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打来电话,黄依依正躺在床上,班长说:高中同学聚会,这次你一定要来。
黄依依犹豫着问:有哪些人啊?
班长说:大多数同学都来了,除了国外的回不来。
那天晚上,黄依依突然做梦了,她梦见了安在天。
梦见安在天手里拿着一本书,低着头往图书馆走,梦见安在天在打篮球,汗水浸湿了衣服,梦见安在天在和班长讨论数学题,桌子上一大堆考卷,梦见安在天和大家一起,穿着白衬衣蓝裤子参加学校的升旗仪式。
最后,她梦见安在天向她走来,她赶紧低下了头。
梦里,安在天一直在走近,一直在走近,黄依依觉得自己快窒息了,而他一直在走近,他终于停在黄依依面前,那么自然地,就抬起了手,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黄依依闭上了眼睛----
黄依依就这么醒了过来,她再也无法入睡,漆黑的夜里,只听见老公孟维此起彼伏的鼾声,黄依依在老孟的鼾声里,睁着眼睛想,安在天的手到底落下来了吗?
梦里好像没有落下来,但是黄依依一直觉得应该落下来了,就那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就放下了,而她听见自己心里轰地一声,心跳一下就停了。
安在天是黄依依的高中同学。
毕业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其实中国就那么大,同学聚会也有过那么几次,春节也多次回家乡,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真地再没见过面。
这真奇怪,又不奇怪。
其实高中时候,黄依依和安在天并没有说过几次话,甚至一点都不熟悉,那些书桌上划三八线的年纪,他们是彼此有界限的男女同学。不仅仅是安在天,几乎班上大多数男生,直到毕业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黄依依后来想,那真是一个变态的年代。
琢磨着同学聚会,黄依依习惯了走神,那天,神思恍惚的黄依依,突然被办公室同事小李打断了思绪。
小李问,依依姐,公司组织旅游,我可以带女朋友去吗?
回过神来的黄依依,有些尴尬,又有些恐慌,她对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
学生时代毫无交集,毕业后杳无音讯,怎么突然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想念一个人呢?黄依依后来想,这一定是源于那个梦吧。
梦里,安在天穿着白衬衣蓝裤子,走到她面前,抬起了手。
说实话,除了那个梦,黄依依对安在天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任何更深的印象,这么多年,她甚至不了解他,就像读书的时候,几乎不了解所有的男生那样。
那么多次同学聚会,她并不想去见他们,不想去见他,就算从同学那里得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也没想过要联系,因为她知道,只要是见了面,所有的幻想就全部会破灭。
更重要的是,现在,她早已不是中学时代的模样,一个中年女人,有一张被生活粗糙打造过的蜡黄的脸。
毕竟老了,人老了,身体就会散发出一种气味,一种饱满的世俗生活的味道,这种气味压得她偶尔会喘不过气来。无论用多少香水和沐浴露,这种气味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它始终在哪儿,挥之不去,逃也逃不开。
而安在天呢,估计也差不多吧。
黄依依给孟维打电话,一起去参加同学聚会好吗,孟维说,看时间吧,孟维说他不回家吃饭了,有应酬。
电话里,听得见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黄依依答应着,就挂了电话。
孟维总说他忙,他或许确实忙,不出差的时候,不在麻将桌上,就在酒桌上。女儿住校以后,孟维在家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
黄依依很会做菜,她曾经用心研究过菜谱,开始是做给孟维吃,后来做给女儿吃,而现在女儿不在,黄依依发现她空有一身才艺,却无法施展,渐渐地便没了兴趣。
有时候,她看着孟维因为缺乏锻炼渐渐松弛的肌肤,她闻到了一股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气味,那是快被生活和无聊淹没的气味,老气横秋的气味,那是从身体内部开始腐烂的味道。
她总是感到心慌。
晚上回家,他们也交流,两个人盯着电视屏幕,有一搭没一搭,打一阵呵欠,说几句女儿的学习,又打一阵呵欠。然后洗洗睡了。
日子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黄依依也不清楚,或许是自从她放弃了孟维的朋友圈以后。
开始黄依依还参加一些他朋友圈的活动,听他们谈项目啊,股票啊,汽车啊,足球啊,麻将啊,升职啊,偶尔也谈谈女人。黄依依听得稀里糊涂,索然无趣,一个人对着茶水猛喝,直喝到茶叶淡而无味,自已一趟一趟往厕所跑。
她也和那些妻子们一起打打麻将,谈谈美容,家长里短,大家在说完孩子以后,就是说老公,交流着怎么防止老公外遇,怎么自己留私房钱,放佛每一条都是真理,黄依依最初听得睁大了眼睛,后来就昏昏欲睡,嘴里敷衍着附和。
打麻将几乎没有赢过,而且完全没有进步的能力,她有自知之明,时间久了,大家宁愿打三家,也不再让她上桌,渐渐地,黄依依被排斥了。
被排斥后的黄依依其实很高兴,终于不用天天这样耗费时间。
不过停下来的黄依依,有一天突然感到茫然无措,时间难道不是就是用来耗费的吗?如果不耗费在那里,那该耗费在哪里呢?
