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 ◎文/暮雨秋烟
年初一清早,我和娘端了纸钱、香烛、供品,提着灯笼,打开大门,来到台坡下的禾场敬神。这是规矩,年年如此。往年出行是爹,爹过世后换成了我。天还乌着眼,麻麻亮,雾气很重,我就着烛火点燃冲天炮和焰火,突然看到一条人影一闪而过,拖着个蛇皮袋子之类的东西,消失在禾场边的棉梗垛旁。 村子里不到天亮是不会走邻窜舍去拜年的,我扯起颈脖子,小声道:“这谁啊,一大早,鬼鬼祟祟的。” 我正欲追过去,娘拉住我,说:“别看了,你志成叔。” 我问:“他要干什么?” 娘说:“能干什么?捡财宝呀,这一早上,还怕几十块钱捡不得?”见我很疑惑,娘接着说,“往年他也捡,只不过你困懒觉看不到。家家户户门前这些炮仗纸盒子、焰火底板,几毛钱一斤呢。” 志成叔我当然认得。他大我七八岁,和我们同宗同姓,算是本门远房,高我一辈,住我们湾子后村。我记得我读一年级的时候他读五年级,我读三年级时,他还读五年级,他几乎年年留级,有一回上课,甚至把屎拉到了裤裆。 “真笨,蠢死一头牛!”老师在课室外走廊骂志成叔,“你名字起得倒是好,志成。有志者,事竟成。可你却一点脑子都没有哇,你晓不晓得你就是个废品?你晓不晓得你这是在拖我们班后腿,阿?” 中午放学,我们走路回家吃饭,志成叔走在前头,嘤嘤地哭。我们几个在后头就逗他:“真笨,蠢死一头牛!”“你晓不晓得你是一个废品,阿?”然后我们捡起泥巴扔他,学他哭。哭着哭着我们憋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他突然转过身,愣着眼,像一头小牯牛,挥拳向我们身上砸,边砸边叫:“你们,合伙欺负人。小心我二哥回来抽你们。”那时候他相比我们人高马大,我们肯定打不过,更主要是怕他那个在北京当兵的二哥回来抽我们,我们就“呜嗬”一声作鸟兽状散开跑了。 后来,志成娘来我家告状,说是我们家大人容成了我,明知志成是弱智还欺负他,说我没教养。我娘不住地赔小心,还当着志成娘的面打了我屁股。娘后来跟我说,不要惹他,医生说他脑子不行。于是我便再也没去惹他。再后来,他就下学了,跟着爹娘栽秧割麦、犁田种肥去了。 再后来,我因为求学住校和在城里工作,对村子里的事渐渐淡了,对志成叔也差点忘了。有一年春节回家,娘对我说,回来得正好,你志成叔明儿结婚,他家下请帖接了我们的,你去吃酒席,给亲戚们长点脸,最合适不过! 我便去了湾子后村。婚礼很热闹。新娘子是几十里外襄河边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桃姣,矮矮胖胖,模样周正,人也灵醒,就是一只脚有点跛。听说是村头做牛马交易的谋老爹做的媒。那天亲戚们都很高兴,喜滋滋地看着新郎新娘,说很般配,很般配!我看到志成叔的大哥和二哥也回来了,响亮地招呼着客们喝酒。我还看到志成叔楞呵呵地笑,新娘桃姣更是像一朵肥润的桃花,被闹洞房的人们推进了志成叔的怀里…… “你看,志成过来了!”我正往屋里边走边想,娘忽然拉了我袖头一把。 我扭过头,一个人影正在我家禾场麻利地翻抖着焰火底座,硬纸壳上炭红色的灰烬还没熄灭。 我不由喊了一声:“志成叔,过年好!” 那条人影猛地朝我们望过来,大概是突然受了惊,他的手指似乎碰到了残留的高温的纸灰,立刻缩了手,不住地甩动,口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焰火底座也掉落在地上。 “嗬嗬,嗬嗬嗬……”他冲我们楞楞地笑了笑,迅速捡起焰火底座塞进蛇皮袋,再次从棉梗垛子旁消失。 “志成叔怎么这样了呢?”我皱了皱眉头。 “唉,”娘叹了口气,又拉了我一把,“进屋再说吧,娘受不了外头这烟气!” 