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家在洪河边 于 2015-11-17 08:21 编辑
下了班,快接近家门的时候,手机铃响了,一看,是一村邻,他是目前还常住村里的不多几个人之一。
“你家偏房塌了”寒暄过后,他简简单单的告诉我:“这一段雨水都多。”
“嗯。”
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青砖瓦房,那是父亲的人生丰碑;泥浆黏合而就,风风雨雨中矗立了三十多年,何况这几年又一直空着,少人住的房子如失了魂,破败得也的确会更快。
“你爹的那个船呀——”他又补充道:“也被砸烂了……”
我吃了一惊,“烂了?!”
“烂了,全成碎木头片了。”他很肯定。
……
轻轻推开家门的时候,我决定隐瞒着这消息,家里很热闹:我那年仅三岁的儿子正咯咯大笑,一个手指点向爷爷,问我母亲,“爷爷会变成啥?”我母亲瞟了父亲一眼,慢声轻语道:“你爷爷呀,会变成水老鸹,好抓鱼。”这时,我注意到父亲呆滞的目光中忽然光芒一闪,然后又复归沉寂,像枯井。
“你们玩啥哩呀?”
母亲笑了笑:“跟赖蛋讲梁山伯祝英台哩。”儿子却在沙发上蹦来蹦去,嚷着“欧,欧,我要变忍者神龟。”
“我渔船没了。”父亲忽然说,虽然声音低弱,而且一贯的吐字模糊,可我们竟然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我与母亲面面相觑。
“你咋知道?胡说。”母亲质问道。
可父亲却又陷入到了沉默里。“你爸,”母亲叹口气,说“越老越糊涂了。”
不对!我紧盯着父亲。因为我刚才分明看见那口枯井中泛出了水光。
果然,有两滴泪珠儿如同孱弱的蚯蚓从父亲的眼窝里慢慢爬了出来,蜿蜒在他日渐干枯的面皮上。
母亲也愣住了。过了半晌,她才低声的嘟囔道:“心就没放下过。”
……
父亲在七年前就没有离开老家过,不,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没有离开过他的船,那才是他这辈子的骄傲和依靠。
老家,是个小村庄,守在豫东洪河岸边。靠河吃河,村中人家虽然也有几亩薄田,但似乎打渔才是主业。家家户户的门前空地上都张晾有渔网,还有三两只晒太阳的水老鸹,也就是鱼鹰,偶尔被路人或狗惊动时,便张起黑色羽翼大叫,声音粗哑,难听死了。可它们却真是捉鱼的好帮手,在水里,那比好猎狗在陆上还要自由自在,被竹竿从渔船上抹下水后,收拢了翅膀,蹬蹬腿,就不见了踪影,一会儿,又从别处水面上窜出脑袋来,带弯钩的尖喙就有一条鱼在摇头摆尾的挣扎。
父亲说,他当兵转业回来,二十岁就干上了这行。每天早晨,都要挑起渔船,哦,我忘记说,这渔船大概是专为内河塘池所造的,是双体船,两艘宽只盈尺,长近三米的小船被两道粗壮的木杠固定成平行的模样,这样呢,走陆路时可肩挑,也可用二八自行车驮起。渔网在船箱里,水老鸹安卧在船头。
到了水边,将船放下,推入水中,然后小心踏上船板,撑起长长的竹竿,小船立刻就灵活如一只鸭子了。下网、赶鹰……一天下来,除去挑到集市上换些家用,家中的灶台上也会随之丰盛了起来。鲫鱼、鲤鱼、黄鳝……偶尔还会有一只缩头缩脑四肢乱划的鳖。但最好吃的,也长得最古怪的是“咯牙”,无鳞,油黄灰癍的肤色,四条胡须,背鳍和胸鳍都有硬刺,不好看,偏好吃,炖一锅汤能香半个村庄。可谁家也不稀罕,因为都能吃得上。好吧,我应该这么说,断断续续离家以来,即使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也能单凭着鱼香就知晓到家了。
我父亲凭着一副硬身板和好技艺,将我家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爱抽烟,喝点小酒,很高兴。这对于在水上谋生的人也确有必要,能缓解劳累,也袪寒湿嘛。
