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强抑悲愤,竭力调整情绪并运用大脑。半个小时过去了。“人生路,美梦似路长……”手机又奏欢歌。玫瑰任它响个不停,从家里一直走到嘈杂的马路上才按下接听键。
“啊张先生你到了吧?我就在双流路路口这家工商银行呢,哎呀银行人太多了,我才拿到叫号,前面还有二十七个顾客……”
“啊还有二十七个顾客?我快到了快到了,冯小姐你看,你能不能让银行的工作人员给你加快办理呢?你就说你有急事……早点汇款到公司,我们马上就可以见面……”
“哎银行又不是我家开的,再说我也不是VIP,咦,张先生,你人都已经在夏池了,马上就要和我见面,不如我准备现金直接交给你好了,你回公司交账以后,下一次再退给我也不要紧……”玫瑰狡黠地说。
“呃……直接给我现金,三千块吗?”那个好听的男声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声音粘丝丝的。
“对呀对呀,你们这么好的公司,千里迢迢来送底货,不要说三千,我缴五千现金给你也没问题,怎么样?张先生,我把银行叫号扔了啊,我们见面吧……我请你吃晚饭,我们在愉快的晚餐中签署合同嘻嘻……”玫瑰继续诱惑。
“五五千啊……呃等等等等,冯玫瑰小姐,等等……呃,本公司有本公司的章程,没有按照程序将保证金纳入公司账号,业务员是不能与准雇佣员工见面的,这里面牵扯着经济问题……”
“切切切经济问题,你不是身上都带了你们公司的一万多块准备马上退给我吗?我直接交几千块给你会死啊?认识夏池双流路吗?钱想拿吗?现金啊,敢来拿吗?坐飞机赶过来啊哈哈哈哈哈……”玫瑰大笑起来。
“我操你妈的,你耍老子!”对方好听的男声凶音必现。
“你操过人吗?龟儿子养的,谁先耍谁谁先骗谁啊?一百元送给你买药吃吧,估计你龟儿子长途电话费也浪费了不少,剩下的去买瓶金银花露消消火气吧!”玫瑰觉得极其过瘾。
“你妈妈的夏池的狡猾烂婆娘,你妈的怕上当要联系我找死啊?你不打一百元我理都不会理你,我不是叫你不要加入吗?是你自己找死非要打一百元给我……害得老子谋划了一夜,精神消耗都不只一百元你晓得吧,还浪费老子这么多电话费,你说,这账怎么算吧?”
“哈哈哈哈哈哈……”玫瑰感到用一百元玩了一个很High的游戏,不知为何,心里又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楚的酸楚。
她对着电话说,“龟儿子养的,为了不浪费你的电话费,我们Q上聊撒,那个披肩发的美女就是龟儿子你吧,从头至尾只有你龟儿子一个在跟我搞撒,为来为去就为了三千块?我是你第几个行骗的对象啊?”
“不瞒你个夏池的婆娘讲,你个蠢货,你是第一个蠢货……你不相信我也是有文化的人,那些网页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我真的没有电话费了,你真的愿意和我网上聊?你能不能好歹打几百块误工费给我……”对方已然是凄惶腔调。
“我不会给骗子打误工费。不过我倒小有兴趣与你进一步接触了解……Q上见,拜拜。”玫瑰掷地有声地说。
QQ上,那个披肩发清新女孩彩色在线。玫瑰看了她好久,不知咋地,虚幻处,玫瑰仿佛读出她眼中忧伤。她一语不发。玫瑰一声不响将视频邀请发过去。“嘟嘟”声响了半天,对方似有怯意地挂断。玫瑰再强势地发送视频邀请,这一下,视频框里不一会儿出现了一张二十来岁的男孩面孔。他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但如玫瑰所想象,一脸忐忑,满目忧伤。
“怎么,不骂我这个夏池烂婆娘了?”玫瑰和他视频着,却还是选择了打字手谈。
“你看到骗子的模样了,你开心了?”对方回复极快,是打字的好手。
“我有啥开心的,一百元认识你这么个小朋友,你和我侄子一般大。叫什么名字?”
对方思忖片刻,忽然离开电脑前,不一会返来,举状纸一样将一样物什举在视频跟前。玫瑰欠身抬臀,竭力将眼光凑近——一张武汉大学的毕业证书,好似奖状一样鲜艳夺目,他的名字“杨帆”。玫瑰忽然感到心里有些沉重。
“干嘛要行骗?你是品牌大学的毕业生,这么年轻,不能自食其力吗?”
