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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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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6,7,8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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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 07:1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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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真正的人生应该是从一九七五年春节开始的。那年的大年初一一起床我就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所有的记忆从那天早晨开始变的连贯而统一,在入小学的一九七七年八月之前,我在自由自在的环境里放射状地延展着自己物质和精神的疆域,界定着俗世生活里人与物与我的关系,有些许凛冽的眼光揣摩着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在二年半的时间里,我熟知了我们那个叫做黑沟的生产队的地盘和人口,以及每一棵树每一口井的归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我们生产队那个自然村为中心的叫做李堂大队的行政村的大部分区域和人口,还有散落在李堂大队各处的合作社的百货门市生产门市,醋坊,裁缝组,耐火厂,煤矿的具体位置,承担了购买部分小件日常用品的任务,熟悉了近处几家亲戚的路线,开始用耳朵上系着绳子的小砂锅往耐火厂给我爷爷送饭,抬水的技术更加娴熟,主动恳请祖母把水桶往我这边移动。直到今日,我仍然觉得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迅速成长,深切关注世俗生活,典型的小大人的成长模式,以至于我现在会渴望有一个人牵着我的手从农村的庙会上经过,两块钱以下的东西,从这头到那头我吃到哪儿牵我手的人买到哪儿。

    大年初一起来我去了一趟茅房之后又站在猪圈前发呆,祖父说大妮儿你别看了,正月二十二再去买一头猪,我一下子快乐起来,日子又有了希望,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妹妹的时候,妹妹很平静的说把你的猪杀了我还吃肉扁食,说完又给我一个很轻蔑的笑再把头扭向另一边,直到今天妹妹在我说的每一段话后总是这样一个动作和态度,我也一直受益于此,她的话提醒了我,我就对祖父说我们再买猪的话就一直养下去,要是再把猪杀了连我也一起杀吧,因为是年初一,长辈们会比较忌讳这个话,所以祖母很快就接着说这次我们不如买头母猪,卖猪娃也是不错的,卖猪娃这件事离我比较远,只要不杀猪我就很高兴,早上的扁食我还是没有吃,祖母在最后用包扁食的面给我擀了一碗酸汤面叶,面叶里飘着几根碧绿的菠菜。

早饭后祖父领着我们到冯家门去玩,村里的孩子都在那里玩,那里绑了很大的秋千架,大人们也在那里荡秋千,地上挖了很多直径约有二寸的小坑,大一点的孩子拿着分钱儿在撂窑儿 ,这里的人我也认识几个的,叫狗秋和狗梅的姐妹俩年前跟着她们的妈妈拿着新买的斜纹花布找我祖母裁新衣裳,我记得该叫她们姑姑的,这时候见了面也不生分,还有叫买官的矮墩墩有点木乎的男孩子比我矮却比我大两岁,他总是站在远处看别人玩,自己从来不参与也不说话,我也是在年前认识他的,祖父带着我和妹妹在拾柴的时候,隔着一道沟看见他跟着他瘦高的爹到街上去买东西,祖父就想起来我家的洋碱用完了,让买官他爹给捎回来一块,让我去给他爹送钱去,买官他爹为了节省一点时间,让买官朝这边走走来接钱,所以在冯家门见到买官也算是熟人了。祖父从口袋里掏出来几个一分二分的硬币问我和妹妹谁要撂窑儿,我妹妹一把抢过钱,就和那些人撂起来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个略带到赌博性质的游戏是怎样的规则,因为那是我妹妹喜欢的,我喜欢看着她快乐,她最后笑嘻嘻的跑到我祖父身边说,爷爷那些钱输完了,我还想再输。我祖父笑着说输完了就算了吧,看你样子就知道你不会赢的。我们一直玩到中午才回家吃饭,我认识了很多以狗字命名的孩子,狗玲狗黑狗雪狗金狗剩,加上我叫大狗妮儿,妹妹叫二狗丑,后来在以生产队为单位的孩子们的模拟战斗中,我们黑沟生产队,被人家说成是汪汪生产队。