黄依依天天往女儿学校跑。
女儿是住校生,学校在郊外,家长一般不能随便进出,每天在电话里和女儿约好,女儿上完晚自习,自己走到校门口,利用这探视短短的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她看着女儿吃完带去的汤汤水水,忙里偷闲地和她说两三句。
黄依依感觉到了幸福。
但很快,黄依依就沮丧起来,她明显感觉到女儿排斥她了。
天天给女儿打电话的黄依依,天天往学校跑的黄依依,几乎成了天天骚扰女儿正常学习生活的黄依依。
女儿再不愿出来,她说她要减肥,黄依依炖的汤让她长了好几斤,同学们都在笑话她。
黄依依给她的微信里发了无数条关于养生啊,长个子啊等等一些网上转来转去的资讯,女儿开始还发来两个表情,后来干脆不再回复,后来终于把她从她的朋友圈里删除了。
黄依依从没感觉到这么失败过,她发脾气闹情绪,女儿依然不怎么理她。
最后为了不影响女儿的学习,黄依依不得不向女儿妥协。
黄依依和女儿约好,每周去看望她一次。
女儿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那个表情,让黄依依的心一直沉下去。
黄依依想,她真地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黄依依的生活很简单,每天早上,做好早餐,搁在锅里,一个人徒步去上班。
公司离家很近,近到黄依依没有办法在路上消耗掉更多的时间,黄依依在公司里任着可有可无的职位,压力不算太大,但也没有什么目标和上升空间,日子一天一天变得重复,重复得更加无聊。
那天小李问她,她犹豫了很久,还是答应了,她负责旅游的事,不想因小事得罪同事。
这是黄依依见到的小李带来的第N个女孩了,是他的网友。
公司部门繁多,办公室恋情时有发生,地下的三角恋婚外恋,偶尔会突然曝光出来,然后大家指指点点,而当事人依然无所谓的样子。
黄依依想,现在的人说到爱情,总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敢。
她觉得她老了。
从那天起,黄依依开始真切地想念安在天,开始怀念她自己唾弃过的,那个变态的年代。
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影子,吃饭的时候,坐车的时候,上班的时候,甚至开会的时候。
黄依依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可思议。怎么会如此疯狂地想念一个人呢?
