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树昏鸦 于 2016-9-24 11:30 编辑
半块饼子
半块玉米面饼子,准确一点说,够不上半块,也就是鸡蛋大的一块饼子头,对于今天的人们,我想没有多少人会去注意和珍惜,更别说能够引起什么食欲,别说是人,即便是扔给富贵人家的猫狗,恐怕也只是用鼻子闻闻而已。
然而在五十多年前,就是那么小半块玉米面饼子,竟让我犯下了一个愧悔终生的错误,每每想起,心里依然酸得发涩。
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粮食成了世上最为稀缺的东西,一般人很难吃到嘴里。粮食越是稀缺,人们的胃口越是大得出奇,每日里总是饥肠辘辘,没有个肚饱的时候。野菜吃没了,树叶吃光了,人们吃白菜疙瘩、山芋秧子、玉米轴子、棉花籽皮,到后来连白洋淀里有毒的红根苲也捞来充饥。饿死的人多起来,村里差不多天天都传出哭声,有时一天死好几口,本村的人忙不过来,只好到邻村去请人帮忙。起初还有孩子们去看看热闹,后来习以为常,连孩子们也懒得去看了。
尽管在天津当工人的父亲每月都有钱寄回家来,但钱和粮食比起来,毛得如同废纸一样,区区几十块钱换不回几斤粮食。身患痨病的爷爷卖光了家里所有能够换钱的东西,还是不能够让一家六口人吃上一顿饱饭。母亲每天从村办食堂打回几个油光发亮的山芋面窝窝,拿回家揉碎掺上野菜和棉籽皮重蒸,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大人们不管怎样还能坚持,却苦了刚刚一周多的弟弟。记忆中他好像没怎么吃过母亲的奶水,母亲总是用面糊和山芋喂他,或是把饼子窝头嚼碎后再喂到弟弟嘴里,所以弟弟便瘦得有些吓人,细细的脖子仿佛支不住那个棱角分明的大脑袋,身上的肋骨也一根根格外分明,一周多了还不能走路,连哭声都微弱得嗡嗡嘤嘤。
我那时已经五岁,虽然还应该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可已经每天跟着九岁的叔叔去地里挖野菜了。苦难的岁月和大人们的艰辛对我还有些朦胧,我只是向往着不再吃那些难以下咽的糠糠菜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吃上一顿净面的饼子或者窝头。
这机会终于让我等到了。那天晚饭的时候,母亲不知道从哪里给弟弟淘换来一块鸡蛋大小的玉米面饼子,看到母亲把黄黄的饼子从锅里拿出来放到篦子上,我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想象着那饼子的香甜滋味,我的嘴里顿时沁出了口水,恨不得立刻抓在手里塞进嘴里。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除了那块饼子再没有别的东西,趁母亲不注意,我迅疾抓起那块饼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没敢都吃完,剩下一小半藏进了袖口里,怕被母亲发现,我悄悄蹭进里屋,把剩下的饼子藏在了窗台的暗影里。母亲忙完了灶台上的事情准备喂弟弟吃饭,猛然发现不见了那块玉米饼子,她着急地在地上找来找去,接着一把把我拽到面前,厉声问我饼子哪去了?看到母亲严厉的脸色,我害怕极了,后悔不该一时嘴馋惹母亲生气,可又不敢承认偷拿了饼子。就在我吞吞吐吐的当口,母亲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我的背上,我不敢哭出声来,乖乖地把那块咬了一大口的饼子拿了出来。母亲抬起手来还要打我,看见我极度害怕的样子,抬起的手忽然落下来,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我的身上,看到母亲哭了,我也把头拱在母亲怀里大声哭了起来,那哭声里有愧悔,也有委屈……
母亲终是没有能力留住弟弟的生命。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母亲和奶奶凄惨的哭声把我从睡梦里惊醒,弟弟瘦小的身躯被放进母亲陪嫁的一口木箱里,葬在了村南的柳河堤上。
多少年过去了,我总是忘不掉那天晚饭的一幕,也忘不掉弟弟那瘦弱的身影。我总觉得弟弟的死跟我不无关系,假如能够,我愿意买上天底下我所能买到的美食补偿给弟弟,以弥补我对弟弟的亏欠,抚平我心灵上的自责与愧疚。
可我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只有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含泪仰望月朗星稀的天空,心中默默祈祷,祝愿远在天国的弟弟,不再经历饥荒与苦难,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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