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重磅企鹅 于 2016-1-22 13:31 编辑
如歌的行板
我們老了,但還沒有老透; 我們燃燒過,但還有沒燒完的部分。 把它燒透吧。
──瘂弦《如歌的行板》*
六爺拄著軍刀再次在冰湖上站直身,走且奔將起來,老炮兒體內深處不曾熄滅的那簇火花在廣袤蒼涼的冰天雪地迸發,成就一次壯烈的燃燒。
這一幕,伴著一聲重過一聲的鼓點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心上,令人震懾,哪怕我是第二次看了仍深受感動,只因《老炮兒》頗具詩意,耐人尋味,經得起反覆咀嚼。
可是這部直線敘事的電影也是管虎近年來最平鋪直敘的作品,像一個人記憶匣子裡泛黃的日記,述說一個胡同混子六爺昔日風光尚存,卻不足以憑恃這點餘暉去對抗權力跟財富砌起的的新勢力。
六爺能在胡同裡邊指點江山,遊走自在如一方霸主,孰不知他與他所棲居的胡同是一座孤島,這座孤島正因著現代化的蠶食而日益縮小,當他綁手綁腳擠著地鐵來到近郊探視叛逆的獨子曉波,看著灰色天空下的公寓大樓將人類所能生存的空間壓縮到最小,隨著北京申奧以來磚瓦胡同與院落的拆除重建,上一代成了所謂「塔樓被鏟平」的一群,遷居到郊區水泥格子的年輕人不再接地氣,他們活得恣意、活得迷失,圖的是聲色犬馬與及時行樂,然而胡同裡的老一輩還活著,還得生存著,曉波所蔑視的父輩恪守的江湖規矩,正是六爺倚仗了一輩子的立身之道,哪怕這套生存法則在今日顯得多麼不合時宜,卻也無法從骨子裡抽去。
就以六爺「贖回」獨子曉波而奔走籌措的過程而言,紀實地像每日晚報的社會版面,觸目所及是小老百姓對現實生活的妥協,或因制度的憤怒不平,或為他人不幸的麻木不仁,正是這種對眾生相與生活本質的寫實刻畫,讓我感覺管虎的電影比以往多了一分溫柔敦厚。
王軍曾撰文喟道:「看一個城市,要看它是否能讓窮人有尊嚴地活著,老北京是如此。」*
我第一次去北京是2014年的夏天,抵達當晚友人帶著到簋街吃了一頓,相較那條抬眼看去一片火紅的美食街,飯後散步消食,不到十點東華門一代已無聲寂然,幾無行人的南池子大街地面髒汙,走路得時刻注意腳下,矮小老舊建築群中幾座新修華貴的四合院落格外突兀醒目,友人跟我說著北京這十多年的改變,說一條胡同裡的新舊並呈,貧富同居,唯獨不遠處紫禁城籠罩在夜中,巍然矗立,不曾動搖過。
有人說,當你環顧城市四周,發現光鮮外表下藏著醜陋角落,你就會知道,這城市只能是北京。
西單跟三里屯的繁華洋氣令人眩目,卻沒有豆角胡同、南下窪子胡同裡的菜攤、排檔、自行車所構築的居民生活來得有煙火氣;Page One時髦充滿設計概念,可我更喜歡窩在磚塔胡同裡的正陽書局,翻舊書,逗貓兒,特有民國範的白鬍子老先生坐在太師椅上,跟我說院子中央那座萬松老人塔的塵封與再現。
現代化的腳步不可能停止,尚古抑今大可不必,然而不能否認的,正是都更專家眼裡的老舊與破敗引得我半年後再遊北京,哪怕這樣的懷舊雜揉了我的想像與刻意追尋,可當《老炮兒》如實再現我心中的北京,對老北京的嚮往與傾慕嘩啦傾瀉而出,一如去夏初來乍到,我始終無法像北京人分清東南西北,面對我的茫然,阿姨豪爽地領著我往老舍故居方向走去,我領您走一段啊,她說,到前面您再問,您南方人不知道,咱這裡人開口稱呼對方不分年紀大小都稱「您」,是不是老北京聽他開口怎麼稱呼人就曉得了,您待會兒問路喊聲叔叔阿姨,問老舍故居怎麼走,人肯定樂意回答。
找到了整修到八月而無緣得見的老舍故居,領略了北京人的驕傲與豪爽,此後如法炮製,路痴也能在大北京城通行無阻,問路哲學惠我良多,更是在觀看《老炮兒》時心領神會:六爺的規矩,明白,在理。