还是去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吧,黄依依下了决心,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见安在天一面。
借着同学聚会的回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到那个年代。
出门前对着镜子,黄依依忐忑不安地盯着自己臃肿的身形,肚子上的赘肉把那件紧身的衣服撑出一个圈,她换了一件又一件外套,在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化妆品,还好,色斑明显淡了不少,仿佛年轻了许多。
转过身,孟维正对着镜子在抹头发,油光水滑的头发上,有了几根白发,显得特别刺眼。
聚会定在红杏酒楼。
同学们纷至沓来,大家都没有携带家室,除了她。在人群里,黄依依终于见到了安在天。
黄依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想,他丝毫没有超出我的想象,他比同龄人要老得多,身材浑圆,肚子微凸,头发很少,显得额头宽大。
她不敢想象,落在别人眼里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脸色蜡黄,臃肿不堪的中年大妈。
一切都在想象之内。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时间果然是把杀猪刀。
聚会开始了,他们互相喊着彼此的诨名,黄依依渐渐地有些伤感,放佛那些旧时光终于突破一些阻隔,千山万水奋勇向她奔来。
大家喝酒起哄聊天,酒至酣处,安在天和孟维他们,放佛越聊越兴奋,感情迅速升华到像失散多年的兄弟那样,说的依然是那些话题,升职啊,项目啊,合作啊,足球啊,喝酒啊,麻将啊,女人啊。
黄依依心里泛起一些沮丧,她不气馁,她搬了椅子坐在孟维身旁,偷偷打量着安在天,努力地想从他眼里看出一些清澈的东西来。
但是,她看到的是,他眼里更多的红血丝和无聊,还有深深的疲倦。
是的,这是属于中年的味道,和孟维一模一样的那种老气横秋的味道。
黄依依心里空荡荡。
最后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怀旧也差不多了,大家终于醉醺醺地,互相推搡着涌向了麻将桌。
中间安在天过来敬酒,黄依依端起了酒杯,这是她第一次喝酒。
现在他们打麻将去了,她回到桌前,用残酒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笑,她觉得眼里有眼泪在流,她想,她终于能够解脱了。
那天晚上,黄依依又做梦了。
她梦见了安在天,也梦见了所有的高中同学,梦见她和她的女儿,还有孟维,大家穿着白衬衣蓝裤子,在操场上参加升旗仪式。他们面容模糊,分不清彼此。
黄依依明白过来,她不是真地想念安在天,不是在想念一个人,而是想念那个变态的年代。
那些单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旧时光。
同学聚会以后,黄依依觉得自己病了。
其实黄依依的生活依然按部就班,孟维也保持着不变的生活习性,周末他也会偶尔陪着黄依依去买菜接孩子,一家人一起吃顿饭。生活按着正常的轨迹,没有什么差错。
看上去,每个人多正常啊。
但黄依依知道,内心里,她其实是个病人。她的病只有自己知道。
书上说每天走一万步,可以预防很多疾病,人到中年,不就这样吗?黄依依下载了计步器,每天散步。
黄依依习惯去各个商场闲逛,有一次,她突发奇想,想买那种白衬衣和蓝裤子。
逛了很久商场,到处都买不到合适的衣服。
中秋节到了,经天百货在搞促销,黄依依赶去凑热闹。
一个货柜的小姑娘告诉她,现在校服都是各个学校订做的,根本没有你说的那种。那种也太老土了吧。
黄依依扭着脖子说,我就要那种老土的。
在小姑娘的介绍下,黄依依找了一家厂子,订做了两套白衬衣和蓝裤子,一男一女的,男的那套,准备送给孟维。
取了衣服回来的当天,黄依依洗了澡,对着镜子,将头发梳得特别顺滑,像当年那样清水挂面的味道。
她抱着衣服,兴冲冲地放在孟维面前。
孟维只看了一眼,摸了摸衣服,头也不抬地说:什么牌子的,这衣服能穿吗?
怎么就不能穿呢?
黄依依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她扔了衣服,跑出门去,一个人在街上边跑边哭。
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哭些什么,也不知道她自己有些什么委屈,只是觉得应该有很多委屈吧,通过眼泪,现在终于可以流出来了。
黄依依一直跑到了女儿的学校,倚着学校大门,望着黑漆漆的操场和空荡荡的校园,一个人发呆。
昏黄的路灯下,她仿佛看见了一个一个孩子奔跑的身影,是她的女儿,是孟维,是安在天,是她自己,是她以前的同学们,是许许多多模糊的面孔一一跑过操场,跑过她的身边。
她取出手机,然后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在夜色里,在青草的香气和依稀的虫鸣里,一遍一遍听许巍的歌:
我依然看到那些 少年
站在九月新学期操场
仰望着天空清澈的眼神
想着无限的未来
眼泪再次在她的眼里奔涌。
孟维的电话打来的时候,黄依依觉得她做了好大一场梦,终于从梦里醒来。
她的眼泪已经干了,风吹过来,她觉得有些冷。
她想,她只不过是喜欢逃进梦里,而梦总要醒来的。
空荡荡的大街上,她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去,她想,等到夜色散尽,我终将再次回到现实的生活之中了。
而下一次的梦该逃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