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喜欢唐诗,可是我们究竟喜欢诗里的什么呢?是它的朗朗上口?是它的平仄得当?是它的用典婉约?是它的比喻惊人?都不是,只有一点,那就是真情实意。 简单的说一下韦丛是谁? 她是唐代著名诗人元稹的结发妻子。 据史书记载,在元稹24岁的时候,去参加科考,却是落榜无名,但是他的才华却引起了当时长安京兆尹韦夏卿的注意,韦夏卿断定,元稹绝非池中之龙,定有飞天之日,便决定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当时一无所有的无稹。 韦丛出身于官宦之家,自小享尽荣华富贵,那也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却和当时不名一文的无稹过了七年的苦日子,还给他生了五子一女。当时的元稹醉于功名,家里一切大事小情皆由韦丛操持。一文钱能逼倒英雄汉呀。可以说没钱的苦日子让韦丛受尽了折磨,野菜为食,树叶生火,都不再算什么,而且毫无怨言,她倾尽所有,以一个弱女子的全部在元稹的背后默默的支持着他。但天不怜佳人,正当苦将尽,甘即来之际,韦丛突然病故,撒手人寰。韦丛之去,对元稹打击极大,夜夜难眠,日日悲哀,以诗遣其怀,为韦丛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的诗篇。 下面,我们就从元稹的诗里感受一下,他们夫妻二人的生活,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 《遣悲怀三首》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首联:这里的谢公,指的是东晋的谢安,他最喜欢他的侄女谢道韫。黔娄是战国时代的一个著名的隐士,安于贫困却道德高尚。在这里,是借指。就是说,我亲爱的妻子呀,你是岳父最疼爱的小女儿,却嫁给了我这样的穷小子,把家里的事情处理的那么得当,事事都顺我心,满我意。 颔联:这里的荩箧,是指用草编的箱子。荩是一种草的名字。可见穷成什么样了。就是说我的爱人呀,你怕我没有衣服穿,在咱们那用草编的箱子里,翻想出一块料子来为我做衣裳;当我朋友来的时候,你拔下头上的金钗去为我买酒,这可是你的嫁妆呀。注意,这里有一个泥字,一般解释为央求。不过,我在这里不对其作解释,因为这样一个贤惠的妻子,不用元稹去求。求了,也是自然,但就少了一丝情,一丝贤。 颈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以野菜为食,你却毫无埋怨,还对我说好吃极了;我们穷的有时候连做饭的干柴都没有,逼的你只能用槐树的落叶来生火。 尾联:现在,我,有钱了,可是你却走了,想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请来和尚道士来超度你的亡魂。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首比较好懂,就是说,我亲爱的妻子,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讨论过死后的事情,如今都成了现实。我是非常的想你,为了免得我堵物思人,家人把你的衣裳都给了别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是你曾经为我补衣所用过的针线我却舍不得给人,我会把它好好的保存。因为想你,我对过去跟随咱们的仆人也都非常好,一梦到你,就会为你烧纸钱,送纸衣。我知道,夫妻一场,难免诀别,这样的伤痛人人都会有,但是一想到我们的曾经,我就无比的痛苦。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一闲下来就会想你,越想你,就越悲伤,时间无情,如白驹过隙,一百年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短暂的时间。想想邓攸,他没有儿子,大概是他的命运,再看看潘岳,他也是死了妻子,写了怀念他妻子的诗词,但也没有用。(这里用了两个典故,我想大概是以古人的遭遇来代指现在的元稹所遇到的情况)我现在只想死后和你埋葬在一起,来生我们还在一起,可是细想想,这是多么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呢!所以,我只能暗暗发誓,夜里不眠不休,来报答你一生对我的恩情。这里的“未展眉”,我认为就是元稹觉得,韦丛和他过的苦日子太多了,没有享过福的代指。 总的来说,这三首诗,写的比较俗,但特点如下,一是真,二是实,三是出于肺腑。情到深处自动人。 下面这八首,是元稹被贬到江陵(今天来讲,应该是荆州附近)后,写的悼亡诗。政治上的不得志,本就使其消沉,再加上对韦丛的怀念,更是让其心境忧伤。简单说下。 六年春遣怀八首 其一 伤禽我是笼中鹤,沉剑君为泉下龙。 重纩犹存孤枕在,春衫无复旧裁缝。 我是受伤的鸟儿,就如同关在笼子里的鹤一样,孤寂无比,而如今的你,早已同沉在地下的宝剑一样,化作了蛟龙。家里的厚棉被,厚棉衣,还有你曾经枕过的枕头,穿过的衣服都在,但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你了。 其二 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 自言并食寻常事,唯念山深驿路长。 偶然在家里收拾屋子,捡到了几张纸,打开一看,原来是你曾经写的信,虽然字写的高的高,低的低,勉强成行。你的信里写着,两天只吃一天的饭,都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心却还在深深地惦念着走在驿路上的我。 其三 公无渡河音响绝,已隔前春复去秋。 今日闲窗拂尘土,残弦犹迸钿箜篌。 这里的箜篌是一种乐器,而《公无渡河》就是一曲以箜篌弹唱的曲目,很是悲伤。在这里,元稹是在说,当年的妻子韦丛曾经为他弹唱这首曲子,时至今日,已经过了一个春天,两个秋天了,应该是两年了。