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杯决赛】小说：阿弥陀佛 [复制链接]

朱七七

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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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朱七七于 2016-6-11 12:42 编辑

阿弥陀佛

文/朱七七

   阿

   石码头街名字粗犷，但来历深厚。

   明朝永乐年间，平江伯陈瑄在漕运襟喉上建了四道闸。闸下的里运河横贯东西，与南北走向的京杭大运河暗通款曲。青石板台阶从里运河延伸至岸上，挑夫从这里汲水，妇人在这里淘洗，南来北往的达官贵人、商贾墨客和走夫贩卒都在此处或下马上船往南，或舍舟登陆继北。建闸、铺桥所用的材料全是石头，石码头的称谓不径而走，石码头街也就顺理成章地坐实了名。

   慈云寺在石码头街的对岸，历经明清两朝的扩建，香客络绎不绝，香火终年缭绕，盛极一时。

   民国七年，满清覆亡，孙中山出任民国临时大总统。混乱中，除了天王殿、藏经殿、国师殿及部分罗汉堂尚能保存外，慈云寺的其他殿宇均毁于战火，从此颓败。到了修真为主持的时候，恰逢卢沟桥事变，僧人各奔东西，有死于疾病，有被拉夫，也有主动去打仗，还有与相好私奔，偌大的慈云寺只剩庙祝大头和从小长于厮的净能了。

   平素里，大头的作业就是管理香火和打杂。现在香火是不用管理了，杂也可打可不打，大头就自己给自己增加了功课——去石码头街的勾栏瓦肆修行，一去一天，有时两三天，最长一个星期。去的时候，多数会顺走一个香炉或烛台，偶尔带走几卷经书。大头是俗家弟子，未曾剃度，修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兵荒马乱的，能捱一天是一天，何况少张嘴吃饭，多少减轻点压力，就由着他荒唐。

   大头被打折了腿送回寺里的那天，修真的眼皮突突地跳得更厉害了，他诵了会经，又敲了会木鱼，木鱼声空而通透，有着参透世事的灵气。直到晚上净能回来，修真的眼皮才不跳，但他的心却跳得更厉害了。

   祸不单行。

   大头闯的祸是无钱付嫖资，折个腿也算抵债了，可净能闯的祸是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女伢，一大一小都在傻乎乎地笑着，像个无底洞。

   修真让净能把女婴送回去，净能摇头。修真指指自己和净能，再指指女伢，净能摇头。修真又指指自己的嘴，再指指女伢的嘴，净能还是摇头。修真怔了会儿，拿净能没辙，返回寮房歇下。

   次日，修真被彻彻底底地搅了早课。从天王殿到藏经殿，再到罗汉堂，女伢的哭声将这原本各不相连的大殿连成一汪此起彼伏的湖，原先早晨清冽的空气突然变得像正午一样粘稠，如一股气浪——若气浪大了些，那是净能抱着女伢转得急，女伢的哭声就低；反之，如果气浪变弱，那就是净能又转慢了，女伢的哭声就高。

   大头实在听不下去了，躺在床上喊，师傅，你就不能弄点米汤给伢喝啊。

   修真只得起身。

   喝了点米汤，女伢不哭了，瞪着一双眼睛望望修真，望望净能，望望大头。大头作势吓唬女伢，女伢脑袋一缩，钻在净能怀里不出来。

   既然与佛祖有缘，又马上小暑，女伢就叫吴六月吧。

   净能向修真手脚并用地比划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大头赏了净能脑门一个爆粟说，阿弥陀佛的阿是无的意思，吴即无，亏你是佛门弟子，经都白念了。

   弥

   慈云寺不是净土，大门时常响起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有时是大头瘸着腿去打开，有时是直接被地痞流氓武力轰开，有时国军部队将这作为驻扎地，稍作调整后开拔。所幸的是，来人目的单纯，除了避乱，就是谋财。慈云寺几百年的榫卯屋檐尚能为人遮挡点凄风苦雨，残存的殿堂能让那些浸透鲜血的心灵获得片刻的宁静，但再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供搜刮了，把这老弱病残全剁了也榨不出一点油水，故而这四人还能苟且存活着。