是不合時宜,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這一輩子不就是在方圓間變換著,年少輕狂稜稜角角,逐漸被社會、被現實,更多是被自己的無能為力磨去刺角,自我選擇或被迫選擇地圓轉,表面平滑了,可還有不甘與寂寞啊,如果漫長一生只能在生活的水流裡載浮載沉,「生存」是最低限度的追求,無異於被圈養在四合院的鴕鳥任人戲弄賞玩──憋屈──對著他六哥,悶三兒咬牙從齒縫裡蹦出對生活不公的忿怒。
其實天地不曾有所偏私,乃是性格決定命運,所以血性魯莽的悶三兒(張涵予飾)在號子裡來來去去,打小就慫的燈罩兒(劉樺飾)到老仍是扯後腿放馬後炮的料,可六爺有難,沒有二話提了傢伙就上的也是這倆,歲月固然能磨去稜角,一直都在的是兄弟,這份情誼呀,有歌這麼唱著,是今生最大的難得,像一杯老酒,像一首老歌。
如此男人味的電影,許晴飾演的話匣子在男人戲裡穿針引線,如同管虎電影裡的女性角色,不是主角卻總是醒目的存在,她風情、潑辣、堅韌,以女人的柔而不弱平衡電影的黑色元素與陽剛色彩,她對六爺有情義,對曉波有理解,這倆父子誰也不服誰,卻都得聽話匣子說一句。
然而這對父子的疏離不僅是因為價值觀對立而缺乏相互理解,也由於父親對兒子、兒子對父親有著錯誤的期待,期待落空所造成的巨大失落失望將彼此之間的溝渠越鑿越深,直到在酒精的催化下,兒子一吐長久以來的憤懣、怨懟,父親始終扒不下的那層面子終於被削下,六爺被兒子的質問得無力反擊,只因為曉波一字一句攻擊的正是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這地方裝的是前世來討債的一塊心頭肉,他對兒子的虧欠與愧疚無以撫平與慰藉──
這場對峙與其說是震撼,毋寧是令人心傷心碎的,一個受辱於小輩也不輕易動手、為救兒子一路隱忍到底的老江湖,就在你眼前抹著眼,靜靜地、放棄掙扎似地攤開他的脆弱與無助,怎麼不教人動容?此刻哪有馮小剛,只剩為兒子操碎了心的張學軍。
於是你有點氣兒子不懂事了,可看曉波撒氣後的隱隱歉疚,再想想他此前跟父親說不了幾句話就炸貓伸爪撓的虛張聲勢,不禁要心軟,這是一個不懂得表達愛的父親打小就半放養的孩子,帶刺的眼神、滿是火藥味的話語,何嘗不是一種無聲的索求?李易峰的表演情緒到位,口角衝突到爆發不誇張不造作,穩穩接住馮小剛做出的球再從容不迫拋回去,你不由得要在心中暗許一聲「good shot」,這個年輕人有戲。
拋去憤怒與心結,張學軍跟張曉波互損抬槓的相處模式每每能將人逗樂,一個威權父親所能做到的最大讓步與寵溺或許是讓兒子直呼其名,是拉著兒子在醫院上演逃脫戲碼,是相偎著用一副耳機。
一旦失而復得便傾所有溫情,《老炮兒》的父愛笨拙而深沉。初時,我們看到六爺走到哪兒都要提著寵著那隻讓他圈在籠裡的八哥鳥,再然後恍然大悟,原來電影一開始就預示了牽引整個故事的關鍵,老炮兒的軟肋從來只一個,何時見六爺真動氣?一次為他的「波兒」,再一次還是為他的「波兒」。
可我們也明白,老炮兒試圖為人生做最後一搏的決心不單是為了兒子,也為自己,當你對生命做最後的凝視,不該是慘白的牆壁跟冰冷的儀器,而是更絢爛的、更無憾的,是以鴕鳥終要奔出籠檻,六爺也要為自己的時代留下不可抹滅的一刀。
那日清晨,除了北京冬日的冷冽寒氣,還有被深埋已久的血性與激情,六爺揮著軍刀奔於冰湖之上,老炮兒內心那簇火花在廣袤蒼涼的冰天雪地迸發,成就自身最後的燃燒。
管虎節制的抒情跟馮小剛不帶斧鑿痕跡的表演,成就了《老炮兒》的好跟好看。
注:
*《如歌的行板》是記錄詩人瘂弦的傳記電影,是瘂弦寫的詩,也是柴可夫斯基D大調第一號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
*記憶無誤的話該文登於今年二月《青年文摘》,我在首都機場順手買來讀的。王軍著有《城記》、《採訪本上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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