    年初二父亲领着我们到外祖母家去,礼品是年前祖父买好的,一家两盒一斤装的大匣儿什锦点心,粗糙的板纸做的盒子,盖子上有一张印着吉祥图案的红纸封着,纸绳系着十字结,还有两棵截成八九寸长的刮了皮的甘蔗,用带流苏的包头用的方巾包着,把方巾铺开,先码上截好的甘蔗,再把点心摞起来放在甘蔗上,对角系好方巾,就算是那年代一份完整的年礼了。祖母跟出来千叮咛万嘱托,再拉拉抻抻我和妹妹的衣裳。我父亲在路上尽量挑着没人的小路走,以回避世人对于他落寞现状的探寻,我们走在岭脊上,风很大,我扫着走在各条小路上走亲戚的人们,看见从西北过来的一家人,是男人推着独轮车,车筐里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女人在后边挎个小包袱跟着,那是曾经的我们一家又活过来出现在今天的路上吗,那我们现在的样子又是谁的未来和曾经呢。

    我们是先到顶上的姥姥家,直到现在我们仍沿用这不成文的规矩 ,我母亲是从这户人家出嫁的,从世俗意义上说,我们和他们家才是这门亲戚的正主,包括后来我祖父去世我到外祖家报丧,都隔过亲生的外祖家先到他们家去。顶上的姥姥一贯的热情和周到,我一直没有迅速调动表情和热情的能力,很长时间都为自己僵硬的面部表情感到烦恼,其实对于顶上姥姥的所有的记忆都在她的情态和语言中,她的形象端庄雍容,眼光呈四十五度角往左下或右下斜视,偶尔对视很快闪开。她家的一双儿女当时正是初长成的时光,舅舅十六岁,在当时的超化高中念高二,姨十二岁,在王村小学上四年级,他俩长得像现在画上的金童玉女似的,皮肤毛发极富光泽,面色红润,发育良好,衣着时髦得体,不爱说话也很少有表情,属于那种永远都不会说错话都不会给人以任何把柄的人,你站在他们面前,在适当的距离会自己停下来,你永远也走不近他,这种感觉不单指我和他们,也指他们和任何人,包括他们中的他和她。在他们家吃了早饭吧也许,在本地走亲戚主家要招待两顿饭的,反正以后的岁月里总是先到他们家去,所以早饭总是在他们家吃的。接近中饭的时候总是我们自己也觉得该到底下姥姥家去了,尴尬着提出来,敏感着听回音,在有些粉饰的氛围里逃离似的离开,再以更加复杂的心情踏进另一个门。

    底下的姥姥家那年春节都不叫春节,我们没走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在哭,院子里的大多数都红肿着眼睛,除了我大姨一家在无产阶级专政中比较得意,我二姨是一个要想方设法永远活下去的人,三姨不在了,三姨夫带着他的续弦和继子女在这个院子的情感边缘徘徊着 ,四姨因不堪忍受长期的过度劳累和抑郁,在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自缢身亡,当时才刚刚烧过五七纸,她留下了五个孩子,其中第三个儿子和第二个女儿被我不曾生养的二姨抱养了,被我二姨抱养的小女孩儿也意外夭折,这样我四姨夫身边就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这一家人,两个表哥和一个表妹,大表哥据说很像我四姨,白净的大脸,不爱说话,当时年长我一岁的二表哥又黑又瘦,细长的脖子,小小的脑袋,谨慎机警的神态,活像一个铁制的蒜梆槌,那个叫做万鹏的表妹还不到三岁,尖细的声音,迷茫的泪眼,弱不禁风的身子就像一缕稀薄云彩,随时的一阵微风都可能把她带走。其实冬天里是没有苔藓的,但我就是觉得这个院子里始终长满了苔藓,那种随便踏上去就会踏出水的感觉不是因为地势低,也不是因为雨水足,是因为这个院子里有太多的伤感和泪水。我不记得中饭是怎么吃的,我的姥姥几乎是瘫坐在铺着薄薄旧的被单的床上,我们这几个没了娘的孩子一进那间屋子,就被护着母亲的大姨和二姨吆喝出去了。唯一值得振奋的消息是我那一表人才温文尔雅的二十四岁的舅舅,要在这一年的农历四月里结婚了。舅舅是被许多女子钟情的男人,年轻时方圆十几里的大姑娘给他做的鞋子足足有一麻袋,都是托人送去的,他也不好执意退还,后来那些鞋子在他结婚前,由我那个长着硕大的脑袋的舅舅用箩头挑到街上卖掉,卖的钱为准备结婚的舅舅置办了一套毛哔叽的制服作为礼服,算是那些女子对他最纯洁的祝福吧。

