了一撮寸长的头发,又用摩丝或者什么东西,强力使它们向后,造成他好像永远迎风而立的样子。每次看到那混蛋,他都穿着无袖弹力背心,故意裸露着他像天津大麻花一样的粗壮臂膀。真令人恶心。
  那帮刮生姜的小妞,纷纷跳起来,像小母狗一样,摇头摆尾嘻嘻哈哈快乐又做作地向小四轮围了上去。我紧紧盯着陈金枣,她居然一马当先帮着小四轮从后车箱拖出一大麻袋土豆。她憋红了脸,抬不动,就抬起红脸,像一只努力挣着下蛋的小母鸡:猪头!你死啦,还不快来帮一把!
  我稳步上前。小四轮用大力水手的夸张姿势,一轮胳膊,一个人就把那一大袋土豆提了下来。陈金枣不知道为什么狠狠地斜了我一眼。好像担心我想谋害小四轮的腰,就算他的腰给骚包坏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一个开着2万块钱小四轮车送货的小狗腿子嘛!
  老板娘出来了,老远就笑,是猪头哇,你怎么还没走啊?
  快啦,我们总经理偷偷告诉我一个人,下周五船要到啦。
  哇,那你马上就要发大财啦!新草就再也不用干活啦!
  谁说我要嫁给他啦?!陈金枣说着边用眼睛瞟正在卸黄瓜、包菜之类的小四轮。陈金枣说,谁爱嫁他谁嫁!
  我气得眼冒金星,恨不得摔她100个耳光。可是,我的索菲娅公主还没有来,我豪华游轮还没有上,我的港币美元、我的哗啦啦的小费还没有来,我只好坚强地忍着。我还笑了笑,我想引导大家把陈金枣的话,理解成是幽默、是我们小夫妻打情骂俏。
  7
  我把460元数给陈金枣的时候,故意把剩下的钱随意放在上衣口袋中。我说,这两个月房租是送你的,我下周一走,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如果方便,我很快就可以寄港币回来,所以房租不是问题。你不用担心。但是,港币很值钱,你不要乱花。我一定要让你当上老板娘。陈金枣拖着足球一样的屁股,悻悻地在房间里走动。我已经把铺盖全部都带来了,460元使我取得了和陈金枣的同居资格。我们谁也不欠谁,我爱怎样就怎样。我用力地喝方便面汤,然后穿着裤衩倒在床上。我告诉自己不。
  我不惹陈金枣,她就安静,而陈金枣似乎也不想理我。我们居然一夜斯斯文文地睡到天亮。早上刷牙、满嘴泡沫的时候,忽然回忆起昨夜并没有花月夜,这才感到有点痛惜虚度年华。寸金难买寸光阴,我马上就要走了!
  第二天,我送小福气去小红花幼儿园。回来的路上,我瞎逛着,忽然就碰到小钱老乡了。他居然理了个报童三毛头,斜背着一个绿色的售报袋,在马路中间的车流中随意穿行,专门向那些等红灯的司机,还有乘客,兜售报纸。三根朝天小辫子,在太阳底下可笑地翘着,其余部分头皮光得像抹了菜油。
  我高兴地挥手大叫。红灯正好变绿了,他还追着一个司机递报纸,听到我欢呼他的名字,他一扭头,差点被后面的汽车撞上。吓了我一跳。我几乎想逃跑了。我怕他生我的气。可是,小钱老乡似乎早就处变不惊,高高兴兴地像袋鼠一样,跳跃着,向马路这边闯来。
  你怎么还没走呀!你这猪头!
  马上!我马上就走!
  少来啦。马上马上,你都有过多少次马上啦,走了没有?还不是还在这!我看你还不如跟我一起卖报纸。
  我望着他可笑的朝天小辫子,笑出了声。你不卖牙刷了?
  是假冒的高露洁,一用力就断成两截。把人家嘴都搞破啦。
  我就说对嘛,我上船的时候也要添置这些。我本来还想向你买3支。五块钱。可是人家柜台里,一支就11块啦。你这个骗子!卖报纸能赚钱吗?
  光卖报纸,只能吃饱饭。我还卖这个!
  小钱老乡悄悄打开一张报纸内页。一张影碟夹在其中。见我不明白,小钱老乡拉下我的耳朵:璩美凤!
  我还是不懂。他说,台湾的黄色女政客,乱搞的时候被人偷偷录下来啦!
  很刺激吗?
  绝对!什么都不穿,还打电话,还有男人在床上。
  借我看看?
