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在世的时候,几次给我讲起她记忆中的一个画面:春夏之交的一个夜晚,天气已经有些奥热了,八岁的她被母亲从梦中叫醒,睡眼惺忪地跟在母亲身后,往村北头走。那时候母亲的身子已经很笨重,走路拖拖踏踏的。大姐知道,她就要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夜已经深了,荆山庄静悄悄的,偶尔有谁家的狗无聊地叫上几声,空洞的声音滑过繁星点点的夜空,坠落在西山后面。村北头的空地上,一盏二百瓦的白炽灯被吊在竹竿上,照得一地雪白。几只飞蛾,忽扇着翅膀围着灯泡翩跹起舞,空气里弥漫着小麦灌浆时特有的清新味道。 “他爸,都半夜了怎么还不回家呀?明天你不是还要出工吗?”母亲望着正在搬石头的父亲的背影说。父亲瘦削的背是亮晶晶的,上面布满了汗珠。 “我趁着没人,把要用的石头都搬到架子下面,明天用起来就方便了。”父亲擦一把头上的汗说。“你来干什么?赶紧回家歇着去。我再干一会儿就走。” “盖房子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别把自己累坏了。”母亲说。 “我不是想尽快盖好,等孩子出生了,咱就不用挤在老房子里了吗?” “也是。”母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无奈地应了一声。 这年的夏季,一声响亮的男婴的啼哭,在尚未干透的新房子里响起,我的大哥---我父母亲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 父母亲对于这个头生儿子是十分疼爱的。又加上大哥从小体弱多病,母亲对他的疼爱又加了一层。相比于小学都没有念完就被叫回家干活的两个姐姐,大哥一直念书到高中毕业,就是很好的例证。我模糊的记忆里,冬天的早晨天还不亮,母亲就起床给大哥做饭,让他吃饱了走十多里路去城里上学。而大哥留给我最早的印象,就是他瘦高瘦高的,背着绣了“为人民服务”的黄书包的背影。 在我幼年的时候,大哥肯定是经常带着我的,只是十岁的年龄差,让我一有记忆,他便成了背着书包出门求学的翩翩少年。母亲曾经对我讲起,有一次她和父亲去城里有事,把不满三岁的我交给大哥看着。黄昏时还不见母亲的我哭闹起来,大哥只好背上我去迎接父母亲。哭闹累了的我,在大哥背上慢慢睡着了,晃来晃去的小手被寒风吹得生了冻疮。我还记得那年大哥带着二哥三姐和我去城里卖铜丝,特意绕到泉城路的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大哥戴着一顶黄军帽,二哥光着头,三姐的一根辫子有意地摆在胸前,我头顶上梳着朝天的小辫儿,很傻很天真地望着镜头。那一年,大哥十五岁,二哥十三岁,三姐十一岁,我,五岁。 中国男人,尤其是中国北方的男人,感情都是很含蓄的。我父亲年轻时就非常严肃,绝少流露感情。他内心里对自己孩子们肯定是很爱的,但表现出来的却是终年铁板一块的脸,和张嘴就来的训斥。所以大哥说,直到父亲去世,他在父亲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的。 父亲患的是结肠癌,虽经过了手术治疗,最终还是恶化了。大哥和二哥不甘心就此放弃,又找了一家据说很神奇的私人医院继续治疗。父亲那时候已经很虚弱,身体也更加瘦弱。那天早晨要做穿刺检查,就是要从后腰的部位插一根钢丝进去,检测癌细胞扩散到什么程度了。年轻时像一块钢一样坚硬的父亲,此时无助地像个孩子。大哥抱起他送往手术室的时候,他紧紧抓着大哥的手不放,突然间失控地哭起来,大哥也抑制不住,父子二人就这样相拥而泣。我想,这应该是大哥长大后,父子俩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晚上,自知时日无多的他吩咐大哥拿来纸笔,记下他去世后应该通知的那些亲友的名字,并告诉大哥应该怎样给他操办丧事。大哥后来说,父亲为荆山庄的村民操心了一辈子婚丧嫁娶的事,临走了,把自己的后事也安排得清清楚楚。父亲走后,大哥接了父亲的班,继续为乡亲们服务,并赢得了不错的声誉。 大哥跟父亲一样,也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我知道他是把兄弟姐妹们放在心里的。比如在大姐最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去看望她。虽然去了也很少说话,但他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身影,就是对大姐最好的安慰。又比如对我,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张开嘴,大哥都会无条件地帮助我。每隔一段时间我若不去一次,大哥就会给我打电话,说大嫂包了饺子或者炖了羊肉,喊我回家去吃。 俗话说:长兄如父。父母去世后,大哥就成了我亲情上的依靠。每当想起大哥,我心里都觉得很踏实,仿佛他就是那根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我的心就是安定的。 大哥听说我在练书法以后非常高兴,前段时间让我写个“不忘初心”,说要挂在办公室。其实我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根本还不到能拿出手的层次。但是大哥吩咐了,我不能不遵从。于是硬着头皮写了幅隶书交差。大哥果然拿去裱了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那天我特意去看了看,感觉一般。大哥在一边不住地说:“挺好的挺好的,我觉得写得挺好!” 大哥,你觉得写得好,是因为它出自你的小妹妹之手,出自你最疼爱的小妹妹之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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