我们那的规矩,是出完行,坐到堂屋方桌前,喝炒米茶,然后,慢慢等着家里其他成员过来,给长辈问安给孩子压岁钱什么的。我孩子娘俩正在卧房里吵嚷着梳妆打扮呢,我便给我娘舀了一瓢炒米到茶碗,倒上开水,边喝茶边唠嗑,唠着唠着又唠到了志成叔身上。 “这些年在外头,除了过年偶尔回来,再就是你爹过世你回来,你就没在家正儿八经地呆几天,村子里的好多事,人情客往,你哪里晓得哟,”娘喝了一口炒米茶,叹道,“桃姣早就跑啦,先是跑回襄河边娘屋地,志成二哥动用关系找人去给桃姣软磨硬缠说情,不回来,说,要复合,除非志成能盖一栋楼房起来——这楼房可是说盖就盖得?现在可得十几二十万哪。这根本不可能的事。后来,听说桃姣去了深圳打工去了。” 我有些费解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娘说:“脑子本来就不行,人又什么都不会做,做个木匠手艺,刨树都不会,凿眼都凿歪,种个田也没个技术。还有,下个仔也不会!也不知是他的问题还是桃姣的问题。反正穷得要死,第二年桃姣就跑了。跑了他就像个神经,后来听说桃姣到深圳去了,他也跟着跑到深圳去,什么都不会做,被人赶出厂子,进了收容所,遣回来了。他二哥又怕折了面子,死活不肯在城里给他找工作,又回来跟着爹娘种田。这些年爹娘腿脚不灵便了,几亩田就租给了他堂兄弟们。” 想起我们一起长大,一晃都几十岁了,我不禁摇了摇头:“这样活着,有意思么?” 娘又喝了一口炒米茶,把碗往方桌上一顿,正色道:“你别说,他还真是活得有滋有味呢!别的学不会,捡废品捡垃圾总会吧。他就捡起了废品。别小瞧这捡废品,一年上头搞万把两万块,也说不准呢。这几年来,村里的日子越来越好,大家伙丢的垃圾也越来越多,以前的衣服鞋子、废锅烂灶,谁舍得丢?现在,村头河坡边,扔了好多。还真得亏了你志成叔天天去捡呢。有时候,他还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拢在一起,捡些石头块儿堆成个圈,大家就自觉丢到圈子里了。” 见我瞪着眼打了个愣,娘继续说:“他兄弟三人,老大老二一个在城里上班,一个在镇上做小生意,都不怎么回来,回来也是丢几个钱侧身就走。可他娘母子三人,互相照应,没病没灾,过得安安稳稳的,”娘看了我一眼,停了一下,说:“扯远了扯远了。儿啊,娘别的不指望,就指望你在外头干个正事,踏踏实实过活呀……”
我正想对娘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来接她老人家到城里去的,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跑了过来:“给奶奶拜年啰,恭喜恭喜,红包拿来!” 嗨,这孩子! 几天后,我们一家四口经过村道,去公路上搭车返城。在一处上坡路段,我发现前边有个人,佝着腰,蹬着军绿色劳保鞋,破袄子上扎着一根灰布腰带,哼哧哼哧地拉着板车,板车上堆着一个个蛇皮袋子。他蹬得很用力,洁白的土路上洒落着一滴滴的汗珠。 我紧走几步,低下头,双手使劲,将板车推了上去。 他回过头,冲我楞楞一笑:“嗬嗬,多谢了!” 我点点头,问:“志成叔,你捡这些废品卖了,做什么呀?”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喘口气,骄傲地说:“开春了,我就可以做楼房了,嗬嗬嗬……” 他楞楞地笑着,脸上,落满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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