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独爱飘雪 于 2016-7-14 15:44 编辑
一
那一晚闷热异常,我醒后爬到小屋的木窗棂前,两手扒着窗格子,脸贴在窗棂上,像大雨将来时池塘里的鱼儿从水面探出头,张大嘴努力地吸着外面的空气。
夜空中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泛着黄并不黑暗,我能看清楚小屋东面黑森森的高粱地,也能看清大路南的玉米林。门前沟边那棵杏树的树梢一动不动,它西边的石板桥下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水是从西边的小池塘过来的,小池塘此时也不平静,不时传来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父亲母亲睡在门前的空地上,父亲手里的蒲扇不时地拍打着蚊子,他一会坐一会躺,一会又骂起老天爷,一会又拿起毛巾跑去小池塘,青石板上传来他撩水的声音。
这是我四岁之前最清晰的一次记忆。
那时我家的三间小草房在村子最东头,东面北面是耕地,南面是沟,沟那面是路,路那面还是队里的耕地。西面是条路,路那面还是大沟,大沟从村后来,到了村南成了一个东西走向的小池塘。
池塘四周檐下长满了蒿草刺篷,刺篷子野蔷薇居多。雨水丰美的夏季,野蔷薇疏条纤枝,横斜披展,一大片又一大片覆盖在池塘埂上,也不断的向池塘上空延伸。野蔷薇的嫩枝条是我们的最爱,剥去外面的刺皮,清脆可口。
池塘四周有很多大树,树荫每天随着太阳的奔跑变换着位置,铺在池塘中引来了爱噘嘴的白条鱼,还有圆滚滚的小胖头。有的小嘴露了出来,呼吸着新鲜空气,有的探出小脑袋,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也有调皮的,一跃而起,在水面上画出一个美丽的弧线,又跌入水中,溅起一片银白色的水花。
我的童年就是从这美丽的小池塘边上开始的。
我家西面的土路被我们一群小孩子碾来碾去,起了厚厚的一层土,细面一样细。我们去路西小池塘取来水,兑水和泥面,然后做窝头,做锅盔,揪面条,我们把见过的没见过的能吃的不能吃的,只要是能想到的都能做出来。
那会泥巴是我们最好的玩具,玩的最多的是‘摔哇呜’。哇呜就是用和好的泥巴捏成盆子大锅和吃饭的碗,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器具。
我站起身,高高举起手里捏好的哇呜‘啪’一声摔在地上。哇呜炸开,整个底子都飞了。
“美琴,给我补好,盖厚点,盖严点!”
在做哇呜的实践中我发现了一个可以使哇呜摔得更响,炸得更花的秘诀。泥要和的不软不硬,把盆地捏大点,薄一点,盆沿厚点,矮点,在摔得过程中掌握好角度,几乎每次整个盆地应声飞去,这样可以赢好多的泥巴。
我们不光玩泥巴,还打架,一个个小牛犊子撒欢一样,学电影里分成好人坏人,往往打到最后打成敌我不分。我们也爱玩过家家,我们的家家过的和现实一模一样,有人当爹有人当妈,有新郎新娘,还拜堂成亲,最后还生了娃娃。我们都愿意做新娘子,因为做新娘子可以打扮的漂漂亮亮,柿树花的项链和手镯,头发辫子上还可以飘起红绫子。
红绫子是运琴的,她家城里的亲戚送给她的。运琴的小爹在城里做大官,他出面联系,队里从城里拉回来大粪,还拉回垃圾当粪肥。那会还没有化肥,也许有只是那会买不到或者是买不起。那会大粪吃香啊,没有关系还真搞不到。
我们可不喜欢闻臭烘烘的大粪,我们却喜欢城里拉回来的垃圾,因为垃圾堆里有宝贝。那些垃圾基本都是烧罢的煤渣,黑漆漆地裹着层油灰,而这些垃圾拉回后堆在我家屋后不远处,是我们的寻宝地。我们在里面可以刨出小玻璃瓶子,小巧精致的瓶子我们都很喜欢,这种小瓶子我在诊所里见过,可那会的人很少生病,就是生了病也多是去诊所包几粒药丸子回家熬上几天就好了。我们也会翻出色彩鲜艳的头绳子和布条子,头绳子就是毛线,那会人们实行自己编织毛衣,自己裁剪衣服,这两样在农村还很稀罕。我们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绳头布片洗干净,绑在头上当花戴。
男孩子最高兴的是能在里面翻出气球,这气球不管破的没破的到了他们手里都是宝贝,整个的能吹出一个大长葫芦,长葫芦头上还鼓出个肚脐眼。然后他们栓在绳子上,一人牵着绳子跑,后面一大群小孩子追着跑。破了的气球被撕成片,两手扯着贴在嘴巴上,嘴用力往里吸,腮鼓着,嘴绷着,只见他们两手一拧,再吐出来,就是一个圆圆的小气球。当然,也有小伙伴们不小心吸进了肚子里,好在没出上面意外。
长大后我们才知道这气球的学名叫避孕套。
我们玩累了,躺在树荫下望着天空又有了新发现。
“快看,天上的云像不像棉花地里开着的棉花?”