  去去去!你没看我正在做生意?我可以介绍你去拿货。进货10块钱四张,你卖出去至少可卖四张20元。就看你嘴皮子功夫啦。我卖过15元一张的!有人还卖出20元一张的!报纸只是掩护啦。笨蛋!你干不干?
  这是违法的。警察肯定会抓吧。
  滚一边去吧,你这猪头!
  小钱老乡朝天小辫子一跳,一步就窜到车流中间去了。
  8
  陈金枣每天带着浑身辣椒味道回来。一进门,就好像全国老模一样,理直气壮地摊手摊脚躺在床上,然后爱理不理地说累。我烧好了饭、煮好了菜,她还经常地像病孩子一样,怨气冲天地嫌味道很怪,这太咸那太淡,或者什么什么又太老。吃完饭,她又说累,我只好去洗碗,我还帮她洗衣服,包括内衣内裤。但我更痛恨洗碗,我还要给小福气喂饭,洗澡。尽管三四天洗一次,我还是很讨厌,我就像洗西瓜土豆一样,把小福气按在塑料澡盆中,胡乱冲洗一把完事。有一次,那小崽子挥动双手,拼命朝我身上拨水。我按住他的手,他就格格狂笑,同时像抽风一样,用脚使劲蹬水。我一把提起他,直接扔在床上去。第二天送他上幼儿园,不断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透明肥皂气味,我才想起来,昨天给小崽子全身才抹了肥皂,忘了冲洗就被我捞起来了。陈金枣根本不管他。所以那小崽子经常酸叽叽地发臭。
  两天两夜以来,我们都像防空袭一样,警惕地竖着耳朵,提防着春江花月夜入侵,但是,它都没有来。第三个晚上,陈金枣不知是真累了,还是性冲动,非要我替她全身按摩。她媚柔欲昏的样子,使我明知山中虎,偏向虎山行地赤膊上阵。果然,一个疗程还没进行一半,她和我都心猿意马了。心动只好行动,我们开始互相撕咬,但就在我们警惕稍有懈怠的一瞬间,那乱七八糟,比大冰雹还急剧的琵琶声就忽然就狼群一样地,恶扑而来。
  我马上僵住了神经。我一把推开陈金枣,陈金枣伸出尖尖的指头,堵住我的耳朵,要我继续工作。我气急败坏地打开她的胳膊:我让你查是谁家的!你到底查了没有?
  陈金枣猛虎翻身,把我骑在身下。像一个舂米机,用她那足球屁股,用力地墩着我的肚子,并随着音乐节奏,一下一下又急又重地冲击我的腹部。我巴望那该死的春江花月夜赶快停止,它偏偏在我痛苦的肚子上、在陈金枣愤怒的屁股上,没完没了、汹涌澎湃。
  9
  陈金枣的脾气大大地变坏了。女人的性欲遭到破坏,祸害超出了我的想象。她根本不给我钱,但我要做出可口菜饭;心情轻快一点,她就无病呻吟地哼哼不已,启发我带她去吃麦当劳。我每天一送完小福气,就往劳务公司赶,但我经常不敢进去,我缺少打扰别人的勇气。有一次,我进去了,总经理接见了我。他宽慰我说,这一次,真的快了。但我不告诉你具体日期,免得你们万一又落空非常难受。你理解吗?
  我说理解。我有点结巴地说,王经理,我的生计太困难了。多拖一天,我都受不了了。我已经撑到5月份了。整整100多天哪!我实在是很难拖下去了。
  总经理说,当初你们一被录用,我不是在大会上要求你们这77个人,一,不要急着辞职,二要抓紧时间学习英语。你有听我的话吗?
  我不敢摇头。我说,那你无论如何要帮忙让我去当赌局发牌员。那是我的人生理想。马志豪、小胡他们再有什么不良情况,我会及时向你汇报的。
  唔,行。你回去吧,等高秘书电话。台湾一个船东还在等我电话呢。
  那……我走了。
  出了电梯,摸摸口袋,我只有六块钱了。就算我走路回家,六块钱又能维持什么呢?
  我的脚自动就往沃尔玛商业城走去。因为小钱老乡告诉我,他通常都在那个大路口卖报纸。这是他们的地盘。绿灯的时候,那个朝天小辫子向我跑了过来。小钱老乡是个不计仇的人,他看到我满脸是笑,像领袖一样,大幅挥手着过来。
  我想试试那个。我说,我可不可以先进两片卖卖?
  璩美凤啊?两片太少了,他们可能不肯。算了,我先借你一片,你给我四块钱好了。你爱卖多少都是你的。
  可以卖掉再还你钱吗?