今天闲着,去清理落在乐器上的尘土,不小心碰到了琴弦,发出的声音让我想起了过去,然而,箜篌在,人却不在。 其四 婢仆晒君馀服用,娇痴稚女绕床行。 玉梳钿朵香胶解,尽日风吹玳瑁筝。 家里的佣人正在晾晒你用过的衣服,咱们的小女儿已经可以绕着床走路了。你用过的玉钗上面的花朵已经脱落了,你曾经用过的古筝现在每天都被风吹着。 其五 伴客销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 怪来醒后傍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朋友怕我太过悲伤,来陪我喝酒,在乐曲中,我也喝的酩酊大醉。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却在一旁哭泣,原来我醉的时候常常呼喊你的名字。 其六 我随楚泽波中梗,君作咸阳泉下泥。 百事无心值寒食,身将稚女帐前啼。 我现在被贬,在这荆楚之地,如同水中的残枝,而你却远在咸阳,埋在冰冷的泥土里。现在恰逢寒食节,我却无心事事,抱着女儿在床前一同哭泣。 其七 童稚痴狂撩乱走,绣球花仗满堂前。 病身一到繐帷下,还向临阶背日眠。 咱们的孩子正玩的疯呢,她手里的乡花球,在堂前滚来滚去。我又病了,来到你的灵堂前,背着太阳,靠着台阶睡着了。 其八 小于潘岳头先白,学取庄周泪莫多。 止竟悲君须自省,川流前后各风波。 我比潘岳小多了,但是头发却先白了,只好向庄子学习,少流一些泪。停止对你的悲伤,只能靠我自己不断的提醒自己,就好像这流逝的岁月前前后后有着不同的故事。 这八首诗写得尽是夫妻之间寻常事情,用词用句毫不出奇,近似白话,但细细读来,却莫名悲伤,泪于眼前,伤在心腑,何也?有钱无钱,古人今人,若论过日子,离不了这柴米油盐,感情再深,也不过是琴弦相和,夫唱妇随,说些贴己话,耍点小动作,如此而已。但是当一人去,而一人留时,寻常事便难如登天。纵然梦里能够相逢,又有几次呢?春来秋去,寒来暑往,都是过往烟云。只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们能够抓住那么一点点的记忆的话,便是足以感动我们的心。爱是不容易的,相守这份爱,更是不容易的。所以,伟大都是由平常孕育的。再不出彩的诗句,只要那份情是真的,就够了。 最后,我们再看看下面这五首。 离思五首 其一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亲爱的妻子,我知道,你犹如一个调皮的少女一样,特别喜欢在早晨里对着镜子看自己昨日的妆扮,金钗玉坠插在你的头发里,就如同鲜花开在草丛中一样。不一会儿,太阳升起,照在你红红的脸上,好像一朵红色的花儿一样,开了,又很快的融化了。 其二 山泉散漫绕街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我们住的周围有山泉环绕,许许多多的桃树也竟相开和,那火红的桃花映衬着我的小楼。我还没有起床,懒散的读着道教的图书,却时不时的偷偷的透过水晶的帘子看着你梳头。 其三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麴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这首诗是在写韦丛绣花,用的材料呀,绣的图案都是当下最流行的,但是元稹对妻子说,不要嫌弃这材料不好,只有这种薄一些的,稀疏一些的才是最好的。 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在说,我看过沧海的水,看过巫山的云彩,这两处的水与云是天底下最美的最棒的最令人神往的,除了这两处,其它地方的水与云都不算什么了。就算我身在万花丛中,也懒得看上一眼了,这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我要修炼学习,另一半的原因就是因为你。 其五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当时很多种花都开了,可是我就摘了一朵白色的梨花送给了你,是因为你和梨花一样的白。现在,我和江边的树一样,只剩下一树的叶子陪着我度过春末的季节。 这一组诗,从时间上算的话,是写在前面那两组的前面的,但是我把它放在了后面,原因吗?是做一个比较,看一看,诗人对妻子的感情有怎样的变化?没有变化。愈久弥珍。 这五首诗,在写作的有一个特点,就是暗喻、借喻用的比较多,当我们在逐渐了解这些暗喻和借喻后,就越加地感动。看“水晶帘下看梳头”这一句,水晶帘在我们的印象中,应该是晶莹剔透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美的艺术品,但是元稹却是要透过水晶帘去看梳头,谁更美呢?梳头是要对着镜子的,我想,元稹总是能缝隙处透过镜子看到正在梳头的妻子的面容,那更是一种别样的美。再看第四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沧海之水,巫山之云,是天下最美的景致,韦丛就是足以和沧海之水,巫山之云相媲美的,所以,除了韦丛,其它女人都不算什么了。那为什么元稹又在最后说是半缘修道半缘君呢?这让人看来很是突兀,好像元稹并没有把全部的感情放在韦丛身上一样。是这样的吗?肯定不是。那如何理解?韦丛的逝去,给元稹以沉重的打击,人生沉沦,意志消沉,其身边亲朋好友,必是不停的安慰、苦劝、开导,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元稹将精力一部分用于学佛修道,治学养身,也是正常,通过这样的方式,慢慢走出韦丛逝去带给他的无尽悲伤。所以他说一半修道一半为君。可是正是因为一半,他还是写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的千古名句,这不足以说明了一切吗? 诗是我们情感的延续。就是这样的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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