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6-5-1 08:07 编辑
虎步言:我的老乡张大妮,豫中新密人,网名独琼斋, 签名“大胆文章拼命酒,坎坷道路断肠诗。”文有古风,出世空灵,入世谐谑,颇得大趣。我一直很喜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故而择我所爱之,分期分享给诸友。文中有许多特定的豫语,朋友或有读不通顺的可问我,但俺也不保证完全能解释清楚,因为俺是豫东人哪,所以有豫西的文友也可参与注释。
猪圈边的童年(1)
我的记 忆从两岁多的那年春节开始,在年 初二我父亲推着的独轮车的荆条筐里;坐着我九个月的妹妹和我,我们戴着水红色的抧着白兔毛边的缎面老虎头棉帽,绿色的猫头鞋;父亲推着独轮车,吃力的走在崎岖不平的岭坡上,母亲拎着一个大红色的小包裹,跟在父亲后边,她不时地让父亲停下来,上前提一下围在我和妹妹嘴上防风的白蓝道羊肚手巾 。我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痛苦,不时用我那大而无光的眼睛看看坐在对面的妹妹,看看她帽子上的白兔毛,看看岭脊上同样被风刮得像水一样流动的干枯的荒草。我们一行四人要去在三里之外的两个外祖母家走亲戚。
至于在两个外祖母家如何吃的饭,又是如何转回家的,一概被时光吸了去 ,在我所不知的别处另存。只是后来听大人们讲,那年走亲戚,我贫穷而又倔强的父亲受了他富有而精明的连襟的调侃,在背处把小鞭炮上的一个小炮解下来,塞进一根烟卷里,又把烟卷填好,恭恭敬敬递给他的连襟,他的连襟在点燃之后很快小炮就响了,差一点被崩成豁子,多少年后,我外祖系统的亲戚还在拿这件事津津乐道。
对于母亲的印象就是她懒懒的走着路,坐在我祖母的身边说着一些不愉快和太愉快的事;有一段时间她在医院和娘家以及自己家三角形的停留,最后一次回家的情形我印象深刻,好像是我的父亲从医院里接她回家,我的两个舅舅推着独轮车送她回来,我和妹妹迎出去,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几个大人慌慌张张的在交谈着些什么,很谦让很客气又很无奈,我舅舅在临出门的时候,其中较年轻的那个,只有十五岁,在文革后期的右派家庭被折磨得只看见他有一个硕大的脑袋,和一双极具搜寻与穿透力的大眼睛,他又折回来说他姐姐已经不会吃东西了,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两个馒头不如让他带走,我祖母就很怜爱地看着这个表侄子,把两个馒头拿给他,我在未成年以及年轻的时候对于此事一直颇有微词,但我四十岁以后,我和他互换了关系,我是一个有着温暖母性光辉的成年女子,他是一个极度饥饿的少年。
我的祖母忙着伺候重病的儿媳,祖父和父亲在集体企业里拼命干活,以便还清因为母亲疾病而欠下的债务,还有一家老小的生计,我听着祖母的使唤,为肾毛细血管破裂而尿血的母亲倒便盆,妹妹以不到三岁的单薄瘦弱的小身板 ,拾了干柴添加在火塘里,之前母亲在病中生下了第三个女儿,活了四十天就夭折了,我只记得她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深深地看着我,看到我害怕,她也不哭,也不吃当时一种叫做炼乳的羊奶,只是谁看她她就盯着谁看,我的祖父和她说着我和妹妹根本听不懂的话,她听着听着就会笑了,我回忆不起来我祖父说的原话,只是约略和前世今生或者红尘太苦有关,后来她是如何走的我不记得,但她的眼神让我现在想起来都被刺痛。
农历四月的时候 ,有一天家里忙起来,来了很多人,其实那是我母亲出殡的日子,她只在人间停留了二十五个春秋,留下了两个女儿,一个四岁半,一个三岁,我在她出殡前的一个小时才明白她已经永远地走了,但是不知道永远有多远。祖母没有让我和三岁的妹妹戴孝,不时有大人走过来抚摸我稀疏的黄头发,却又都是无言的,我母亲的养父和胞弟代表娘家人来祭奠,担着一副贡品,装在两个浅而阔的竹筐里。在我母亲入土为安的那个下午,我跟着我的外公,也就是我母亲的养父,和我的舅舅,也就是我母亲的胞弟,到了母亲有两个娘家的那个村子。
