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经里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大概是很多爱情的开场白。
信第一次见着秦欢,一眼便生出了欢喜之意。
秦欢无可谓出色,也不甚有皮相,行走在芸芸众生之中,你甚至没办法分辩,那一个是他的背影。
当然,缘份这事儿,是说来就来,一点道理也没有的。
那天,活该有事。
信背着背包,从一个遥远的叫个旧的小城里风尘赴赴的回来,刚下车,肚子疼痛难忍。信皱着眉眼儿,苦着一张素净的脸,直接打的去了医院,排号的空隙里,她葡伏在小城医院斑珀的木质长椅上,长长的头发遮住脸庞,一身繁杂花朵的暗色棉布长裙牵牵绊绊地拖泄而下。
秦欢见着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喧闹的医院大厅里,一个修身的女子安静的葡伏,鞋上的棉布软底绣鞋灰尘斑斑,旁边放一个同样灰尘斑斑,痕迹难辩的棉布背包。
秦欢是这个医院的男护士,自然的走过去,蹲下来,拍拍信的肩,轻声地询问:您,没事吧。
信转过头来,长发的绫乱中,脸色更加的素白,带着淡淡痕迹的阳光色斑,更显楚楚之意,她扯一个空茫的笑容,轻轻地摇头。
秦欢一怔,站起来,走开去,少倾回来,纸质的一次性杯子里,盛着大半杯温热的水。
他蹲下,拍拍信的肩,轻柔的扶起信,把水杯放在她的手里。
是这样习惯了的,熟练的温柔姿势,让信觉得温暖。
手里捧着的温度,和秦欢脸上淡淡的洁净,相得益障。
莫明的,信就笑了。
二
信的背包里,必然放着三件东西,一双碎花的人字拖,一张洗脸擦拭身体的毛巾,一本可有可无消遣时间的书籍。除此之外,才是钱包,也有可能有换洗的衣服,或者三两片卫生棉,充电器,如果兴致所至,也许,还有一两包零食。
但零食是额外的东西,信渐渐已不爱其的甜美。
信慢条斯理的把拖鞋拿出来,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地放在医院病床下面时,秦欢瞪大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走那带着拖鞋。
他看见信又慢腾腾地把书放在白色的枕头边,然后背包随意一置,静静的坐在病床上,微笑着问他:我是这会儿挂液体?还是等会儿?
他轻轻地一咳,以掩自己惊异的情绪。
然后把一个蓝色的腕带拿出来,上面写着信的名字:由信,32岁,女,子宫肌瘤,27床。他着信伸出手来,静静地套在信瘦弱的手腕上面。
信的手腕,有一种柔软,仿佛骨头都是软绵绵的。
秦欢的心里轻轻一荡,他满腹的疑问,也仅仅是轻描淡写的几句:你别离开了,等下会有护士来给你抽血,抽完血就给你挂液体。对了,你有人陪床吗?
信摇摇头,又点点头。
语言有时候是多余的,而心,反而会有另一种安乐,因其延伸出来的舒适度,又特别的通畅,像是另一场关联的切口,只需轻轻一触。
三
去手术室前,信这样对秦欢说:秦欢,你可以帮我买碗粥吗?
秦欢只是温婉地说:信,等下要打麻药,不能吃任何东西。
嗯,三天的液体,秦欢和信自然的熟悉起来。
谁也没有问,是从那里开始,谁也没有去分辨,又是从那里,两个人由护士和病患,直接跨到了朋友。应该是朋友这个词吧,但也不是很准确。
信没有任何道理的依赖着秦欢,秦欢也自然的每天会陪着信。
护士站的小姑娘们都嘻嘻地笑着,有时候也会拷问秦欢:秦欢,说,27床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秦欢只是笑,什么也不言。
没有人问:秦欢,你是怎么认识信的。
也没有人问信:你是怎么认识秦欢的。
所有的人,都不觉得信和秦欢是初识,每一个人看过来,都觉得,她们是久别重逢,自有一种温吞而暖融融的情意在自然流淌。
信微微的嘟着嘴,眉眼轻轻地说:我也不吃,我就是想有一碗粥放在床头柜上。
结果,信在手术中的时候,秦欢还是给信买了一碗粥,一次性的塑料小碗,放着点剁碎的青菜,米粒呈现一种淡淡的绿,安静的在冒着缕缕的热气。
信从手术室出来,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看着那碗早已凉了的青菜粥,浮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四
子宫肌瘤,一个小的几乎是可以忽视的手术。
但所有的手术,都会有同一个症状,就是疼。那怕再小,皮肉一点一点儿被割开来,翻拣,小心的剥离,又一点一点的缝上。这样折腾,过程之中,因麻醉的神奇,并无任何不适。
你甚至能躺在明晃晃的手术室里,望着天花板上白花花的灯光,静静倾听各种器械在自己的肌肤上摩擦拉切出来的细微声音,还有医生护士切切细语,对待病灶的各种评论,描述,冷静地要各种型号的刀,剪,等器械,如果有轻不可闻的音乐声,你甚至能十分专注的倾听,渐渐沉浸其中。
过程,不痛苦。
夜里二三点的时候,信觉得疼。是疼,所有的感官里所余地唯一一种思绪。背脊处湿湿的,汗一层层的浸出来,走栏里偶尔有轻悄悄的步履声,一动也不能动。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思维清晰,用力睁大眼睛。
窗外已分不清月色还是灯光,风扑扑的,偶尔掀起猩红的绒布窗帘,透进来一丝丝簌簌的凉意,信努力的想,想什么呢?想来想去,不过就是想着脚上未穿袜子,一想三两个钟。
秦欢在大概五点的时候,就到了病房。
他轻轻地走进来,掀开隔着病床的布帘,就看见幽暗的亮光中,信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伸手摸一摸信的额头,信的额头上一脑门子细细密密的汗水。
信又笑了,在幽暗的光亮中,苍白的脸容,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秦欢轻轻的询问:信,是不是不舒服?
信的声音软软的,细细地:秦欢,疼。
怎么会呢?有麻醉棒呢。秦欢皱皱眉头,看着信。
信想摇头,可是没有力气。
秦欢把手伸到信的背脊下面,一手的湿意。他按亮灯,轻轻的翻动信,看见腰椎处的麻醉棒里,一点药水都没有,全部流了出来,信的衣服已浸湿了许多,分不清是药水还是汗水。
秦欢顾不上说信,按着铃,叫来值班的小护士,医生,赶紧又重新给信上了麻醉棒。
那种直入骨髓的疼痛渐渐抽离,信渐渐疲惫,睡意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听见秦欢轻轻地呢喃:信,疼你怎么就不叫呢?
信没有听到自己迷迷糊糊地回答:秦欢,你把我抱起来扔到窗外去吧。太疼了。
她已经沉沉入睡。
她的手放在秦欢的手里,安静的似一枝花朵,无力,绵软。
五
离开似必然。
已被人们演绎的烂熟。
脏乱的长发,团皱的棉布长裙,风尘赴赴的背包,苍白而显得愈发弱质纤纤的信,拎着她那个棉布的背包,包里装着碎花的人字拖,毛巾,一本几乎没有翻开的书,还有一大堆的药。
信说:秦欢,我们去喝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