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她生纪事》之——钝痛

啼妃

　　一
　　
　　到上海才不过一星期，最初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
　　
　　当初选对外汉语这个专业时，我就想过，我要出去。去北京。或者上海。如果不去这些地方，那我学的专业一毛钱用也没有。最后定下来，我要去上海。
　　
　　我妈让我毕业以后去县城里办个幼儿园。她觉得县城已经是天堂了。我把眼斜着闭了，脖子梗着扭到天上去。为了就业铺路，我去考了一个普通话证书。我觉得很心酸，竟然是三级乙等。我同学都考的是二级甲等。有个江苏的女同学差零点八分就一级乙等了。三级乙等是不能当老师的，被教学机构录用的可能性都极小。可是我妈说我普通话已经说得相当纯正了。
　　
　　无论如何。我要去上海。
　　
　　二
　　
　　我当然是在家里先应聘好的。对方是一家民办教学机构，叫做汉醇国际汉语教育学校。网页做得无限高大上。我在简历里反复强调自己是对外汉语专业的。面试通知就来了。是面试，不是录用。也没有叫我带普通话证书什么的。
　　
　　我去汉醇面试时，已经在上海某个公园里露宿了一宿。地铁到深夜停运就清场了。不然里面倒很暖和。
　　
　　面试我的人相当客气。她对我的专业很感兴趣。她问我，“您是想应聘做对外汉语老师是吗？”我端正微笑着说“是”。我的手摆在一双大腿上，微微颤抖，手心里都是汗。然后她就让做一张简单的试卷。题目也不多，什么“我们和咱们有什么区别？”、“还来一杯和再来一杯有什么区别？”、“她本来是老师和她原来是老师有什么区别？”、“痛和疼有什么区别？”我一下就傻了眼。然后面试的人就很和善地给我解释说，真正能上岗执教的对外汉语老师都要经过三个月左右的强化专业技能培训，你可愿意参加培训？我说，我愿意，愿意。然后她就说培训费要交九千八。我就坐在那里僵住了。手也不抖了。但脸上开始抖了。
　　
　　然后，面试我的人又很温和地和我说，“我们这里现在也招聘专门做课件ppt的实习生，这个不需要付费培训，直接给你上岗历练的机会，还有工资。”
　　
　　我有气无力地问，“多少钱？”
　　
　　她说“一千二”。
　　
　　一千二我在上海就算不吃不喝连租一个卫生间都租不到。我虚脱般站起身来。
　　
　　面试我的人补充说，“学校可以给来上海打拼的有志青年提供住宿，包水电，有wifi,有淋浴，是公寓电梯房。”我发觉把话说得漂亮实在也是一种本事。
　　
　　然后她就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上岗，我说，下午吧。那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
　　
　　我出去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豪迈地加了一碟牛肉，然后堆着满脸热烈笑容去上岗。我对每个人都热情洋溢介绍自己说，“你好，我叫刘小芳。”大家都挺客气回应我，但我怎么觉得这客气，个个都很冷。
　　
　　三
　　
　　其实我部门的同事对我都挺好的。他们经常发零食，有时候一个人一天发好几次，每次也少不了我一份。这些零食我之前从来没吃过，只晓得都是进口货，比如说“白色恋人”的饼干，还有韩国海苔。我当然是热忱地道谢。我是从对方的反应感觉出自己的态度可能有点用力过猛，以至于流露了些许……怎么说呢，确是猥琐。那些零食当然好吃，相当好吃。可有时，我也吃不下。我看着手边那些花红柳绿的包装纸，瞬间会突然忧伤得很厉害。
　　
　　然后又出了一件小事。
　　
　　我做ppt，就是按照课件创意老师的手稿，配比相应的图片，将她编好的句子加上去。有张ppt上给出的一个句子是“参加葬礼”，于是我就配了一张图片，一张白布盖着一个尸体，尸体明显看出是个人性，轮廓很清楚，边上围着一群跪着嚎哭的戴孝的爷们和娘们。我觉得很形象生动了。但创意老师看了我的配图之后，脸色很难看。她声音很轻但口气很重地说“重做！”我的ppt重做也没有过关。部门经理说，“算了，你还是不要做ppt，你还是去跟拍吧。”
　　
　　太好了！我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做ppt已经感到很头晕眼花了，而且无端抑郁。跟拍，我当然是无名小卒的托儿。但即便不能露脸，好歹也能露个声音吧？哪个女孩子不是爱臭美的呢？
　　
　　可是录了一次之后，我又被调回到那个狭小的座位上，部门经理也很和气，她柔声对我说，“你还是学着好好做ppt吧。”
　　
　　后来我得知，他们说录音中我把“白菜”说成“被菜”。就算我普通话是三级乙等，绝不至于这样。但我不想辩解了。
　　
　　四
　　
　　回到宿舍感觉要好一点。六个人一间房，基本都是外地人。谁也不要有莫名的优越感，TMD！这是我的真心话。
　　
　　汉醇的清洁阿姨和我们住一屋。住我铺位下面，她年纪大嘛！第四晚，她见我从卫生间鼓捣完就爬上去，她在地面转了转，然后抬头对我说，“我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咋不洗澡哩？从你来，到现在，我就没看你洗过澡，也没换过短裤……”她是安徽人，口音可重了。
　　
　　我被伤得很厉害。我从家出来才洗了澡的。在我们那儿，洗澡不是每日生活习惯。至于短裤——她竟然发觉我没换短裤——那是因为我还穿着我妈亲手缝制的花布短裤。晾晒在这公用阳台上是要被嘲笑的，她们的都是蕾丝的，包括那老阿姨！我在网上买的蕾丝短裤还没来。所以我就还没换。
　　
　　五
　　
　　第一个双休日终于来了。阳光大好。宿舍的人陆续都走了，神神秘秘地说是去踏春，但我哪儿都不想去。全走光了才好，才清净。
　　
　　但有一个姑娘没走。她是销售部的。四川人。她说，“你不出去啊？”我说，“嗯，没什么地方好去。”她说，“我在天山影城购买了《疯狂动物城》的电影票呢，我有事不能去看了，你去看吧。我请你。”我开始觉得所有的请都不是随便好吃的，就像那些零食。我就说，“不了，谢谢你。”她的脸色慢慢不好看了。
　　
　　一会儿，宿舍来了个男的。是小四川的男朋友。他们当着我的面调情、甚至亲嘴。我怒火中烧，又悲愤莫名。但我就呆在自己铺位上，就不离开。小四川可是睡我斜对面的下铺。
　　
　　又过了一会儿，小四川面色酡红地来拍我的床杆，“妹纸，别这么死倔了，大家出门在外都挺不容易的，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呗，啊……”她这是求我了。我知道我应该转弯。可不知为啥这几天积累的负面情绪仿佛达到了顶点，我就是不肯离开。我把被子蒙住脸，“我睡学校安排给我的床，为什么要离开？有本事你们干就是！”我气呼呼地。我真是倔。讨人嫌弃。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真的干了。躲在被子里，男的趴在女的上面，克制着粗重的呼吸，不顾我这样一个大活人就在咫尺。
　　
　　他们干完，那男的爬起来横了我一眼挺吓人。小四川临走匆匆对我说了句，“妹纸，既然来到上海，就打开自己接纳这个世界。上海是饿不死谁的，除非你自己想找死。
　　
　　我死倔倔躺在上铺热泪滔滔。
　　
　　啼妃字于2016.4.12
　　
　　

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