(7)
  我和妹妹在爱与哀愁里继续着阴阴晴晴的日子,我提着口上座着一个碗的砂锅给祖父送饭的时候,会被住在北边的大我几岁的男孩子大声地问,大狗妮儿你提着尿罐往哪里去呀;在河边洗手绢的时候会被追求我父亲没有遂心的女人问我母亲死的时候是不是很难看;我领着妹妹出去找伙伴玩的时候,会被大一些的孩子说你们家有鬼,你俩是不是鬼变的啊,然后就领着一群孩子跑掉;在那个少吃没穿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之间会经常性的因为小事而争吵,有的人和我家人有纠纷的时候,人家就会很刻薄很得意的骂我家是坏了良心是绝户头。好像我也有哭着回家找我祖母倾诉委屈的时候,我祖母总是俯下身来紧紧地抱着我,一边为我擦眼泪一边说我会长大的,说我长大了就好了,然后她会会很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讲我提的就是一砂锅有滋有味的豆面条,别人说的尿罐在别人那里跟你没关系,她在地上用干树枝画了一个圈让我从上面走过去,再走一遍,再走一遍,完了她说你第一次过去的时候圈里有个鬼,第二次过去的时候圈里有个菩萨,你第三次过去的时候圈里什么也没有,那你给奶奶说说鬼和菩萨和什么都没有有啥不一样,她说说鬼的人心里有鬼,说神的人心里有神,什么也不说就什么也没有,你心里愿意有什么呢,我说我心里愿意有一头猪,祖母就笑了,说不是说了嘛二十二会就去买嘛。

    那一年的灯节之后的许多年的灯节之前,祖母就会发一大盆面,把红枣泡在温水里,把一小瓶用二红精和水兑成的胭脂也找出来,让我和妹妹围在她身边,用她的巧手和耐心还有浩瀚的悲悯,做各种各样的花馍,把面搓成条卷成的花朵里,每一个花瓣都放上枣的叫枣花,用剪刀剪出刺刺用红豆做眼睛的刺猬,我和妹妹无限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先是缠着祖母做这个做那个,到后来又要自己跃跃欲试,日常生活中的教育就在这时候开始了,祖母说你们可以自己做但必须先洗手,以后只要是要用手动吃的东西都要先洗洗手,她给我们倒上热水洗了手,就开始叫我们做花馍,祖孙们沉浸在快乐和对于美的实践中,祖父有时候会因为祖母过分迁就我们而埋怨两句,祖母总是说这是俺仨的事情你不准干涉我们。祖父就不再说话默默走开。

    祖父母也有因为什么事吵得比较凶的时候,甚至祖父说祖母再说的话就要打她。每每这时候祖母总是一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样子,对着祖父说你以为是解放前啊,不是了,共产党来了毛主席来了解放了你不敢了,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会那么怕共产党怕毛主席,他就真的放下了要打人的手带着一股火气离开了。我就缠着祖母问谁是共产党谁是毛主席,他们干什么来了,爷爷为什么怕他们,奶奶就慢慢给我讲,我就将信将疑地听。因为我父亲是队长的缘故,偶尔也会有人因为生产队的农活分工问题站在我家崖头上开骂,我祖母一贯是平心静气地劝解,有一次一个不听劝女人一直在骂,我后来还是理解了那个年代的经常性的歇斯底里的对骂,从物质到精神太匮乏了,当时所推崇的信仰支撑不了人们的心灵独立,人们需要暂借激烈争吵甚至打斗这种形式来突破内心的不安和困惑。我祖母干脆就不搭理她,任她骂去,她越骂越凶,最后甚至说你儿媳妇死了你家咋不再娶嘞,你家就俩不中用的小妮子你还不如和你婆婆一样去吊死嘞,我过得不好吧还有四个小子呢,你要不嫌弃招给你家一个当女婿咋样啊。我祖母这时候就走出去了,朝着那个女人站的方向说,阎王爷面前无老少,一把棘针捋不到头儿,你给我听着,就你那一张破老鸹嘴,收拾你的人说不定正在做准备呢,我家过得好坏与你无关,再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龙行一步超鳖爬半年。这是我今生见过的祖母最愤怒的一次,也是听她说话说得最厉害的一次。那女人扭脸就走了,又过了两三天吧,在和别的女人的争吵中,比她更厉害的女人跑到饲养室里抓了一泡热牛粪填在了她的嘴里,我在现场目睹了整个过程,兴高彩烈的回家告诉祖母,祖母大喝一声跪下,我不跪,祖母把我摁在地下用条帚疙瘩打了我一顿,事后又对我详细进行了是非观的教育,大概就是说那啥啥哈,各位看官自己琢磨吧,这是俺家祖传的秘笈呢,不太适合轻易外传。