   净能年轻力壮，去石码头揽活，替人上货卸货卖苦力换点粮食。净能揽不到活时，大头就趁修真不在，上手去刮菩萨身上的金箔。

   六月满地乱跑的时候，净能再也揽不到活了。石码头街上的商铺全部关门闭户，胆小的早就租了船拖家带口的走水路南下，有多远走多完，胆大的也将钱财放在可靠的地方只留一个空身在此观望。大头说，师傅咱们走吧，听说南京城已经被日本鬼子破了，那里的死人都堆成小山，遍地是血，血流得河都结不了冰。

   修真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的长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佛祖不走我就不走，大头你走我不拦你，但你得带着净能和六月一块儿走。

   大头说师傅你想啥呢，一个点么大女伢，一个哑巴，我带着他俩是死路一条。

   修真不言语。

   大头跺了下脚说这天真他妈冷，然后提起一个早已收拾妥当的小布包，一高一低地踩着薄雪出了慈云寺的门槛。

   修真望了望坐在净能膝上的六月，皱纹明显深了几道。

   没了大头的修真，不仅要担起大头平时扫院、淘洗等杂活，还要教嘴里含混不清的六月说话，素日的功课只能见缝插针。净能上午睡觉，下午劈柴烧火煮照得见人影的粥汤，晚上就出去，天亮总能带几个红薯或者半棵烂白菜回来，富裕的时候还能捎带件棉褛，修真也不问，开水煮一下，晒几个太阳就给六月披上——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阳春四月柳絮纷飞的时候，大头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身后还跟了几个伪军装扮的当地人。虽说是伪军，可站没站样，坐没坐相，握盒子枪的手一看就是先前扛锄头的。大头成了他们口中的头，人前称吴委员。

   净能没理大头，闷头劈柴。修真不知大头此行的真实目的，不好主动搭腔。倒是六月，一见大头，立刻从修真的怀里滑下，站在地上啜着食指吸着鼻涕看着大头。大头从贴身口袋里抠索出一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朝六月才晃了两个来回，六月就直接叛变了，迅速软绵绵地贴在大头身上。

   我家六月还记得我呀，大头抱起六月，在六月脸上捏了一下，亲了一口，就自顾自地进了自己原先的屋，几个伪军也各自找了地盘住下。修真气得直哆嗦，薄薄的身片在风中抖了好一会儿才停止摇摆。

   没过几天，慈云寺又来了一个日本官和一个排的日本兵。吴委员不知用什么方法联络了几个留守在石码头街的士绅，将慈云寺残破不堪的门匾用红纸糊上，将天王殿改成“石码头维持自治会”，国师殿改成“石码头宣抚班”。两殿的菩萨本来就已经露出泥胚本尊，大的三砸二砸就塌了，小的被统一挪至藏经殿。

   陀

   慈云寺一改往日冷清，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担任警卫工作的日本兵是凶神是恶煞，六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朝那些手无寸铁、衣衫褴褛的百姓开枪，小小年纪的她有莫名的恐惧。倒是那个宣抚班的日本人，没有那股子戾气，也喜欢和六月亲近。伪军翻译向修真说，这个日本官家里小伢子和六月差不多大，他来中国的时候，伢子刚刚出世呢。此后，净能半刻不离六月身边，六月的脸经常被净能用泥巴涂得脏兮兮，日本官见了，明白了意思，就不再搭理六月。

   修真的日常功课还在做，时不时听到木鱼声急荡在藏经殿内。净能和六月时间多，两人偶尔去对岸的石码头街，可街上人烟稀少，早已街不成街，六月意兴阑珊回到藏经殿，撇下净能后就缠着修真。

修真只好打起精神讲故事。他讲乾隆四年，皇帝亲临慈云寺，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殿院前后五进，那时候没毁的山门殿、金刚殿和大雄宝殿庙宇巍峨，佛相庄严，山门上悬着雍正帝钦赐的匾额，僧人神色端正，寺内花木葱郁，后来乾隆帝二度南巡，又赐伞盖经、藏经，还有玉如意、藤杖和紫衣袈裟，慈云寺一时名声大噪，成为大丛林。

但这昔日的大丛林如今还得仰仗吴委员的资助。大头每天派人送来生活必需品，确保他们仨生活无虞。净能觉得屈辱，几次三番要把送来的东西扔出去。修真拦下净能，示意净能看看旁边的六月。看到六月刚刚摆脱菜色的小脸庞，净能的手无力地垂下。