“天上那蓝蓝的是不是水?”
“如果天上有水就该下雨了,下雨时天是黄的黑的。”
“你看那块云彩像不像一条大白鲢?”
“像,游的还很快呢!”
小伙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们望着望着倦意来了,闭上了眼睛。
二
我家三间小草屋,西间灶屋,中间堂屋,父母搂着弟弟妹妹在西屋大床睡。东间两张小木床,靠北一张大哥睡,南面靠窗户一张我和姐姐一起睡。小屋东面是猪圈,猪圈里的花猪整天嗷嗷叫,夜晚我在睡梦中也能感觉到小屋东墙快被它拱塌了。
给猪打草是姐姐的事情,她早起打好猪草上学去,中午放学后接着打猪草。这猪光吃草长得也像草,身架不小吊着腰,像张弓。
城里食品公司的表大爷过来看:“这猪膘不够,顶不上外贸,得想法把膘攻起来。”
那几晚半夜,我听见小屋门响后母亲走了出来,向东走进猪圈,不一会家里的猪跳出猪圈,一扭身子窜进了东面的高粱地。
随后常听队长会计吆哪地玉米又被猪啃了,哪块红薯也被猪拱了。他们吆喝各家看好各家的猪,队里晚上要打更,逮着谁家猪祸害庄稼严惩。
母亲开始改变放猪时间,队长以前是个军人,他习惯性早起,母亲就选在正午大家吃晌午饭时或者傍晚喝汤的时间放猪。
一日正午,我们正坐在小池塘边树荫下玩耍,这时我家的猪哼哼叫着从大沟跑回来,后面跟着队长,沉着脸。
“妮,你妈哩?”
“谁喊我?”
母亲打开门走了出来。
“咋看的猪?把队里红薯拱好几沟?”
“哎呀!我才喂完去屋里躺会,这才多会猪就跑了!”
母亲故作惊讶。
“队里天天吆喝,你不知道?啥也别说了,分红薯时扣一百斤!”
队长厉声道。
“你这话是咋说哩!红薯被猪拱的多了,都是我家猪拱的,你不能拿俺一家开刀!”
“你说人家猪跑了,我大中午地里转两圈就发现你家一头猪!这次一定要严惩!再不严惩无法无天了!”
队长一锤定音,母亲不再说话,她忽然眼睛扫向池塘边的我们,两眼寒光。
“小强,给我回来!”
我盯着她,两眼恐惧,还是怯怯走回。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突然举起手里的拴猪绳向我抽来。
“你个死妮子,六岁了还一点事不管,叫你看好猪,光知道玩。这好了,扣了标准,饿死你们这些讨债鬼!”
母亲气急败坏,一边追赶着我,一边举起手里的绳子不停地抽打。拴猪的绳子前端有一截是铁链子,这截铁链子每次抽到我身后生疼生疼,留下一溜红印子,不一会变成了紫葡萄。
父亲去镇上办事去了,我家又在村外,中午路上没人,没谁能救我。我大哭着,惊恐地向村长身后跑去。
“好了!没见过你这样的娘!孩子几岁知道啥,禁得住你这样打!这次算警告,回头你一定把猪给拴好了,都像你这样秋后谁家也别分红薯了!”