    也会有些有趣的事情,比如住在西北冲风嘴儿上的梅仙慌慌张张来喊我的父亲说他爹快把她娘打死了,我父亲放下正在喝的一碗汤面条就跑出去了,我和妹妹也跟着跑出去,我们跑到梅仙家的时候,她家里已经围了很多人,她爹妈都精疲力尽气喘吁吁地蹲在院子里的地上,她妈吼着一天也不活了,她爹骂着去死吧贱货,上年纪的老人和我父亲一起劝着他们,让他们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梅仙她爹往墙上撞着自己的头喊着丢人哪丢人哪,后来事情浮出了水面,原来是梅仙的爹在运输公司上班,月二四十的才回来一次,这天梅仙的爹带着糖果和一刀猪肉回家了,在门口看见梅仙三岁的妹妹梅娟,说梅娟你妈呢,梅娟见爹回来了很高兴,就说妈在屋里,今儿海坤叔来了,把我妈的裤子弄掉了。梅仙她爹二话不说,把提在手里的肉的糖果摔在地上,进屋就摁住梅仙她娘开始暴打,梅仙她娘到底也不知道这顿暴打从何而来,大家最后找来三岁的梅娟,原来是海坤来找梅仙她爹,站在院里一问梅仙她爹还没回来,海坤没进屋子就要走,梅仙她娘从屋里出来连送人带说句客气话,海坤就扭着脸一边和梅仙她娘说着话一边倒退着走,绊着了扯在院子里搭衣服的绳子,绳子晃起来,把梅仙她娘搭在绳子上的裤子晃掉了。众人听罢忍俊不禁,梅仙娘却哭得更凶了,任梅仙她爹好言好语低三下四也不行,最后还是收拾了小包袱回娘家去了,据说后来梅仙她爹又给她娘撕了两身衣裳,一身涤卡一身华达呢的,叫了三回,最后俺生产队去了四个人,开着当时生产队里最豪华的座驾,一台手扶拖拉机才把梅仙她娘叫回来,回来那天我和妹妹也看见了,俺中秋大爷在梅仙她娘下车的时候说鸣炮鸣炮,那些小青年就一起喊着嘣嘣嘣,有些人叫着咚咚咚,孩子们也跟着叫,这么多年我都记得那情景,想起来都好兴奋。