我先是去了母亲的养父母家,这一对夫妻婚后多年不育 ,我母亲是其亲生父母的第五个女儿,因为第六胎才是一个男孩子,她的父母就把她和那个男孩子之后又生育的第六个女儿送给了他人。母亲被送的这户人家也有主动领养的意思,是本家差不多在第十服上的远房叔叔,六姨是被在当地经商的银匠夫妇抱走的,随后那对夫妇很快离开本地回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家乡。这两对夫妇在抱养过女儿之后,各自生下了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我母亲和我六姨不辱自己被当地人叫做压子孙的光荣使命。关于对于母亲两个娘家的评价,我在之前的态度是,各人自有天命,她的生父母家里也不是把唯一的获救的机会给了值得宠爱的她,但是之后的种种也处处体现着血浓于水的真情;她的养父母家也不是为了唯一纯粹的爱而收留了她,但是之后她在那户人家茁长成长也是事实。我现在的感觉是,母亲活在自己运命的纠结和痛苦中,为此积郁成疾甚至郁郁而终,我应该看透并超越这人生的疾苦,风一样穿过这虚无的人间。
(2)
在母亲出殡的当天下午,我被代表娘家人来祭奠的外祖父和舅舅领着到他们所在的村子暂住,二十三岁的舅舅挑着盛贡品的竹筐,竹筐里的七盘八碗狼藉一片,外祖父时而牵着我的手,时而腾出手来抽他自制的旱烟卷,我穿着祖母为我做的夹袄,深蓝色的斜纹布上印着疏密有致的粉红色的小花,细细碎碎的嫩绿色叶子和花秧,翠蓝色的粗布裤子,是祖母自己织的布,买了颜料来染色的,方口带袢的红色绣花鞋,那绣花的纹样是祖母先剪了纸样,再贴在鞋面上绣上去的,所以看起来有些剪纸的细致与柔美,穿在我这样憨憨的村妞的大脚上,直到此时我仍然觉得是不相匹配的。走到那个叫做核桃树窝的村子的时候,天几乎要黑下来,我按着大人的旨意被安排住在母亲的养父母家里。
第二天早上,我母亲的养母要去割豆腐,她那个时候是个四十半头的中年女子,在小村子里是个比较活跃且得意的人,衣着整齐头面光鲜的 ,谈吐老道热络,天生一副比女革命者要妩媚些的中国脸,从来没有说过落后的话,她带我到母亲的生身父母家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来,说孩子你去吧,你姥姥在家等着你呢,她要给你炸油馍包包子,你想回来了就回来哦,姥姥我看着你进了门我才走哦。我就从她身边走开,六神无主地往另一个被称作亲姥姥的家里走,虚掩着的门里能看见那个毫无生机的院子,由于宅子所处比较下势,墙根上和地上都生着无比怨恨的深绿色苔藓,我推开门,吃力地跨过门槛,在院子里坐着时年五十四岁的外祖母,她是以续弦的身份嫁过来的,从十七岁开始生孩子,一直生到四十五岁结束,十二个子女中有两人夭折,存活的两个儿子八个女儿中,几年时间就相继有三个女儿不幸离世,四十九岁时被划为右派的丈夫又因长期被凌辱折磨突然撒手,富家女儿的身子本来就是娇贵的,心理又是脆弱的,所以她总是以泪洗面,总是少气无力,我怯生生地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耷拉着脑袋看着她的有些水肿的脚,我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总之是有几句话的,她突然放声哭起来,几乎要背过气去,说你走吧不要来了,不要让我看见你。我站起来仰着脸要把绝望的泪流回去。任她在我身后撕心裂肺地哭……
走出院子,看见开阔的水浇田和菜地,在初夏的雨后,在阳光下 ,焕发着一派生机。自西北到东南有一条河流,是本地最大的水系,后来我知道原来那条河在诗经里叫做溱洧,在汉代就已经方涣涣兮,士与女在阳春里踏青于两岸。那时候我们只是叫它南大河,我望着西南方五彩的祥云,心理顿时扑楞起来,扑楞就是轻松想飞翔的感觉,远处的云下边有山模糊的影子,我边有了想一直走一直走的冲动,走到云彩住的地方,翻过那一架山,会看到什么呢?
