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不太好。
我素来是厌恶冬天的,想必你或者还记得。我忧烦冬季的天空,一阵雾一层霾,从来是望不清楚的模样,又嫌要一早从床上跃起,急匆匆出门,呵气成霜。冻手冻脚,畏首畏尾。但抛却这些来讲,冬天却也有它的一番诗意:譬如上班途中荒杂的一尾狗尾巴草,棉床里残留的温度,或者晚间床沿跌落的一本书,一缕光,一个叫JOHN的男人或一匹马,一种描述不清的暖。
似乎同你说过,有客来的辰光,是欢喜的。温茶煮咖啡,收拾家居,大家坐着吃食聊天,看一部电影。我向来是不忌讳这些粗蛮而动人的生活的。再进一步,倘若是红炉小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景况,或是雨雪瀌瀌,见晛曰消,又或而我们坐在舱舷,看芦苇晃漾,秋水长天一墨色,间隙残星幽照,且是另一番滋味。
只是,这个冬天不太好。
大概是精神上少了些期许。书隔一阵买,有时候读得很快,有时候却懒懒翻一页。仍旧如常,读完不消一两日便不复记得。上班下班,育娃遛狗。日子成为一种框定的尺寸。并非在声讨生活,照通俗的话讲,是我同生活妥协了。是戴上了过一天算一天的小和尚帽子。但内心却是荒凉的。闲时群里嬉闹,闹完后又觉自己无端端在荒度时日,忽然便沉寂下来。
我知道这样的状态,很不健康。
前一阵同位小姑娘玩对联,是有趣的。是个颇有灵气的小姑娘,出个上联,我对着,又似乎有了些兴致,偶尔联串成诗。无章法,不求韵律。玩一阵,她却因同人的一点误会退了群,且销声匿迹了。我似乎也不能够涎着脸庞去说些体己话,回复到一点灵犀的旧日中去——你看,我们途经的人与事,都是这样一点点被抽离掉的,留下个空白的自己,尘土里来来去去。
扯得远了。这两日情绪低沉,听闻诸多不幸。昨日一早,二堂哥电话来,我且睡着,有点恼他打扰,平素里大概也就十年见上一两回面,心说定不是什么大事:若是途经杭州,大概是顺带捎点土特产给我,我并不缺乏这点小物事。到他再打来,心定一定,接通,就听说大伯早晨心脏病发过世的消息。我有点发蒙,接连问过几遍,确定成为事实,便是惶然同感伤。知会父亲,他是担心来不及坐赶去景宁的班车,我则是觉得人生荒渺,睁眼闭眼间,直如小品演绎的那般:说过去就过去了。
我对大伯的印象不够深刻,父亲幼年丧母少年失父,是两位伯伯拉扯长大。但在我的成长足迹里,伯伯甚少出现。我今年三十七,再过两月就又要在额际画一圈年轮。统共见过他寥寥数次。两次是我随父亲回乡。还有三两回是他到我家。是个异常沉默的老人,因为不会说普通话,每次见面他都只是憨厚地笑,多时坐在木楼墙根吸烟,那种现在极少见的特制土烟。他是个矮小精瘦的人,又相当地沉默寡言,子女一大堆,异常辛劳。我仿佛是有七八个堂家的兄弟姐妹,都一一成家搬离山乡了。
大伯是最晚从山顶撤下的一户人家。景宁的不知名高山,石头路,他住在最接近天堂的山尖尖上。一幢大木楼,几亩薄田,耕种作息。幼年去的那次,家门前有一厩牛棚,拴着头老黄牛,眼神是如他一般温厚的,我天天拢了干草去喂,它细细咀嚼,我因此看得嘻嘻笑起来,并不慌惧。孩子的心是不懂得慌惧的。到走那天,我去同老牛告别,真正就看见它淌了眼泪。也不悲啼,是温柔的一串泪珠,然而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祸事,哀哀大哭起来,大伯就提了篮白兔给我作赠别礼物,我的兴致于是转移到白兔身上,收拾起鼻涕,兴高采烈地走了。十来年前再去拜访,山顶也已经通了水电,可以观看一两出电视剧目,只是山路依旧是嶙峋崎岖的。大伯家养的白兔直如一只只小犬,随地奔走游窜。牛棚是早年就拆除了,我离开后第二年,听说它就死去了。
现在我变得胆小,很害怕听见死这个字。前些年,外婆走了,二伯走了,去年,嗜酒如命的舅舅死在了酒字上面。酒是他的归途。死亡则是我们每个人都避不开的归途。然而我害怕听到这个字。少年如风,风里的我是敢直直站在马路中央看着汽车狂按喇叭向我奔来的,我曾在十七岁的时候思索,活到二十就够,到二十岁,幻想的生命被推迟到二十五,以后就越推越长,现在我已经没有了这种假设,只期待在世的父母亲朋包括我自己,都可以一直万寿无疆下去。
这自然不是现实。我懂得。
我们仅能劝勉自己:好好地,努力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