(8)
    正月二十二李堂的药庙有古庙会,清早起来祖父就着秦椒水吃了两个蒸红薯就到会上买猪去了,我和妹妹要撵着祖父到会上去,祖母说过一会儿我二妗奶奶要来我家,到时候要做好吃的,祖父也说不让我俩去,说是我俩不跟他去的话买猪回来给我捎炒花生的,妹妹说她还想要一个做成小鸡状的陶瓷水哨,她说过年的时候在冯家门玩见买官的妹妹凹豆就有一个那样的水哨。祖母用家里唯一一件像样的炊具,托我们生产队在安阳当工人的中山买回来的一口钢精锅,给我和妹妹做了两小碗鸡蛋丝儿面疙瘩,我妹妹小时候肚里老是生蛔虫,饭量大还不见膘,端起碗就把全世界给忘完了,无限深沉的沉浸在她面前的食物里,总是用左手和手臂把饭碗半环状地护着,生怕就要到口的美味被谁抢去,好处就是吃饭比较省心省力,好赖都吃,多少都能吃完。我端起碗就要看看谁还没端上,这丝毫也不证明我比她高尚,只证明我比她爱操心,我问祖母为什么不吃,她说她已经吃过红薯了她不饿,我就端起碗给她说她先吃两口我再吃,她说她不吃,我说她不吃我也不吃,我俩推了一会儿,祖母就喝了一小口,我说你得喝一大口我才吃,她就笑着又喝了一口,谁赶紧吃吧饭凉了,我还没开始吃,妹妹就吃完了,对祖母说奶奶我冇吃饱,祖母说冇吃饱锅里还有红薯,妹妹说我不好吃红薯我就好吃鸡蛋丝面疙瘩,我就把碗给她,她两只手抱住碗就把嘴趴在碗边开始呲喽呲喽地大口喝,祖母往她的头上打了一巴掌,说你已经吃过了你姐一口都没吃呢,这闺女咋恁强嘞,妹妹哭起来,忘了那碗饭最后是怎么吃的,反正童年有许多次的饭就是那么吃的,妹妹隔一段时间就要吃药打蛔虫,,怎么打怎么有,人瘦的不像样子,她受了委屈总是哭得很悲壮,小小的脸就剩了一张大嘴,整个下巴就只有一张大嘴了,她的哭绝无屈服的意思在,唯有狞厉的对抗和同归于尽的悲愤,所以这辈子我总是很怕她。

    祖母让我领着妹妹到崖脑上看看她娘家嫂子就是我二妗奶奶到了没,我出了门先到我祖父去买猪的东北方向望了一望,心里倒也明白祖父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又见到买官他爹带着买官到集上去,买官短而笨拙的四肢和他爹细而瘦长的四肢晃在开春后有些绿意的麦田间,那一瞬间我有一种麦田变成河面的感觉,眼前像是他们爷俩在水上漂。我妹妹跑得比我快一些,此后的人生里她一直跑得比我快,她先上了有个弯的陡坡,又跑回来,用有些挑衅的口吻说快点啊快点啊赶上我啊赶上我啊,我没有赶上她的本事,也没有赶上她的决心,我其实欢喜着她比我跑得快,我有一种可以活在任何人的喜悦里的天性,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我,,我们一起在坡顶上等我们的二妗奶奶,等了我们认为的好久也没有见她来,又跑下坡去,再跑上来,几个来回过后,就看到一个拄着棍戴着帽子扎着腿的老太太从岭北的路上挪过来,我对妹妹说那是不是咱二妗奶奶嘛,过年的时候我和妹妹跟着祖母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在离我家不到三里路的甘寨,她家门前有一个很大的竹园,她家的窑洞里生着一个烧煤球的煤火台,还有一个九十五岁的老太太是我祖母的娘,我们叫她老姥娘,当天我们到她家走亲戚的时候,二妗奶奶给我和妹妹一人一张
暂新的一毛钱,我拿着那张钱时的感觉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和厚重感,我一边喊着二妗奶奶二妗奶奶一边和妹妹往她来的方向跑,她听到我们的喊声也挪得更快了些,我们跑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停下来把她的拐棍夹在胳肢窝里,用另一只手掀开她黑灯芯绒偏襟上衣下的破粗布棉袄,从更里边的口袋里摸啊摸摸出两颗糖递给我和妹妹一人一颗,包糖的红黄相间的蜡纸已经被磨破了,露出褐红色的糖块,那颗糖还暖暖的带着二妗奶奶的体温,她把衣服整好,我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一个浅灰色平布手巾对角系起来的一个手巾兜儿,里面不知什么东西用皱巴巴草纸包着,我们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里。

