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今年八十四,娘今年七十九,明年这个时候,爹娘结婚整整六十周年。
六十年啊!这一路走来,从春夏到秋冬,从异乡到故土,从黑发到白头。六十年啊!爹娘搀扶着一路走来,经历多少生活的艰辛磨难,岁月的风雨沧桑,漫漫长路走成一句“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爹与娘的结合,是大舅撮合成的姻缘。那时爹从部队转业,分配在大舅所在的厂矿。大舅看爹为人忠厚老实,又是孤儿,便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他。那时候的爹,风华正茂,一米七五的个子,旧军装穿在身上更加显得伟岸英俊,瞬间便获得了娘的芳心。而爹也迷上了漂亮朴实,正像花儿一样绽放的娘,几乎没经过什么波折,爹娘便顺其自然的走到了一起。
爹的身世凄苦,三岁没爹,七岁没娘,唯一的姐姐也被早早送作童养媳,爷爷奶奶在爹的脑子里只是模糊的影子,我们这些兄弟姊妹更是没有见过。爹没有父母后,就被寄养在别人家里,不管寒冬腊月还是刮风下雨,靠给人家上山放牛割草才能换得一碗饭吃。爹是何等的可怜啊,冰冷的大冬天里,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枯瘦弱小,衣不遮体,在一间破败不堪的牛棚里冻得发抖,没有娘亲,没有父爱,谁能给他幼小的心灵一丝温暖,一点陪伴?每每想到爹那凄凉的童年,我总是泪流满面,悲伤的不能自己。十五岁那年,爹当了兵,离开家乡,跟随部队行军打仗南征北战,立过功,得过勋章,直到解放后复原到地方上工作。娘比起爹的身世来说,可谓幸运得多,尽管娘的父亲去世也早,但毕竟还有娘的母亲,还有娘的哥哥姐姐对她百般呵护,生活虽苦,倒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起大悲之事,快快乐乐地度过美好童年。
爹娘结婚后,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日子过得平淡而甜蜜。很快他们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最大的哥哥。初为人父母,爹娘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视这第一个孩子为珍宝。哪曾想到两年后的一场痢疾病,竟然活生生地夺去了他们视为命根的孩子。由于爹娘要工作,便将两岁的孩子委托外婆照顾,得知孩子病后,爹娘急匆匆赶到外婆家,将孩子送往县医院医治。可是住了一段时间根本不见好转,不得不又抱着孩子来到贵州一家农场医院继续治疗,可是仍然未见效果。娘是急疯了,还请了巫师做法,驱魔驱鬼也不管用,就这样折腾几天后,在那个物质匮乏,医疗落后的年代,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爹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第一个孩子在他们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顷刻间,他们夫妻二人抱头痛哭,那无助凄惨,撕心裂肺的呼唤声,传遍了整个医院,连月亮都躲到云层里不忍聆听。
失去孩子后,娘的精神一度恍惚,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万分悲痛之情,经常安慰娘,开导娘。有时能将娘逗笑了,他却自己转过头哭了。
那一年,国家颁布了精兵简政。按理来说,爹是孤儿,又在部队立过功,本不属于简化对象,可爹也不知是怎么了,执意要响应号召回到农村去当农民。娘坚决不同意回去,哪知爹却偷偷地报了名,娘把爹埋怨了个够,却也不得不跟着爹回到故乡,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了农民伯伯。直到今天,娘为此事还在怨恨爹当年的决定,说是爹把我们这一家害苦了。娘说刚回农村那时真苦呀,啥都没有,两口箱子装着衣物,两块砖头架起一个锅子做饭,住得是一间用泥土填过的厕所,破旧不堪通风淋雨,又背靠一棵百年古树,碰到刮风下雨天,那树枝摇来摇去地仿佛随时都能砸在房子上,让人提心吊胆不敢入睡。而就在这样一间简陋破败的屋子里,我们几姊妹相继出生,并在爹娘呵护下度过开心童年,直到大姐出嫁后才搬出来。
小时候的记忆里,爹娘几乎很少吵过架,顶多也就拌拌嘴而已,从没动过手。爹平时沉默寡言,但到了酒席上两口包谷烧喝下去就能口如悬河且滔滔不绝。娘呢,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酒席上不说话,平日里却七里长八里短的絮絮叨叨。爹对付娘的秘诀是一个“让”字再加上一个“逗”字,非常耐用,往往能使得阴云密布见晴天。看到娘生气了,他就闭口不言或者避开锋芒,“让”开了,待娘稍稍平静下来,他又使出“逗”之决,哄得娘破涕为笑。娘对付爹的绝招,就是喋喋不休直到爹求饶为止。爹在部队上学了点文化,想对娘解恨,就会在字言里暗藏讥讽,骂人不吐脏字。娘没有什么文化也无心机,急了就直接了当的骂背时砍脑壳,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爹娘这一生,可以说吃尽了人间苦。小时候日子真是太穷了,家里姊妹多,每一张小嘴都等着吃,每一个身子都等着穿。