  这不规矩。得,算我帮你吧。等你真当董事长,千万别忘了你答应给我四个女秘书!小钱老乡嚼着口香糖,不屑一顾地说。令我惆怅的是,看得出,他根本不相信我会有那么一天了。
  他像嚼跳蚤一样,一边狠狠地嚼着腮帮子,一边教我如何把光碟夹在报纸中,如何接近司机。你要这么说,记好了,我只说一遍:先生、小姐,报纸里有璩美风性爱光盘,比毛片还毛!绝对刺激!给10元就成了,报纸送你!
  我默诵了一遍,挤进车流中。我还真的用六块钱,把它卖给了一个多毛的中巴司机。我心慌气短,差点被一辆出租车压死。我还想再卖一张,但朝天小辫子再也不肯借我了。怎样吧,他说,明天晚上,我带你去进货。报纸好办,我平价卖给你,这是掩护用的道具了———也有人只买它。我告诉你,只要你干的好,根本不用上远洋船。我知道有些报友都开始卖其他正点毛片了。因为买的卖的,都喜欢这个方式交易。又自然又保险。不过,猪头,说好了,这是我们的码头,不是随随便便谁想来卖都行的。我照顾你一时困难,以后你真干了,要交保护费!
  他现在和我说话,哪里还有一丁点儿和董事长说话的样子。妈的。
  10
  我是和小钱老乡进完货回家,听到陈金枣说,高秘书找我。我成为总经理的亲信后,留了陈金枣的小灵通手机号给他们。陈金枣笑眯眯地说,猪头,我看你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半年来,我起码听了20次马上要走马上要走的消息,所以,我自己也再不相信马上这两个字。我坚持要再回个电话。小气鬼陈金枣居然也同意了。
  高秘书说,索菲娅公主号已经进港,到了19号深水码头。总经理这两天正领着船方管理人员在购置救生衣,因为大陆的便宜又质量好。高秘书最后说,你们赶紧添置上船个人日用品,后天一早集中发证,索菲娅公主正式启程!
  我简直快疯掉了。但我无动于衷地坐着不动。陈金枣笑吟吟地洗碗、哄小福气入睡,好听地唱了很多歌谣。然后,又唱着流星雨什么的洗澡去了。她催促我赶快洗澡。我忽然意识到,我今天有实力挑战春江花月夜。这个信念非常鼓舞我自己。我飞快地冲澡,湿着脑袋湿着脚,我冲进卧房就把陈金枣和她的流星雨往床上摁。
  那个绝对婊子养的花月夜,像突击队员一样出现了。可我的心现在比月亮还明亮,我随着它的旋律,准确地用我热情的身体,在歌颂月亮,歌颂美好的生活。它不怀好意地疯狂了。陈金枣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用一只没有弹性的劣质黑长统袜绑住她的眼睛。我沉醉在音乐中,我的身体合着一江春水的疯狂,激情奔涌地讴歌我的现在,我的未来。
  它还在排山倒海地暴雨般倾倒豆子。这是我经常被谋杀的段落。我今天绝不能再死于非命。我竭力控制着自己,我探身摸起床头陈金枣的小灵通,我拨号的时候,蒙着眼睛的陈金枣很乖,她以为我要和她玩什么性爱游戏。我打的是110报警电话。
  喂?警察?这里有个人音乐放得震耳欲聋,请你们制止一下,好吗?我声如洪钟,警察被我的气势震住了,很虚心地问,贵姓?请问具体位置在哪?
  姓赵!我继续气势如虹地说,我在紫荆小区二组44号出租房!
  警察可能看了看手表。他说,现在才10点多。是不是再看看?他也要睡觉的。如果再晚些,他……
  我打断了警察的话:请你马上来,你难道在电话里听不清它有多么嚣张吗!
  是有一点,可是,毕竟太早了点……
  可是!可是我在◆!他◆已经毁了我好几次啦!
  警察那没声音了,很快地,陈金枣在我身下,警察在我耳朵里,吃哈吃哈、呵哈呵哈哈哈哈地,他们一起放声地大笑。我都快被陈金枣抖下床来。我忽然也纵声狂笑。
  警察不笑了,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是个疯子!
  啪的,我听到他摔电话的声音。