    祖母见她娘家嫂子到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老姑嫂二人嘘寒问暖很是亲热,先是说我那九十五岁的老姥娘咳嗽的老毛病,又说了我二妗奶奶那九岁就走丢的大儿子秀亭伯伯的消息,还各自讲了自己的女儿因为过年走亲戚而得到的最新情况,娘家的事总是问不完的,在一旁倾听的我因而记住了各家亲戚的各种关系,还有他们的名字和故事。祖母一边说话一边准备晌午饭,我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剥着蒜择着葱,妹妹一边听她们说着话一边用眼睛看看二妗奶奶提来的放在小桌子上的手巾兜儿,二妗奶奶似乎已经看出了妹妹的心事,自己站起来解开了手巾,拨开了皱巴巴的草纸,说套她娘(套是我姑,小名牛套,缘自于之前祖母生的几个孩子都夭折了,这个闺女就叫牛套,以示谁都拉不走),你看来了也冇啥给你们拿,年下待客见点东西串亲戚又用完了,这是过六儿(方言发音音绿儿,就是灯节的意思)的时候,桂给我拿的炸鱼块,我冇舍得吃,就给咱娘炖了几块儿,那些孩子都尝了尝,这些我藏到顶棚上用斛升儿盖住才放到阵这儿,今清早起来我拿下来闻了闻也没啥邪气儿,我说拿来让大狗妮儿和二狗丑儿解解馋。祖母说桂会给你拿多少,她家恁些孩子,你可炖了叫你那些孙子们吃了,谁吃不都一样,这俩妮儿也不缺啥吃的。我妹妹说奶奶我吃鱼,祖母说一会热了再吃,我妹妹哭了起来,二妗奶奶就拿了一块凉的给我妹妹说没事凉的少吃一点也不碍事,我妹妹得了鱼块就跑出去蹲在鸡窝旁的角落里头朝墙吃起来,祖母让我看着她别让鱼刺卡着了,二妗奶奶说这是黄二成在外地打的鲶鱼没有刺,我那天知道了桂是二妗奶奶的唯一的闺女,黄二成是她家女婿。午饭是平时难得吃上一顿的捞面条和红萝卜白菜炖粉条炒鸡蛋带汤的浇头,还有半碗干汁肉,饭端上桌子的时候二妗奶奶说等套她大(大就是父亲)回来再吃吧,祖母说谁知道鳖孙啥时候回来,你只管先吃着,这时候我才想起来祖父去买猪还冇回来,又站到门前的沟边上朝东北看,买官跟着他爹用从我家门前的沟里过,买官他爹背放着手拿了一个小擦床儿(刨红薯片萝卜片的刨具),我说买官儿你在会上看见俺爷没有,买官就站那儿不动了,买官他爹回过头来看着买官儿,买官看看他爹又倒退了两步也没答我的话,买官他爹说俺就在会边上买了个擦床儿就回来了,冇看见你爷。我就悻悻的回家了,祖母给我做了一碗起熟面条,就是先用滚面汤沏在腌渍好的葱花姜米里加上醋,再把煮熟的面条和青菜捞出来放进沏好的汤里,我吃捞面条老是噎着,他们吃捞面条的时候祖母总是给我做起熟面条吃。