然而,大概是从上世纪九零年开始吧,那年我读高三,父亲的脸就开始阴郁了下来他,经常独自抽闷烟,缭绕如云雾。 他说:河水不干净了,听说上头有造纸厂。的确,无需父亲指明,站在河堤上也便能嗅到那日甚一日的怪臭,再不是随风而来的新鲜的潮腥味道了。
很快,河里的鱼虾死绝了,连水草也腐烂尽了。靠河是吃不上饭了。不知为何,这些年来,老天爷竟然吝啬起雨水起来,田地里的庄稼都须从深井中抽水来浇,池塘底更是早就干裂得能开荒了。 父亲怀念从前,说,“七五年发大水,淹死饿死了多少人……”
父亲只能骑车驮船远到江淮地区打渔,而后终因太过于奔波,转而在乡下建筑工地当小工,几亩薄田仅够吃而已。但我知道,每天父亲下工,无论夜多深,还是会到偏房里看一眼他的船,挂在墙上的船。这是他美好生涯中仅余的伙伴;水老鸹,早没了。
……
自从我在这座北方城市站稳脚跟后,就不止一次请求父母前来一起住。父亲却执意不肯,说“到城里住,憋屈。”母亲却撇嘴,生气:“一辈子就是个土坷垃里刨食吃的穷命,拽都拽不起来。”我笑了。
直到七年前,父亲夜半下床时,忽然摔到了,这一次只靠我母亲可照顾不了他,这才同意随我千里迢迢奔赴到现在的安居地。
“家咋办哪?”临行,父亲还是不放心,费力地在问。
“几间破房子,有啥?”我不以为然。
他急了,憋得脸红,快哭了:“有船。”
我愕然,挠挠头,劝他:“这么着,我请村里老少爷们帮看着点。”
“也没几家人了。”他依旧倔强的嘟囔着。
是的,村里的确没有几家人了。这几年洪河水虽然复清了,可它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羸弱无力,奄奄一息。年轻人,多半如我,拖家带口的奔城市而去;实在离不开的人们又受地下水被多年污染的毒害,因为癌症已接连去世多人。我庆幸,父亲还不是这样的病,可谁知道,父亲的病是不是跟河水也有关呢。
一走就是七年,父亲倒是一直念叨着回家回家。母亲却不乐意,顶撞他:“儿子在哪那是家,你回家弄啥。”于是父亲便沉默了。
大前年,因为家族中的婚丧大事,我们一家终于都回去了。到了家门前,将父亲从车里抱出来,轻稳地安放在轮椅上,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指向偏房。我懂,赶紧先去打开了门,那艘船还安安稳稳的挂在那里,虽然蒙了厚厚的蛛网灰尘,但还在。
父亲难得的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用目光深情地抚摸着船体,一遍又一遍。
临行时,特地又叫我推他到船边上,用已瘦弱无力的手指紧紧的掐住船板,好久,不肯放手。
……
父亲,老了,日复一日的衰老,简直让人不可忍受。失忆、痴呆,这些我们早就知道的结局正一一在他身上验现。这半年多来,他不再爱说话,只喜欢用沉寂的目光看着我们,看着窗外的风景,看着远处的山,山的顶上有白云,云在无声无息的漂游。
父亲看向我,眼眸如幽静的老井,忽然说:“我 想吃咯牙了。”
这让我很惊喜,兴奋的连忙应道:“好,好。我现在就去买,超市里有的卖。”
母亲也惊讶了起来,在我临出门的一刻,喊我:“再捎一瓶醋,家里没了。
我答应着,快步奔跑了出去。
超市不远,很快,我就将东西全带了回来,直接就奔了厨房。
剖开鱼腹,去除内脏,洗净血水。洗葱姜,切细丝……一切都有条不紊,谁叫咱是渔家子弟呢。儿子在一旁缠住不放,一边快活的大叫:欧,欧,吃鱼喽!”
忽然,母亲从厨房外探进头来:“ 别做了。你爹,走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看见母亲惨白的脸,还有抖颤的唇。我脑子一片空白,竟不知悲喜。
等我终于艰难的认定了事实,走出了厨房,却看见母亲坐在沙发紧紧的搂着我儿子,眼泪在脸颊上淌成了河。
“奶奶,我爷爷死了吗?”
“嗯。你爷爷,变水老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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