对方的表情渐渐变得傲慢冷漠,玫瑰看见他撇下嘴角,眼光愤愤。他忽然关闭视频,仿佛将一段尚未起步的锦绣前程,瞬间碎为乌有。
“自食其力?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已经毕业一年多了,学的就是计算机ID专业,到哪里去找旱涝保收的稳定接收单位?随便去社会上应聘,做个网络管理员吗?一个月就是千多块,天天坐班八九个小时,还要低三下四看老板的脸色。到超市里做保安吗?卖苦力吗?我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他们两个人一起卖早点,再让我去帮他们收碗洗盘子吗?……”几分钟以后,一大段类似控诉的话用鲜红的字发过来。
“你以为你是天生的ID行业的CEO?”玫瑰其实现在心里很柔软,但打出来的字,还是生硬。
“不是CEO,起码读了品牌大学,不该沦落至此吧?那我情愿在家里坐以待毙!!!”对方用了连续几个感叹号。
“坐以待毙?那你为什么要设计网页上网去行骗?一个品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做一个网络骗子难道比做网络管理员,比做保安,比卖苦力,比卖早点,更光荣???”玫瑰用力回复了连续几个问号。
对方静了好一会。没有回复,也不再视频。但玫瑰可以感到类似冷水泼入一团烈焰的焦灼情绪,在虚幻的网络传递中,实实在在地起伏浮沉。不熄灭一些东西,就不能复活另一些东西。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大道理?是你自己撞上来要受骗的,你还不是一样指望天上掉馅饼一样找一份好工作?你不要以为你打了一百块钱给我,就可以对我得得瑟瑟指手画脚。”火是否有那么快熄灭呢?不得而知,但是呛鼻的浓烟飘来。
“那你删除我吧。何必再和我聊天?我敢肯定你还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但你明知道,我再也不会打一分一厘的钱给你。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
……
又是长久的对峙和寂静。
“你把你的账号给我吧,我把一百块钱打还给你,总可以了吧?”对方像挣扎喘息许久的小兽,努力拾取丢失的尊严。
“我没有索赔的意思,一百块可以当做我为我们跨越千山万水结识而买的一张车票,也可以成为我们彼此敞开心扉的纪念凭证。你并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老手,就像我并不是一个蠢到不可救药的上当者。”
“你是不是当老师的?说得一套一套的,可是你知道吗?从小学到大学,这社会上行得通的吃得香的,全和老师在学校里教给我们的不一样。”
“是的,我深有体会。我也是一个品牌大学教育出来的低能者,我是1997届的夏池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我一天也没有在那个如你所说的稳定长久旱涝保收的单位里呆过,我当民办老师,小报记者,当酒吧服务员,当专门打理人肉生意的妈妈桑……现在我离了婚又失了业,一个人养儿子,我的银行账户上还剩下不到一万元的全部家当!”玫瑰像忽然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但盒子里,尽是一些不太美好的玩意。她将键盘噼里啪啦敲得激情四射,十个手指仿佛齐心协力在跳一场遗世舞蹈。
任何一个人都有同情心,任何一个人的同情心,都是对自己最强。玫瑰是有些同情这个叫做杨帆的骗子的,但她的眼泪,还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时候,滚滚而下。她想,与夏池千万里遥远之外的武汉的骗子杨帆,肯定在自己之前,就已经在电脑前潸然落泪的吧?他一定也是比较同情他自己的。
又过了许久,再无声音,屋子里的光线渐暗。一个如万丈光芒般美丽的城市——夏池的夜生活就要开始了。
玫瑰已经擦干净了自己的眼泪,准备洗脸化妆换衣服出门。那个彩色的披肩发女孩的头像变成一个金发少年的头像,再次冲她闪烁跳跃起来。
“姐姐,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姐姐,让我们从此,都按照自己的内心,认真地面对生活的风雨好吗?我父母都是没什么文化的老实人,给我取这个名字只是希望我读书有出头之日,能一路扬帆,而事实上,读了书也好,没读书也罢,人生或许原本就没有坦途,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不负我心,选择一条正途来艰难跋涉,对吗?谢谢你令我歧途止步。”他留下的最后的话,毫不遮掩地流露了他身为一个品牌大学生的才气和悟性。
玫瑰手里拿着一条花色鲜艳的吊带裙,看着电脑显示屏上的对话框,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自己将要决堤而出的失声痛哭。
“杨帆弟弟,愿你坚强好运!”玫瑰最后敲下这句话,然后关闭对话框,再静静地看一眼那金发少年的头像,他的网名已由“狗P海外出版客服”改为“回头是岸”。她将他的头像无声地拖至黑名单。然后玫瑰修改了自己的网名,她将“铿锵玫瑰”改为“骗局人生”,又将QQ签名“玫瑰玫瑰我爱你”改为“骗局骗局人生是骗局。”
她关闭电脑。她穿好花色鲜艳的吊带裙,画好浓妆,提起手袋,准备出门去上班。
玫瑰现在依旧在一家叫做“纸醉金迷”的KTV夜总会做妈妈桑,她还没有机会变身为一个高薪的海外原创稿件的录入打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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