    吃过饭后祖父还没有回来,祖母也着急起来,我说我问过买官他爹他说他也没看见我爷爷,我一会出去看看过一会儿再出去看看 ,猪圈旁的沙梨树还傻傻地站在原来的地方,中灰色的树皮有一点发紫,猪圈里虽说空荡荡的,但是也因为将要来入住的新猪而变得生动起来,我幻想着那只不知皮毛的新猪在猪圈里扭来扭去的样子,竟然笑了起来,妹妹又背靠着沙梨树拿着竹竿在说着我看不见的世界,那一天她说姐姐海斌叔的褥子烧了,反正她奇怪的话我也听多了,懂不懂都无所谓的,我打算为新来的猪做些什么,就给祖母说我到沟底下的地里薅点面条菜,祖母仍然和她嫂子说着话,说她嫂子刚进他们家时的情况,祖母说只在地下沟的地里不要走远,毛妮儿菜和水扑楞也可以薅些,我拿了放在灶屋拐洞里的一个网兜儿就出门了,那一个网兜是用半透明的空心塑料绳编的,玫红和深绿相间八方连续图案,比三十二开的书大那么一小圈,正梯形略扁,收口的部分编成半环状的提携儿,是我母亲的遗物,其实五岁多一点的我所说的薅草也不过是另一种玩耍,象征性的家庭成员的参与意识和对外界的认知过程也就是在这些人来客往里,在积极实践中,在观察和揣摩后的平衡感里,我眼疾手快地薅了一网兜儿野菜也冇见我祖父买猪回来,听见祖母在门前的沟边上喊我,说我二妗奶奶要走了要我回家去送送她,我回到家把网兜里的野菜倒在猪圈边上,并对那些还脆生生的菜说你们马上就要喂新猪了,笑笑啊。祖母领着我和妹妹去送二妗奶奶,除了那个手巾兜比来的时候还要大之外,另外又有一包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鸡蛋糕,说是我姑姑来拿的要二妗奶奶带回去给我老姥娘吃。我们送到坡顶二妗奶奶就不让再送了,妹妹站在祖母身边捋着她长长的橘红色的帽带,把帽带的头放在嘴里用牙齿嚼着,祖母在她头上打了一巴掌说你要把帽带咬烂了敲掉你的牙你信不信。二妗奶奶非要把鸡蛋糕解开来拿出几块让我和妹妹吃不可,我妹妹说中,我也很想吃但我嘴里说不吃不吃,祖母推着她我也帮着推开她不让她解开鸡蛋糕,我又往前送了她一截路,站在路边看她蹒跚着走远。后来知道二妗奶奶生有五个子女,九岁的长子在她去陕西讨饭的时候被人拐骗,几十年后才又有消息,他们夫妇在陕西讨饭的时候还卖过一双儿女,聪明孝顺的次子在三十六岁的时候死于意外工伤,那时候的她其实是和丈夫一起经营着一个有五六个未成年孙子女,一个九十六岁的婆婆,一个守寡的儿媳,还有一个五十多岁仍未成家的小叔子那样一个人见人愁的家,在风雨飘摇里苦度着艰难的人生。

    天快黑的时候祖父还是没有回来,妹妹还是背靠着沙梨树用竹竿指着墙在讲她的故事,我心烦意乱的,祖母在神龛前放了一碗水,用一根白线把一个煤渣蛋拴在一根筷子头上,表情庄严虔诚旁若无人地问话,说大妮儿她爷要会平安回来你纹丝不动 ,要是路上有啥麻烦你大转水碗,那提溜在筷子头上的煤渣蛋就停下来了,祖母又说大妮儿她爷要是一个人回来你纹丝不动,要是赶着猪回来你大转水碗,那煤渣蛋就顺时针大转起来。祖母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祖母对我说你爷爷一会儿就赶着猪回来了,我翻翻眼看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相信祖母说的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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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6-5-2 17:57 |只看该作者
水流云在 发表于 2016-5-2 10:10
看来作者文化水平不低,用的词比我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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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6-5-2 21:14 |只看该作者
她说说鬼的人心里有鬼,说神的人心里有神,什么也不说就什么也没有,你心里愿意有什么呢,我说我心里愿意有一头猪,祖母就笑了,说不是说了嘛二十二会就去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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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6-5-2 21:15 |只看该作者
我在现场目睹了整个过程,兴高彩烈的回家告诉祖母,祖母大喝一声跪下,我不跪,祖母把我摁在地下用条帚疙瘩打了我一顿,事后又对我详细进行了是非观的教育,大概就是说那啥啥哈,各位看官自己琢磨吧,这是俺家祖传的秘笈呢,不太适合轻易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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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6-5-2 21:25 |只看该作者
祖母在神龛前放了一碗水,用一根白线把一个煤渣蛋拴在一根筷子头上,表情庄严虔诚旁若无人地问话,说大妮儿她爷要会平安回来你纹丝不动 ,要是路上有啥麻烦你大转水碗,那提溜在筷子头上的煤渣蛋就停下来了,祖母又说大妮儿她爷要是一个人回来你纹丝不动,要是赶着猪回来你大转水碗,那煤渣蛋就顺时针大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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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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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6-5-3 07:47 |只看该作者
锦瑟 发表于 2016-5-2 21:15
我在现场目睹了整个过程,兴高彩烈的回家告诉祖母,祖母大喝一声跪下,我不跪,祖母把我摁在地下用条帚疙瘩 ...

笑眼有泪,泪眼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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