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惊蛰,桃花开在人生虚幻荒原,红尘外。
孤单女人,唤作媚娘,留候在漫漫黄沙中。她不懂得,自己名同前世则天女皇,也不懂得,那用动情语言叙述着爱恋自己的男人,为何,会策马一去,再也了无音讯。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岁月比天长,又短似弹指。漫漫黄沙中,媚娘绝色未老,眉目如画,春心如花。她忘不了他那独一无二的深情眼神,也忘不了他那独一无二的怀中暖拥。男人,男人,那叫我心欢喜,我心忧郁,共欢共爱共孤单的男人,你去了哪里?沙漠里,没有回音。那些心底深处的疑问,呼唤,和哀凉,其实,媚娘从来没有讲出来,只是浸润在她的目光里,鲜血里,是另一种,比她做爱时分泌得更加汹涌更加浓厚的液体,无语,但是周身涌动,直到死去。
这一切,只有黄儿知道。
二
黄儿在男人离去时,只是一只小小的婴儿狗。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它不知从何处来,但命运的缜密先机,早在五年前,就已成定局——它不必再往去处去。
“隆基,你看,这只小狗好小,好可爱……”人生初遇见时,媚娘说。
“嗯,它是上天赐给我们的黄儿,我们就叫它黄儿吧。”
黄儿,皇儿。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一条小黄狗,象一个真正的赤子婴儿,仰身躺在媚娘的手掌上。沙漠的炙热阳光,将它周身的茸毛,照出一片辉煌金光。人与畜,生与死,虚与实,何必问?那皇家的笑傲血统,蓬勃茁壮,指日可待,欲将俗世江山,碎为齑粉。
三
它来了,他走了。在时光未老,恩爱未了,真相未明以前。他走的时候,沙漠睡着,媚娘睡着,媚娘怀中的黄儿,也香香睡着。天边的一际星星鱼白,刚刚照得见男人独一无二的深情眼神,向着媚娘沉睡的酣梦,天地听得见,他说,“原谅我,媚娘。”
谁让他的名字,叫作隆基。前生前世的谶语,即使逃到荒原,诅咒和夺命的枷锁,依旧世世追寻。梦的人酣畅,醒的人痛苦。媚娘只知,隆基是她的男人,但隆基却亦梦亦醒,梦幻与现实之间,他无力,将他心爱的女人,唤作祖母。
四
不必问,是否琼浆玉露,抑或是,餐风露宿。五年的光阴,男人,音讯全无。媚娘,年年鲜艳,年年孤独;黄儿,却日渐壮大魁梧。
又是三月,又是惊蛰,春风乱舞。孤绝的漫漫黄沙中,岁月的铜镜,不染世事,纤尘无土。
孤烟依旧直,落日依旧圆。多年以前,男人亲手做的楠木浴桶,当初是你欢我爱的天上人间,而今,是媚娘独自沉睡承受的棺木。
衣衫是累赘,肉身也是。要到何时,方可将肉身的累赘,抛向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彻底虚无。媚娘赤身浸润在浴桶深处,任春水汩汩,谁人听得见,谁人听得懂,那是女人心底的哭?
五
黄儿听得见,黄儿听得懂。当媚娘从浴桶起身,有一滴水,两滴水,从发梢滴落,从茂密的黑森林葱茏处滴落,在与尘土相接的半空中,无助,迷途。黄儿周身的毛色已金黄,可承雨露,可挡风吹落花烛。那生命的水珠,那热情的水珠,千百个周折辗转,终是落在黄儿金黄灿烂的脊背上。
媚娘,伤心,忍不住,赤身,赤心,返身回眸,将黄儿抱住,她好似一个受伤的婴儿,抱住她的黄儿,生命的虚无,凄凄悲呜。
黄儿茁壮的身体里,原来,暗含着生命的真切力度。那些金光闪闪的毛发,又象周身紧裹的一匹绒毯。媚娘抱着它,象抱着生命赎罪之后的一块偿还沃土,她哭泣着,呐喊着,要把生命本真的种子,种植进去,又象是要向这片沃土,再索取新一世的酣畅温度。
黄儿望向媚娘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初,是个天真婴儿。但天亦自有师,即使黄儿无知。它不懂得开口,呼唤身边的女人,无论是唤她母亲,抑或祖母,但天教它,伸出柔软又神奇的玉舌,舔去媚娘脸上的滚滚泪珠。媚娘闭上眼睛,再用力抱紧黄儿,那舌的动作,变成神话中的莲花,可安抚,女人身上,心中,种种不安,与痛楚。
六
黄儿是温柔和斯文的勇士。在媚娘松下身子,情不自禁地“噢”一声动情呻吟时,它听懂了,她返璞归真,是在用属于它,属于它们的语言,在召唤它,鼓励它!生命本真激情时,原本没有他她它。放不开,便永不会明白,人亦是兽,兽也可是人,可共生天地,共享真爱!
何须天再教?黄儿,是初次,更是老手。关于天资,人类自以为聪明,而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比如黄儿,因为懵懂天真,往往稀获真传。黄儿它不晓得,自己除了是个勇士,原来还是个能工巧匠,它能将孤清红豆双双种,种成樱桃,又能将樱桃,灌溉成甜蜜的杨梅。
你懂得吗?黄儿,杨梅,是用来止渴的,止住今生今世,千生千世的饥渴。
七
桃源露涌,但,路尚未通透。是属于谁的一亩三分地,已枯了许久?江山易主的欢歌,已然奏起!阜地丰美茂盛,思念与渴望的生长,丝丝缕缕密集在一起,是一面寂寞的旗,更也是一面,胜利的旗!旗帜招摇着孤苦过去,也照耀着无畏将来,一路洞开,不悔,不骇!
只待花郎探。勇猛的、纯情的、又是羞涩的,毫无城府的,无知无畏的多情之子。去了一世,再来一世。
五年的光阴虚度,欢爱全无。那桃花与春风年年,但过去的旧梦,难道真的堪守?那些命运的纠结与错误,媚娘决定忘记,将万丈青丝,与岁月打个结,只剩红尘外,红颜欢。黄沙中的灯下眼前,是和隆基,自己那已远走的情郎?还是和自己亲手喂养的一条多情犬黄儿?抑或是和一个人与兽交替变身的梦幻?无需多想,只要这片刻美满,叫天不老,地无憾。
八
黄儿,那运动的健将,梦幻也好,真神也罢,终可当得皇室血统的骄傲。
生命的本真,玄机必现。花朵的心,媚娘的心,女人的心,一次次,坚冰化水。那是千生千世的伤心眼泪,也是花瓣听从花心召唤的生命原汁,缓缓盛开至极致,徐徐闭幕。
“媚娘……”这是黄儿临睡前,对媚娘开口的唯一一声呼唤,用所谓,人类的语言。
“隆基……”媚娘微笑着抱着她怀中的赤子,看它安静睡去。她象个迷途的母亲,更象个心已碎到苍老的祖母。谁人会比黄儿更加明白,隆基即使听得见,再也唤不得媚娘。她是他的祖母。她是黄儿的母亲。
所有的女人,都是所有男人的母亲,和祖母。所有的女人,都是所有生物的母亲,和祖母。
胭脂泪
2010年11月1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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