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过后,蓝天和大地在忙着秋收。 秋天的田野空旷而辽远,野菊在田埂上,如同一个个逗点,又如同五线谱上,一个个音符。我沿着那条开满野菊的田边小路,回到了那座山的隘口。 一只美丽的松鼠看见了我,惊慌地跳跃而去,然后又有另一只同样美丽的松鼠,惊慌地,结伴而去。它们的小松鼠在哪呢?我不得而知。如同那段快在记忆里荒芜的岁月,也如同眼前那条荆棘满布的上山小路那样,有了太多的怅然若失。 夏末秋初,那条小路曾走着祖孙两人。头上缠着土布,脚上绑着绑腿。爷爷,不缠行吗?不缠,鸟蛋蛋虫便便落你一头。爷爷,不绑不行吗?不绑,草丛里有蛇,你怕吗?说着四指并紧,做了一个蛇吐信的动作。乖,荆棘也会锯花你皮肤。 一入山荫不知时。爷爷持杖而行,杖尖轻指。我紧紧跟着,喜出望外,竟不觉得累。这是断肠草,只需要两片叶,穿肠烂肚,猪吃了却能治病;这是野柿子,这是糖梨子,这是野葡萄,山里野果多;这是三杈苦,清热解毒;这是七叶一枝花,可以解蛇毒,说着顺手采了一棵,系在腰间。 我们此行要去采一味中药,叫山苍子。晒干了,一部分出售,一部分用来塞在枕头里,有一股樟香味,那阵香味在梦里梦外,绵绵幽幽的。 采摘高处的山苍子时,爷爷喜欢把我顶在肩膀上。那里还有,那里有好多啊,居高临下,我不断指挥着爷爷。 瑶族人看见我们祖孙俩,笑了,跟爷爷打招呼,俨然是朋友,谁说不是呢?年年此时,皆来相会。瑶族人的背篓里,有柴刀,有绳索,还有好吃的粑粑,我吃过,有种我说不清的香味,是山里花草木的芳香,很好吃。瑶族人对食物是分外珍视的,因为他们用自己的双肩将粮食扛进了大山深处。 溪边的小屋,瑶族人用来提炼樟油。那种纯正的,天然的樟油味,氤氲在山林清新的空气里,令人难忘。山溪水被阳光照着,闪耀着光芒,如缎如玉。瑶族女孩的歌声,如清水一样清冽,听不清歌词,如同山里鸟语花香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想要打声招呼,那小女孩如同小花鹿一样躲回了屋。我望着水里自己的身影发呆,从头到脚,都是灰色蓝色土布,的确像男孩。 我们向山的更高处而去,离那瑶寨越来越远。爷爷一边走,一边继续耐心地指给我看不同的山中植物,身上的布袋越来越沉。如果你问我,山顶是不是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潭,要不那山溪水为什么那样日以继夜,奔流不息?我说不是的,山顶是一片片不起眼的草,谦虚而谨慎地,在山之巅,尽情自由地生长。十多棵茁壮的杨梅树,分布期间。山巅的杨梅,最是甜美,可惜梅雨时节已过。山之巅,适合远眺。家在山外,池塘如小镜子,屋舍如火柴盒。稻田如一片一片壮观的织锦。 在暮色里我们沉甸甸地往家走,第二天我们要再登上另一座山采药。不会再遇见那个瑶家女孩。然而我总记得她洁白的皮肤,惊慌如小花鹿的眼神。我想象她在不受惊吓的时候,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溪流的这边到溪流的边,用她特有的语言,呼唤她的娘,她的爹。 在荷池边的青石板上,母亲替我解着绑腿和头巾。满池荷花的季节刚刚过去,一个个莲蓬等着成熟。而荷叶从夏季的青嫩,也逐渐转成了苍绿,上面隐隐透出一些斑点来,那是风雨的痕迹。我看了一眼母亲,那个曾经穿着花衣,梳着两条大辫子的母亲。那一刻,她低着头,头发只有半尺长,在脑后刷子一样吊着。她身上,是一件汗水浸湿的土布衣,如同荷池里渐渐浮起苍颜的青叶。 奶奶背着一捆苎麻枝条,在那一条洒满落日余晖的小路上,徐徐地往回走。我曾经认真地端坐在织布机旁,看着奶奶织布。她用她那双因为骨病而变形的手飞梳,挑线,行行复行行,丝丝复缕缕。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我幼小的心里,我以为,当我长成奶奶那样的时候,也会如她那样,织一段行行复行行的光阴。 织好的布非常厚实,用手摸上去有些粗糙,但是那种布用植物颜色染好色的时候,用起来特别舒服。夏天的时候,枕着竹枕,抱着一张苎麻被单,不用风扇,便能慢慢入睡。当时,也真的没有风扇。只有一把棕叶扇,或者苇扇,轻轻地摇。 夜晚总是温馨的,家里的灯有两种,一种是马灯,有玻璃罩的,可以提着走。另一种是小小的煤油灯,油罐子上支着个莲蓬一样的灯芯座。电灯是比较迟才有的。灯光昏暗,但是家里大人总能准确地找着比较好吃的菜,夹到我们小孩的碗里。围坐在八仙桌上吃饭的一家人,如同白天看见的深潭里游来游去的鱼儿。 那年的秋天,姑姑远嫁,如一尾鱼儿游向了远方。我才知道,山外有一个世界。我每天背着书包,在书里有限的文字里,揣测山外世界的种种。我并不知道,文明的大手,正毋庸置疑地伸向我。那双大手,如同采摘山里生长的一朵花,轻易地,不动声色地。纺车渐渐远了,油灯也渐渐模糊了。 奶奶在明亮的电灯下穿针,一遍遍,徒劳。她让我帮忙,我一下穿过去了。她接过针线,没有感叹自己的衰老,而是开始补起衣服。偶尔咬一咬线头,用她手指上的银顶针顶一顶针头。她腰上的围裙还是她好多年前织就的,在岁月的洗礼后,图案依然清晰,花叶盎然。桌子上的菜香喷喷的,我问奶奶怎么煮的。用锅煮的,奶奶简短而俏皮地回答。我取经不成,低头继续看我的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每读到那一句,我就想起山中的瑶族女孩,如果没有书本,没有那条求学的路。我会每年都到山里,会渐渐和她成为朋友吗?我不得而知。 我的手脚渐渐因为常年不参加体力劳动而变得不结实,爷爷也渐渐老得无法远足。我们再没登上过那座山峰。某个秋天,蓝天和大地把爷爷的魂儿收去了。我本来想问问蓝天,那么宽,爷爷在哪里安魂,想问问大地,那么广,爷爷在哪里安身。蓝天和大地并不回答我,它们继续忙着秋收。 沙沙沙,沉甸甸的稻穗和麦穗。 西索索,一树树的黄叶与果实。 呜呜呜,还有那平凡与不凡的灵魂。 嘀哩哩,一声叶哨破空而来,然后又破空而去。如同一滴水珠,从高处落下,撞击,溅落。如同一个生命的历程,悠悠转转地,于某个时空,生机勃勃,于某个时空,寂寥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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