  我们两个笑成一团。陈金枣发出奇怪的、像凌空而去的炮仗一样的尖叫。我们狂如疯狗。你能想到吗?就在春江花月夜中,就在它莫名其妙、随时想摧毁我的急风暴雨冲击中,我完成了我这一辈子最最了不起的爱。
  猪头,猪头,陈金枣奄奄一息地说:我爱你一万年……
  11
  第二天一早,陈金枣说她去送小福气。我听到她才走到楼梯口,就不知对什么人响亮地说,啊,我老公要走啦,明天一早就走!真的!当然是豪华大游轮!索菲娅公主号!嘻嘻,我才不管他挣多少钱哪。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啦!
  我站到窗前。陈金枣走出楼道了,我对着楼下的陈金枣,声音稳重而响亮地说:你给我回来。对,现在!马上上来!
  陈金枣从来没有看到我威严的表情。她对一个她正想聊天的、扶自行车的女人,欢快地吐了吐舌头,就屁颠屁颠地上来了。
  我板着脸。我说,第一,你把你那露脐背心马上脱了!露脐装不合适你。如果是以前,我保证我会低三下四地拧她的肥肚皮一把。但现在我不想了。我是个前程锦绣的大男人。我说,给我脱了再出门!
  第二,我不许你和任何老乡朋友通报我启程的消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任何人!
  陈金枣笑了笑,娇媚地诺诺而去。回头,又折回来亲了我一口。这个小贱人!
  我把我最后秘藏的150元拿出来,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专款。牙膏、毛巾、肥皂、洗发水、剃须刀,卫生纸可能船上有,内衣内裤倒是太旧了,款式很土,有损国际形象,听说还有菲律宾、韩国的船员。被套也难看了点,但是,如果都要买,钱就太少了。皮鞋开裂了,补补算了,不然即使在夜市上,也要四十多块一双。
  我放好钱,临出门,我看到了拖鞋旁边、昨天进的报纸包好的一包璩美凤。我进了20元的货,八张。其中12元是小钱老乡骂骂咧咧地借我的。我把8张光碟放在一个白底蓝碎花的塑料袋里。看着璩美凤,我思前想后,考虑了好一阵,这样吧,先买东西,然后再找朝天小辫子。能顺手卖掉,就赚一点,赚了就买一套新内衣。万一不能卖,就送给朝天小辫子算了,欠他的12块钱,不还,等我衣锦还乡、聘他做我公司经理时,再和奖金什么的一起发放吧。日用品没多久就购置齐全了。我还计划外的给自己剪了一个永远迎风而立的飞机头,买了一瓶摩丝。在第三大百货路口,我看到很多卖报人。我假装想买报纸,接过报纸就翻了翻,里面却没有璩美凤。我老练地问,有璩美凤吗?
  那个卖报人撅了撅嘴:这两天不好卖啦。我前天一张3元都没人要,人家说并不刺激。最刺激的镜头已经上网啦。
  上什么……晚?
  卖报人不屑地白了我一眼。你到底要不要啦?他是指我手上的报纸。我把报纸用力摔给他。我又白了他一眼。他有忿忿的神情。我对他狠狠拧起一个拳头造型,在鼻子前半天不动。他呸了一口,就挥着报纸走远了。
  我又问一个小报童同样的问题。他也没有璩美凤光碟。那孩子拉拉我的衣角:你真的要啊?你有吗?
  我马上去替你拿!
  多少钱一张?
  那孩子狡猾地打量着我:四块五,不不,四块也行。
  我瞪起眼睛。那就三块吧,你再不要就算了。我走啦。孩子以为我会拉住他,可是,我光顾着生气了。看来我的生意砸了。后来,我又想开了,算了,反正我只投资了8元。
  我把我的添置物品全部送回宿舍。随便吃了点面条,然后我到川香园找陈金枣她们玩。我踩着文化宫打工者之家学会的舞步,步行前往。四个站的路程,风景如画。我走在人行道的芒果树丛下。这个城市的人聪明啊,想想看,人走在青鸭蛋一样果实累累的行道树阴下,心情是多么爽呀。你看,我能抵抗这种诱惑,全城的人都抵抗这种诱惑,我们都不在乎这种果园的诱惑,我们一个个都无欲而潇洒地走来走去,我们都不吃它们,我们就让它们在柔软的枝条上变黄变软,就让它们瓜熟蒂落地东一个、西一个情意绵绵地掉在我们面前,那时,我们才很不以为然地稍息,考虑一下,吃不吃啊?