完全自由的我兴奋地顺着南大河的左岸走下去,洗衣的村妇和淘沙的汉子会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才不要让他们的问话打断了我的计划,我要去云彩住的地方,你们有什么好问的嘛,我不搭理谁也不停下来,我不时用我的绣花鞋踢一下河边的鹅卵石,走出去好远也没有踢出一个传说中每块石头下都有的螃蟹。我以为我在所有人的控制之外,我以为我会走到我想去的地方,其实我一直在控制之中,当我要过一座桥的时候,从后边传过来一个声音:挖沙的六六他爹截住那个小妮子,别叫她跑远了。那个被称作六六他爹的中年汉子就撂下手里的铁锹,直奔我来,胡子拉渣地呲着一嘴大白牙,我意识到他们是在说要截住我的时候,突然撒腿就跑,那六六他爹自然比四岁半的我跑得快出很多,他仍旧笑着蹲下来用两只手掬着我的肩膀,问我要到哪里去是谁家的孩子,我以极其轻蔑的面部表情对抗着他的关切,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他说你是黑沟的张大狗妮儿,夜儿黑来到核桃树窝儿的,你姥姥去超化割豆腐了是不是啊。
正在这时桥的那头传来了我姥姥的声音:孩子,孩子,孩子你不是在底下你姥姥家的吗,咋跑到这儿来啦。这时候在附近干活的人就聚过来 ,问这问那,姥姥就详细的给人家讲我的母亲过世啦,昨天姥爷把我接过来,我家里如何的艰难,是要接我过来改善一下生活,她去割豆腐准备给我蒸包子吃,让我在底下姥姥家玩一会儿她就回去啦,却不知底下的姥姥会不收留我等等,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又对周围的人说孩子肯定是饥了,一边说一边把白豆腐给我掰一块吃着,我就跟着她往回走,我说我还要吃豆腐,她说等蒸成包子再吃会更香的孩子。
不知道那次一共在核桃树窝儿住了几天,在此处我把住得靠上一点的姥姥家叫做顶上的姥姥家,把住得靠下的姥姥家叫做底下的姥姥。其间我在村子里闲扭摆也见过底下姥姥家里的人 ,比如在工地上做工的我的十八九岁的七姨,她的目光比较温暖而爱怜,还有我那长得像豆芽菜一样瘦弱的只有几根黄头发的八姨,八姨比我大四岁,那时候她在上小学低年级,绣线一样的头发用橡皮筋儿扎了两把在别人是叫刷子在她是叫炮捻儿的两撮儿,面无血色却目透机心。有一天我八姨站在我顶上姥姥家的门口怯生生地喊门,对我姥姥说婶婶啊,我娘叫大妮儿去吃饺子呢,我姥姥说哎呀呀我刚给大妮儿包过饺子吃呢,鸡蛋韭菜馅儿的,孩子喜欢的啥似的,吃了一大碗呢。我八姨就不知道说什么,窘在那里,我说我去吃了底下姥姥家的饺子比一比看看谁做的好吃,姥姥说那啊那你跟你八姨去尝尝你姥姥包的饺子吧,吃完了赶紧回来啊,我还要给你杀鸡吃呢。底下姥姥家的包的饺子被时光吞没了,顶上姥姥家杀的鸡肯定被庄稼地分解了。我突然想起我还有自己的家,郑重提出要走了。
顶上的姥姥帮我洗了脸梳了头,还给我擦了一次友谊牌的雪花膏,最后让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她和她十一岁的女儿在屋里交代送我途中的一些注意事项,比如要走人多的那条道儿,要在我家崖头上喊应我家人才算送回去了,要把带的几块叫做梅豆角的月牙形裹着一股糖稀的点心在我见到我奶奶之前给我拿着;我跟着我的姨就要回家了,姥姥把我送到人多的地方就站在那里,我跟着我姨提溜提溜就回家了。
我的祖母坐在初夏的门外拆我母亲的旧衣服,我妹妹在她身边玩泥巴,我和我姨是在我家崖头上看见这一切的,我还是禁不住大声喊了一声奶奶,祖母抬起头和我姨说话,让她到家里坐一会喝碗茶,我姨按我姥姥交代的话一句不差的回答着我的祖母,我姨显然是忘了梅豆角的事,转身要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脸有些红了,从手里把纸包着的梅豆角一块一块拿给我,那张纸却带走了,我飞奔着跑下拐着弯的坡儿,把握在我手里已经挤烂的梅豆角摊在我祖母面前,祖母打量着我,询问着在核桃树窝儿的情况,妹妹像不认识我一样,完全不理会我和我准备给她吃的梅豆角,我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她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块用泥巴捏的像梅豆角一样的东西说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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