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流 于 2016-7-10 23:31 编辑
正月二十赶庙会,在书摊上买来一套五册【随园诗话】。书匣很精美,缎带揽腰,纸质骨感,印刷清朗,文字几乎无错讹。看样子不是盗版,猜想也许是某个书店积压的商品,便宜处理给书商。私下想想,有些洋洋自得。业余时间阅读它,随手记些感想,东鳞西爪的竟有若干文字。虽然经过整理捋把,也只是勉强能看。发上版面,算是卖弄一下我有一套好书,更是表达对袁老先生一肚子两肋巴净是学问才识的崇敬之情。 很欣赏清代诗人袁枚对诗的衡量标准,“声凭宫徵都须脆,味尽酸咸只要鲜”。脆,说的是诗的语言音节要抑扬顿挫,朗朗上口;鲜,说的是诗文蕴含的意境文理要鲜美悠远,耐人回味。对诗的格律韵谱袁氏有独到的见地,他说:“夫诗为天地之音,有定而无定。到恰好处自成音节,此中微妙口不能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 古代的诗即是歌,歌早于诗。先有歌(声)而后有诗(文)。无论豪放之人的吼唱或文弱之人的吟咏,都要通过声音语言的畅达明快来充分表达自己的情感兴致。这样容易使别人理解,有利于相互唱和与共鸣,从而广泛地传播开来。 市场上的叫卖声就是明证。大凡气韵悠扬,口齿清楚,抑扬顿挫有致,节拍板眼和匀,他这个生意就占了先机;相反,声焦气急,口齿含混,奔波的凄凉,货迟的忧虑都从叫卖声里夹杂而出,这生意十有八九要失意。若把沿街叫卖归入诗歌,虽然有辱诗歌的门庭,但它和夯歌同属劳动者的歌声,而诗从歌来,细细论起来,也就释然了。 后世的平仄韵脚规矩都是受前人的启发,逐渐衍化,渐成定式。好诗要有好韵,但最重要的是要有好的内容。格律韵脚是为主题含义服务的,有了好的主题美的含义,虽然格律韵脚有些差忒,无非是美中不足。若格律韵脚严格规整,而主题模糊,含义空泛,犹如人之寿终正寝,虽衣冠华鲜,终是堙无生机。袁枚先生是有清一代的大诗人,他非不知平仄韵脚的重要,而是不屑于斤斤计较刻意追求它。他对于诗韵的选字举重若轻地提出宜选“响亮”的字音。他指点道:“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字不响。以此类推,不一而足。”袁老先生提出的这个作诗的标准,一般的文化水平都能办得到。这样看来,作诗并不是那样神秘玄乎的事情了。 不久前,我在本栏目里发了一篇小文信口说诗,文字里头引了杨万里的诗句,“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终夜鸣。流到前溪无半语,在山做得许多声”。我把无半语弄成半无语了,经一位版友指出,使我很感动。他纠正了我几十年一直在犯的错误。以后当读或写这首诗时,我会油然想起这位一字之师。当初为啥要误读误写呢,现在才稍有明白,就是自己觉得无半语没有半无语响亮。另外,若从钻牛角尖的角度去抠字眼,无半语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半无语是还有些动静。流到前溪的水,若有落差,或有石阻之,或有风激之,它也要发出些响声来。当然杨先生所说的前溪可能是一汪静水。而最要紧的是无半语与平仄相合,半无语虽然响亮,也要舍此不取。杨先生的这首诗,暗讽了朝中官员在未官之前的清流时期,指点江山,满腔激愤;一旦朱黼加身,就畏首畏尾,三缄其口,好像前溪的水一样无半语了。事实上,这等官员并不是一味的无半语,无关痛痒的话他还是要说的,尧舜禹唐的事他还是要引吭高歌的。只是大是大非面前要他表决,他就要无半语了。要我说还是半无语合适些。但是,我敢逆前贤的龙鳞么?我敢更改既定的格律么?这样子,似乎扯远了。 唐代的诗歌空前绝后的鼎盛,以致宋代有难以为继的窘迫。所以宋人就另辟蹊径,弄个格律统不住,韵脚管不严的宋词来。及至元代,粗野武夫来统江山管文学,弄得汉文化脚跟不稳,文人士大夫把诗词创作的方向悄悄转移到社会底层,在宋词的文化基础上掺入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的戏曲元素,成就了元曲。这些都是积极改良和努力创新的结果,原不可厚非彼此。明的文化复辟,清的重视汉学,使诗词的格律空前的严格,出现很多过于刻板的规制模式,制约羁绊了诗词的率意自然。雍正朝的文字狱更把文人弄得噤若寒蝉,失去活力的诗词成了文人骚客吟风弄月的股掌玩物。其间虽有幽花一树明,但毕竟不是主流。 直至今日,对诗词格律韵脚的抱残守缺仍然是诗词发展的重大桎梏。试想在文化飞速发展创新的时代,古体诗词依然我行我素墨守成规,被时势冷落,渐至萎靡不振也就不足为怪了。 诗词的创作首要的是学识。没有学识的诗虽才情勃发,难免有乡野气。清代张笃庆说得好;“非才无以广学,非学无以运才。有才而无学,是绝代佳人唱莲花落;有学而无才,是长安乞儿着官锦袍也”。诗人兴来泼墨,醉后挥毫,吞吐胸中块垒,抒发满腔感念,一纸烟云,无非才情。然而最能展现的不仅仅是笔下景物,而是更深一层的知识学问。袁枚先生也强调这一点,他说,“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诗是浓缩的语言,必须用最精炼的语句,最准确的字眼,最能表达主题内容的程式,高度概括、刻意锤炼、反复琢磨修改,才能得出佳句美诗。重视借鉴,培养艺术感受和注意文辞的表达,这三者应该是作诗的基础,不可或缺。 王安石的北山诗中有句,“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清恽寿平的“只为花阴贪坐久,不须归去更熏衣”,都是从唐王维诗“坐久落花多”句中化出,而语义更为新奇工巧。历朝名家的诗作,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见学习古诗词,重在消化吸收。汲取彼之精华,融成自己营养;见得眼前景象,端托心中情怀。食之于草,化而为乳;取之于石,攻之成玉。袁枚先生的譬喻很是有趣,“蚕食桑而所吐者丝,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酿者蜜,非花也。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 才华来自于积累,诗情勃发于胸中。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书中易得,书外难求。所谓书外功夫,无非拓展胸怀,开阔眼界,积极入局,努力践行。袁枚先生与这方面深有感触,“盖士君子读破万卷书,又必须登庙堂揽山川,结交海内名流,然后气局自然阔大,良友琢磨,自然精进。否则鸟啼虫吟,沾沾自喜虽有佳处而边幅固已狭矣”。 同样的“春凤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在不同的诗人心目中有不同的感受,在各自的笔下又各具异彩。只要知行兼备,不同的诗作风格同样能使诗人自成一家,风骚独领。前人所评“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谢康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这与他们所处的年代,亲临的境遇,平生的作为,精神的寄托息息相关。不难看出,一个著名诗人不但要有卓越的才华,还要有丰富的阅历实践,两者互助互补,融汇合一,才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才能心手交畅,精彩纷呈;名下诗作也才能流传千古,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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