   如果不是误入藏经殿的青楼女子，修真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委员为了做好工作，到处搜罗年轻姑娘犒劳驻扎的日本兵，甚至亲自甩动他左右不等的两条腿，到距石码头百十里开外的女子学院去挑选女学生。昔日与吴委员相好过的青楼女子，自然被他一一鼓动，全部住进慈云寺。除了本寺的日本兵，还有其他地方的日本兵一拨又一拨地开进，他们来的时候踏着整齐的步伐，走的时候还是踏着整齐的步伐。维持自治会的几位反对的士绅被拉出去毙了，新进的会员噤若寒蝉置若罔闻。

   一时间，吴委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这个过街老鼠虽然经常被日本兵赏大耳光，但他能大摇大摆地从日本人那里搬来额定的粮食，顺手还多偷几袋。有一次多偷时被发现了，日本兵把子弹推膛要就地处决，日本官和维持自治会的人全部出来说情，说如果没这个人，皇军和当地居民的感情就无法联络，大和民族统治支那人的愿望就无法实现。

   给难民发放粮食的当会儿，吴委员又成了大慈大悲的菩萨转世，无数难民叩头致谢。吴委员经常说的一句是，民以食为天，保命是大事，其他都是小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修真大病一场。吴委员请来的日本军医医好了修真的身体，但医不好修真的心。修真常常斜倚着，看太阳一点一点西移，看树影一点一点拉长，他一动不动，似老僧入定。六月不吵不闹，静静地趴在修真身上，一趴一个下午。净能给修真三跪九叩，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慈云寺，从此不知所踪，这是四年前的往事了。

   六月在日本宣抚班办的学校里没识了几个字，宣抚班就解散了。宣抚班、维持自治会一解散，喧嚣几年的慈云寺清静了。没过半个月，六月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修真，主持爷爷，日本无条件宣布投降啦。

   修真一下子活过来了。他让六月搀着，颤巍巍地拄着柺杖到石码头街上一探究竟。石码头街从各个角落一下子涌出了很多人，没鞭炮放就糊红灯笼挂着，没酒就用水代着，笑的人突然哭了，哭的人又突然笑了。

在人们欢呼胜利的时候，吴委员被五花大绑地捆成粽子，吊在慈云寺山门旁的大树上，吴委员又成了大头了。

六月夜里爬上树用湿纱布润大头的嘴唇。大头欠了欠嘴角。六月说，大头叔叔，你疼不疼？大头没说话，又晕过去了。

修真去石码头街托人干涉。托人带来的回话是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人得而诛之。修真不服论理，要不是大头，石码头街得多饿死多少人？能不能看在这份上饶大头不死？这回是死讯。

大头如一枚轻飘飘的秋叶，悄无声息地从树上坠下，然后腐烂成泥。没人知道他的来处，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向，更没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样的曲折心路，他在这个世界卑微而模糊的生命不再被人记起。但对于六月来说，大头叔叔曾经是一束光，照亮了她的天空。

修真念了一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六月说大头叔叔入她梦了，腿也不瘸了，还笑咪咪的。修真说，菩萨保佑大头来生投个好人家好朝代，不用再趟这片苦海。

佛

   修真以为日本人赶走了，他的慈云寺复兴指日可待。可是国军刚刚从这撤退，共军又迎头赶来。修真说，六月啊六月，这啥时是个头啊。

   六月说，我想净能叔叔。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淮海战役刚打响，净能就回来了。跑回来的净能神神秘秘地把一身破旧的黄绿色军装掩在墙角焚烧，他用手在嘴上作闭合的动作，六月知道这就是打死都不能说的意思。做完了这些事，净能才去见修真。他伏在修真的腿上，呜呜咽咽。

   修真没想到净能还活着，他合什颂经感谢佛祖保佑。

   六月的个头已经蹿至净能的下巴，净能还时不时像小时候一样举着六月抡圈。六月看着地上旋转的树碎光影，她感觉自己的腿裆有股热注流下。她吓傻了，净能也吓傻了。两人一起跑到修真处。修真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净能，又指了指六月，净能依旧摇头。修真出慈云寺，遇一浣洗衣裳的妇人，修真请妇人随他回慈云寺跟六月讲解。六月听得又羞又躁，搬出修真和净能的房间，独自去大头屋住了。