队长气呼呼走了,母亲瞪我一眼,进猪圈拴猪去了。
深秋,地里起了白霜,刚出土的麦苗未放青,柔柔弱弱的已经饱受霜寒。
这时,我大姨二姨小姨,还有大舅都来到我家,母亲领着他们下地里去捡拾坏红薯。姥姥家穷,大舅快三十了未娶,二舅小舅成家早已让家里捉襟见肘,他们村里地又少,几个姨正是长身体时,每年分的粮食都不够吃。
只几天时间,我家门前堆了一大堆坏红薯,母亲借来一辆架子车,和我家的架子车一共装了满满两架子车。这些坏红薯拉回姥姥家是要重新分捡的,好点的投出来与高粱大豆兑在一起磨成面人吃,剩下的煮熟了喂猪。
每年春节前,姥姥都会来我家住上一阵子,给我们做鞋做棉衣。姥姥五十多了个子依然高挑,面似银盘,举止端庄,脑后总是盘着一老式发髻,像别着一朵精致的花。姥姥不但长得好看,而且心灵手巧。她做的衣服好看又合身,她剪鞋样,纳鞋底,做出的布鞋针脚细密,漂亮,舒服,结实,给我和我姐做的花布鞋,鞋脸上绣的花啊草啊小虫子,真的一样。
姥姥干活时,我常会旁边看着,因为我在姥姥的目光里看到了我母亲眼里不曾有过的慈爱。我也感到自豪,我姥姥和人家的姥姥看着就不一样。母亲说她的姥姥死得早,姥姥姊妹仨从小是被他们的舅舅接去养的。姥姥打小是被自己的舅舅当小姐养的,女工都是请专门的老师教的。
姥姥要回家时,母亲找来了架子车,我跟在姥姥身旁,瞪大眼睛看着她,不想让她走。母亲在屋里转悠着,手里拿着瓢,拎着长布袋,不时地瞪我。
“死妮子长个看家的眼,还不滚出去!”
母亲怒道。我望着她没有动,我知道姥姥在她不会动手打我,她一动手姥姥肯定拦着。我跟在姥姥身后就是不走,母亲急了,打开粮缸灌起了麦子。
“这妮子咱走哪里她跟哪里,一步不离,生怕咱把粮食灌走了饿着她。”
姥姥笑道。
“这事千万不能往外说,知道吗?要是敢给您奶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因为母亲春天给姥姥灌粮食的事情我告诉过父亲。
“口妮子中了,别灌了,够过年蒸馍待客就中了,孩子也要吃,别把俺小胖妮饿瘦了。”
姥姥慈爱地看我一眼。
“娘,饿不着她!她能着呢,饿很了她知道跑地里找吃的,这大孩子就得让她学会自己找吃的。那俩大的吃东西都不胜她,这死妮子吃啥啥香,别管是生的凉的,啥都能吃,要是生铁犁铧能啃她也能给啃吃了。她胖乎乎的长面子,爷奶奶待见她,出个门就带她。他二爷秋里去公社卖了三趟萝卜趟趟都带她,回来问她都吃啥了,她这也吃了那也吃了,就是想不着给弟弟妹妹拿回来一口。”
母亲正灌麦子,忽抬头瞪着我,可她嘴角明显有笑意。
“给她吃?我先饿死她!”
母亲把一布袋麦子装在架子车上后,上面再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推起架子车送姥姥回家不是走去老管沟的大路,而是走田野里的小道。
一次奶奶问我你妈是不是又把粮食灌给您姥姥家了,我瞪着眼看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开春后不久,人们又开始为口粮打饥荒了,一锅面条挑起来几乎全是菜,清汤寡水,窝头也开始泛着绿色了。父亲喝菜汤时笑眯眯的,可母亲不能看见野菜,她端起碗嘴里就开始吐酸水。
我家世代给人扛活为生,祖上传下来一门小手艺,爷爷拿着一把瓦刀一把抹子四处给人做些修修补补的活,到了父亲这里,他手里拿着一把抹子一把瓦刀开始去给公家做些修修补补的活。很快要收麦子了,公社的粮仓又检修了,父亲这阵子都去了哪里。
每天晚上,我们坐在门前,支棱着耳朵倾听,还有很远的距离时我们就能听到父亲的脚步声。
父亲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们叫喊着迎了出去。煤油灯下父亲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馍,一个递给母亲,一个分给我们。
“粮管所管饭,一顿发一个白馍,我吃窝头,白馍给你们留着。您妈胃病让她多吃点,你们几个一人一大口。”
“年年这样子啥时候是头?”
“会过上好日子的!看这妮子吃得胖乎乎的准能过上好日子!”
父亲抱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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