  生活多么美好啊。
  我陶醉在美好街景中。可是,左侧忽然就起了非常暴烈的争执声。我稍微侧过脑袋睨了一眼:这年头不文明的人毕竟还有。他们的声音让我感到非常没有教养。有一小群人已经围在一起了。我赶紧趋步拐上左支道,靠了上去。
  小区干道交通事故。我是这么立刻判断的。一辆白色的奔驰,撞倒了一个助动车的残疾老人。一个尖嗓子的男人和另一个小个子男人,像类人猿一样,倾着上半身,在互相对吼。残疾人还在地上,额头上有血。我分开人群就冲上前,想把残疾老人扶抱进助动车里。残疾人啐了我一口:我就死在这,看你敢从我身上再开过去!
  残疾老人把我当成奔驰上的人啦。我说,阿伯,你流血啦,上医院要紧。我是好心呀。残疾人压根没听我说话,他转身从助动车上,抽出拐杖要开打我。一个看客叫起来:不是一伙的!他是路过的!
  奔驰后车门开了,一个男人的脚伸了出来,然后,一个边打电话边弯腰的人身子,躬背钻出汽车。他穿着香港鳄鱼黑T恤,大花大绿的大短裤,一条大腿上一棵椰子树图案,下面是白色的牛皮拖鞋。黑毛浓密的左腿上,居然还有一条像钢卷尺一样宽的金脚链。我的奶奶呀,这才是真正的猪头啊!那猪头收了电话,对我说,交警马上就到。我奉劝你们,不要看到奔驰车,就想敲诈!
  残疾老人二话不说,横着出手,将刚才对付我的拐杖,向猪头那只戴着金脚链的多毛小腿扫去。这是干什么,我想都没想,抬脚把老人的拐杖挡踢开了。有话好好说啊!尖嗓子的男人转身扑过来,一把拧住我的衣领,用他那条肯定发育不良的嗓子,尖声尖气地叫:你到底想干吗?
  所有的看客一齐大声说,他是过路的!
  还有一个声音比其他人慢一拍:他是学雷锋做好事。
  所有的人一哄而笑。我也谦虚谨慎地陪他们笑笑:两边都把我当坏人呐?其实,哎,老人家没事就好啦。
  结果我至少听到三个声音对我吼:滚!
  我没搞清楚是谁谁谁吼的,因为交警来了。围观者赶紧闪开一条道,但交警还是不耐烦地重重挥手,又重重挥手,大家赶紧后退一步,又被迫后退一步。我不管了,算了,这年头真是好心人没好报。
  我重新走在芒果树丛的人行道上。我抬头观察了一下芒果树们,其实,我刚才对它们是想入非非,实际情况是,行道树上的芒果已经被人大量摘采,只剩下一些青色的小鸭蛋模样的果实,它们通通躲在树顶梢上、是人手无法触及的安全地方。
  芒果树可以把我带到川香园。川香园的霓虹灯大招牌就在四棵芒果树的后面,可是树上,我特意观察了一下,一个芒果都没有了。
  老板娘看到我依然很热情,在过道里,我顺手帮她拿了一箱啤酒,她居然回报我吃我的豆腐。我假装手叉腰,用掌心抚着刚刚被她狠狠拧过的腰。
  猪头,你再不走,新草要跟别人跑啦。
  爱跑就跑吧!我明天一早就启航啦!眼不见心不烦哪,海外的小姐更多更有钱啊!一棵起码两斤半的西洋芹菜突然就劈到了我头上。陈金枣一脸打情骂俏的骚包小样。其他几个小姐妹挤眉弄眼地在水池边择菜。我高声说,你们听着!一年后我回来,如果你们还都在老板娘这效力,看我回来每人一份礼物!
  水池那边马上就炸了窝,就有人欢叫:猪头哥,我要高级香水!要白金项链!我要劳力士!猪头,你舍得吗?我要嫁给你……啊嗷……
  她们又打起来了。老板娘手机响了,她严厉地手一划,小妹们立刻噤声,各自剥葱送菜去了。陈金枣悄悄贴到我身边关切地问:你吃午饭了吗?我点头。
  那你回家睡一觉。昨天晚上你太辛苦啦,明天又要走……
  她暧昧地看着我,眼神里面嘣咚嘣咚的,让我马上就想起了春江花月夜。我转身就走,老板娘还在接电话,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也狠狠地吃了她一把豆腐。她一歪身子:要死啊你!噢,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她对着手机说,我说一条要出国的狗!