那时候只有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呀,又不准搞副业,爹娘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只能是拼了命的劳动。粮食不够了,就掺红薯;红薯也没了,就只能借东借西,往往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衣服不够穿了,老大就穿娘的,老二就穿老大的,依次下去轮着。记忆中,爹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娘也一样很少为自己置办过新衣,身上的补丁一个又一个,但却很干净整洁。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爹娘早出晚归,累得要死还要回来照顾我们几个孩子。日子的艰辛,生活的压力,天天循环,想必谁都会烦会压抑。爹到了这时候,往往会开导娘向前看,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娘嘴上念叨着忧愁,看爹的眼神一样坚定。爹为了解压,一到晚上就把我们召集到火塘边讲故事,甚至情绪来了还唱上几句地方阳戏,娘呢,在一旁穿针引线缝缝补补,听到爹唱戏就会笑着骂爹老不正经,那语气却分明是透露了甜蜜和开心。
苦难的日子终于随着改革开放而得以终结,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虽无很大成就,却也成家立业后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流年漫漫,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为人父母了,爹娘却悄悄地老了。老了的爹娘,历经了人世风霜,爱情更加深浓了。爹娘这辈子遭遇最大的危机,不是生活所迫,而是来自病痛的折磨。爹那年因胃出血,差一点就离我们而去。卧床时虽有我们子女在旁守着,他却嫌不方便,死活要娘来伺候。娘也让我们回去,说她自己守着踏实,老夫老妻那段日子就这样床上床下的形影不离。我们心疼娘的身体,怎样劝她也不肯离去,直到爹得以好转才肯休息一下。后来我问爹,为什么一定要娘在身边伺候着,她身体也不好呀?爹说,我当然知道你娘身体不好,可是我怕自己万一走了,你们这些崽女又不能经常陪在她身边,留下她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想啰嗦几句都没人听,所以我想多陪陪她。听了爹的话,我瞬间眼眶就湿润了,心,痛得难受。
而爹在娘病重时何尝不是如此呀?前几年,娘因糖尿病住院治疗,爹蹒跚着苍老的脚步,硬是一步步地往返在家和医院之间,明知我们都在守床,他就是不放心,气喘吁吁地来回奔波。娘看到爹,忍不住又埋怨他几句,眼神却充满着怜惜和甜蜜。我印象里,爹这一生没有掉过几次泪,而当他看到娘受病痛折磨时的痛苦状,总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嘴里无助的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娘在此时便会尽量表现得非常轻松,像哄小孩一样安慰爹,说你莫担心,我还没到八十呢,阎王爷不收的,睡一觉就好了。
平时里,爹娘的生活从不让我们子女伺候,说是老了要多活动筋骨,自己能干的事自己干。每天,要不是爹要不就是娘,都会打好洗脚水,找好擦脚布,两双干枯的老腿就静静地在水中泡着,那相对的神情是一种几十年磨合下来的安详,自然。老两口有时也还拌嘴,发发小脾气,但更多得是平淡生活中演绎的一些唯他们才有的小乐趣。我一年难得回家一趟,但爹娘最开心最期盼恰恰是我回家的时候。与父母一起的日子也是我这漂泊游子最温暖的时候,亲自下厨为爹娘烧几个好菜,陪着爹喝上一小杯酒,为爹刮一刮奚落的胡须,为娘染一染满头的白发。爹在此刻会乖乖地摆动着头,任刮胡刀在他苍老的脸庞轻轻滑过;娘在染发时,像大姑娘一样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看一丝丝银发在梳落间变黑。此刻的爹娘会像小孩子一样争着照镜子,你埋怨他一句,他念叨你一声,你调侃他脸上的褶子,他取笑你在强留青春,嘴上斗着,脸上笑着。爹开怀的笑容里依旧有几分年轻时的豪迈,娘的笑容也依然荡起一抹羞涩的红霞,他们哪像古稀之年的老人呀,他们分明像极了一对情犊初开的恋人。原来他们还可以这样童心未泯的,原来他们沧桑的爱情可以诠释得如此完美。
有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而爹娘这六十年的婚姻生活,不因名利而结合,不因争吵而分离,不因磨难而抛弃,不因生死而相守。能够与自己所爱的人一辈子搀扶着走向终老,这是修来的怎样一种缘分?又是一种怎样的幸运?若如有此,问这滚滚红尘,夫所何求?
世人说起爱情,有梁祝化蝶双飞的凄美,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撼动,有七仙女配董郎天上人间的坚贞,有泰坦尼克号沉没北大西洋的悲壮,还有更多生死相依演绎爱情的版本。而我以为,这些传说离现实生活是如此遥不可及,唯有爹娘的爱情才是诠释这世间最真实最感人最值得羡慕的爱情,这种爱情就叫“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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