   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从天安门传至石码头街，人们载歌载舞奔走相告。石码头街改成石码头公社。修真自持佛根深种，已经无欲无求，但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净能一早就出去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六月放学回来洒扫寺院。新社会虽然严禁烧香拜佛，但慈云寺根基摆在那，加之从来与周边百姓无交恶，这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风波始终没有刮过来。寺里依旧清贫，在难得的静谧时光中进行短暂的休生养息，六月出落成大姑娘了。

   蝉伏在枝杈上知了知了地叫，六月和小伙躲在树荫处说话，论着当事时局。修真踱步过去干咳了一声，说六月你不要去石码头街看热闹，那里的示众大会你不要旁听，佛门有佛门规矩。小伙听了，不乐意，他说这都啥年代了，应该破除封建迷信，特别是你这个资本主义封建毒瘤的老和尚，应该作为典型，即日动员全部社员开批判大会。六月让小伙闭嘴。小伙没闭，接着说，明天就叫我爹让这老和尚去捞甽沟污泥。六月急了，推了小伙一把。小伙一个趔趄，站定后反手给了六月一耳光说，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像你这种四类分子谁要你啊？你还他妈的装清纯，不让我摸我亲也就算了，敢推我，你等着吧。净能赶过来，轰走小伙，把哭成泪人儿的六月圈进屋内。

   第三天正午，小伙的父亲带着一帮人冲进慈云寺，把刚从地里回来正在擦洗上身的净能按在地上，罪名是净能是潜藏至深的国民党间谍，公社坚决执行中央关于镇压反革命份子的决定。修真上前还未开口说话，小伙的父亲一皮带抽过去，他便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六月回来时，修真卧在冰冷的地上许久，已经说不出话。石码头街的老郎中念及往日情分，后半夜摸索到慈云寺看看。老郎中切了修真的脉，说主持的脉像弦实兼滑，多半是脑出血，主持年事已高，恐是凶多吉少啊。

   一个礼拜后，修真不曾开眼，也不曾说话，就圆寂了。

   净能带着高帽蹒跚游街，赤裸的上身前后都是道道鞭痕。围观人群里有好事者用手语告诉他修真圆寂了。净能刹那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牵绳人，冲出人群，向慈云寺方向奔去。还没奔到慈云寺，净能便被抓了回来。他像一只负伤的小兽，从喉咙发出痛苦的嚎叫声，金刚怒目，用头疯狂地顶着周边人。人们没法子，就用铁丝加固以防他挣脱绳索。净能越是挣扎，铁丝勒得越紧，直到铁丝所勒的部分变得青白色，而周边的肉又变成酱紫色时，他才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强烈抽搐的四肢渐渐停止，浊重起伏的胸口也慢慢平息。

   六月仅在一日里，痛失所有亲人。

   有人说六月疯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实在令人惋惜；有人说六月和小伙的父亲睡觉，趁人熟睡之际剪了他的阳物，潜逃台湾了；也有人说六月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再也不问世事。总之，六月消失在茫茫人海，被人们遗忘。

   空置的慈云寺被纺织厂和供销公司挪为仓库，寺院死寂，只有那些花与树，静静地开，静静地谢。

   90年代初，省人民政府将慈云寺列为重点保护单位，批复同意慈云寺修复开放，并开通社会资金渠道，接受各方人士捐赠，所筹款项用于修缮慈云寺。名单开放后，人们发现有一位姓吴的女士名列其中，而且出资不少。后又有小道消息传闻，说这位吴女士捐赠是有目的的，是为了换取慈云寺后面一块无人耕种的三分野地。

   再过一段时间，有人路过野地时，赫然发现此处多出三座无碑无字的衣冠冢。一时间石码头街议论纷纷，街里上了岁数明白事的人说这是吴六月回来了。可是后辈们没有见过吴六月，老一辈人又记不起吴六月的模样，吴六月就成了一个虚之又虚的符号。

   白云苍狗，时光荏苒，慈云寺又恢复了往日盛景，而关乎慈云寺的往事，轰轰烈烈也好，平平淡淡也罢，它们最终都销声匿迹于历史的长河中。唯木鱼又声声，梵声又阵阵，岁岁年年，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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