  我快乐到没有办法的地步。我吹口哨,我吹得非常圆润饱满,旋律清晰准确优美,我的底气充沛。有人经过我身边,并没有使我的底气退却。我在阳光中、我在欢乐的哨声中前进。旋律重复时,我忽然瞠目结舌:我他妈在吹什么呀!我吹的就是该死的春江花月夜!而我竟然吹得这么棒!
  12
  我无法入睡。午睡是睡不成了。我再次查看了我的行装,没有什么问题。我想看看璩美凤是怎么回事,可是,陈金枣哥哥的VCD机早就坏了。我捣鼓了一下,希望奇迹发生,但奇迹没有发生。我决定起来,还是找我的小钱老乡去。我根本憋不住我终于要启程的大好消息。我今天一天才跟老板娘那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她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呢。难怪我睡不着觉,我都快被自己的锦绣前程给憋死了啦。
  我跳下床。提着一袋子璩美凤就直奔沃尔玛商厦路口。我知道小钱老乡在那。我要告诉他大好消息,我要不就顺便卖卖璩美凤,如果心情不好,我就连整个塑料袋都还给他,反正我那8块钱本钱,现在也不想要啦。
  沃尔玛大厦路口正是交通高峰期,人流车流很多。我四个路口都一一找过去,就是没有看到可笑的朝天小辫子。有几个小学生在路口公园的草地上比赛踢鞋子。他们像踢毽子那样的动作,脚一勾,就让勾起来的那只鞋子往天上飞,然后看谁的鞋子飞得高。我看着高兴,也参加进去。我的软橡胶拖鞋,一下就飞得很高。孩子们惊奇地喝彩。大人加入进去,对他们来说,是游戏的一种荣耀。
  我完全投入在游戏中,在孩子们的鼓励下,我的鞋子越踢越高。我的甩鞋技巧和身体平衡感在长足进步。我不知道,路口的车流中,一伙警察和文管人员,正在大力缉捕涉黄报贩子。他们两伙人就像两群野兔子,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展开了激烈的追捕和反追捕战。其实,孩子们比我敏感,他们有的已经注意到路口发生了不对劲的事,他们对我的表演有点分心。但是我太投入了。我喊着索菲娅!索菲娅!再来一个索菲娅!一次次把拖鞋射向高空。我为自己越踢越高而得意忘形。有一个小个子的孩子,以为我念什么神奇咒语,他也索菲娅!索菲娅!再来一个索菲娅地脆声吼着,一边拼命往空中甩他的小鞋子。
  我快乐无敌。
  钱小老乡被捕了,三撮朝天小辫子,一跳一跳地向这边走来。我没看到他抹着菜油的脑袋瓜在夕阳下发亮,更没有发现他是被一个便衣警察押着,向路边草圃这走来。而我的一只鞋子,我的一只欢乐的拖鞋,从空中落下,准确地砸到警察的头上。他算是敏捷的了,偏头躲了一下,可是,头一偏,鞋子就正中他的脑袋瓜了。那动作有点像足球队员的头球射门。我的鞋子再次飞行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紧跟着我就看到我找了一下午的朝天小辫子了。我冲着他就大声喂了过去。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更没想到我手中塑料袋里的8片璩美凤。我只想到我的朋友出问题啦。我要了解情况。
  我提着塑料袋就过去捡鞋子。我是打算借机走近朝天小辫子和警察。警察一脚把我已经降落的拖鞋,猛踢到了马路中间,又以更敏捷的手拧住了我的胳膊。我嚎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忘了说对不起啦。快放手!我的拖鞋要被汽车压烂啦!
  警察没有松手,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一亮,一下就把我和朝天小辫子的手铐在了一起。然后,他从容不迫地打开了我的塑料包。

使用道具 举报

8
发表于 2013-1-7 22:34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3-1-7 21:55
报名。
我在续深海,瞄到这个。
同喜。

续深海是什么?
太高兴了。看到有人喜欢她的文字,我感觉比喜欢我自己的还高兴。
你说的,我找时间瞧瞧。
问好碎红,祝你创作愉快。{:soso_e200:}{:soso_e160:}

使用道具 举报

9
发表于 2013-1-7 23:16 |只看该作者
唐吉坷德 发表于 2013-1-7 22:34
续深海是什么?
太高兴了。看到有人喜欢她的文字,我感觉比喜欢我自己的还高兴。
你说的,我找时间瞧瞧 ...

深海是我在写的长篇。还有几万字就写好了。写了,再改,再投了去。
我喜欢的字有两项特征:一是细腻,从语言到人物到环境,像须一瓜的,滕肖澜的、王安忆的、张爱玲的、张楚的、贾平凹的,都属此类。
一是文字简洁,但读来深刻,读后回味的。像余华的、赵瑜的、韩少功的、迟子建的。
不好意思,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胡言乱语还望勿怪。

使用道具 举报

10
发表于 2013-1-8 09:10 |只看该作者
小唐辛苦,慢慢看{:soso_e160:}

使用道具 举报

11
发表于 2013-1-8 10:14 |只看该作者
感谢QM,继续贴,显示器上看比手机上方便,大家也都受益。{:soso_e160:}

使用道具 举报

12
发表于 2013-3-12 16:54 |只看该作者
{:soso_e160:}

使用道具 举报

13
发表于 2013-6-22 10:32 |只看该作者
唐唐可以搞个连结过来,前两天刚发现这里,看了须一瓜的文字,很是喜欢。
嘿嘿。

使用道具 举报

14
发表于 2013-6-22 17:51 |只看该作者
十月 发表于 2013-6-22 10:32
唐唐可以搞个连结过来,前两天刚发现这里,看了须一瓜的文字,很是喜欢。
嘿嘿。

她的字散落在网络上的较少,固定一个链接不好找且作品不全。
我自己目前搜集了她的39篇中短篇小说和首部长篇小说。
十月如果喜欢,把邮箱站短给我,我给你发过去吧。
网上唯一较全一点的就是豆瓣的一个小组了。http://www.douban.com/group/xuyigua/

使用道具 举报

15
发表于 2013-7-21 14:37 |只看该作者
须一瓜,看过她《国王的血》和《茑萝》

使用道具 举报

16
发表于 2015-10-26 12:54 |只看该作者
楼主你好,很喜欢须一瓜的小说,求收藏,951886848@qq.com,非常感谢

使用道具 举报

17
发表于 2015-10-26 13:54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3-1-7 23:16
深海是我在写的长篇。还有几万字就写好了。写了,再改,再投了去。
我喜欢的字有两项特征:一是细腻,从 ...

同。

使用道具 举报

18
发表于 2015-10-26 22:07 |只看该作者
浅幕,还记得你给俺推荐她作品的时候.......
你还会归来么?

使用道具 举报

19
发表于 2015-11-18 19:14 |只看该作者
楼主可以把她的作品全都贴上来么

使用道具 举报

20
发表于 2015-11-18 21:37 |只看该作者
唐唐~总以为唐唐回来了~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北斗六星文学网所有文字仅代表作者个人言论,本站不对其内容承负任何责任。

Copyright ©2011 bdlxbbs.cn All Right Reserved.  Powered by Discuz! 

本站信息均由会员发表,不代表本网站立场,如侵犯了您的权利请发帖投诉   

平平安安
TO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