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坟
村东洼里有座坟,坟头很大,村里人叫它大王坟。
村东洼是有名的柳河洼,早年间低洼盐碱,一片荒芜,所以坟的周围便显得很是空旷。坟前没有碑刻之类可资审视,连棵像样的树也没有,只有那座孤零零的坟头,在那里孤零零地沉默着,一片衰草和偶尔飞起的几只麻雀,更加增添了这里的寂寞与荒凉。
小时候去柳河洼里拾柴割草,常从大王坟旁走过。想起大王坟的许多故事和传说,眼前就涌动起许多场景,心里常生出几分敬仰和沉重,间杂些迷惘和惋惜。
故事大都讲得活灵活现,因为众说纷纭,我无法知道它们是否真实,我只是感觉,大王坟里沉睡的,应该是一位很不寻常的人物。
故事说那个人手使双枪,百发百中,坐下一匹高头大马,来去无踪,听起来有点像话本小说里的侠客人物。据说他的妻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不光手中枪弹无虚发,武功身手在十里八乡也很有些名气。出身贫寒的他好像是闯过关东,卖过私盐,也砸过官府,就像《水浒传》里的豪杰,常在家乡一带演绎些杀富济贫的故事。
后来日本人来了,国民党官员跑了,他瞅准机会,招兵买马,在家乡很快拉起一支势力不小的队伍。那个时候拉起队伍的不光他一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
他们打家劫舍,也打鬼子,而且打得像模像样。有一回鬼子攻打县城,坦克大炮把县城炸成了一片火海,一千多鬼子汉奸像蝗虫一样,嗷嗷叫唤着轮番攻城。可他们也不含糊,就凭着手里的土枪土炮,愣是在县城里守了两天两夜,虽说伤亡有点惨重,可也着实杀了杀小鬼子的威风。还有那回和八路军一块攻打河间县城,战斗那叫一个惨烈。他们组织了三百多人的敢死队,一碗酒喝干,全都脱光了膀子,身背大刀,手舞双枪,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攻破东门以后,和鬼子在城里打起了肉搏战,一时间大刀挥舞,血肉横飞,把鬼子汉奸杀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河间城胜利收复。这一仗日本鬼子吃了大亏,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是敌人的死尸,连护城河里的水都被染红了。这一仗打出了这支杂牌队伍的威风,也让他的名字在家乡更加响亮。
让这位草莽英雄没想到的是,在声名大振的陶醉里,他正一步步走入了自己的悲剧人生。
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并不复杂,八路军大部队来了,要对这支杂牌队伍进行改编。这原本是件好事,倘若他痛痛快快接受了,一切便会是另一个结局。可是草莽出身的他,此时却有些犹豫了,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地盘,那里有他熟悉的一草一木,也有他赖以生存的各种关系。长期混迹于江湖的日子,让他看惯了各色人等打打杀杀分分合合的闹剧,他或许把这次改编,也看成了大鱼吃小鱼的火并,生生死死创立的家底,他不愿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出去。还有,当时发生在八路军内部的一些“肃反”事件,也让他在疑惑不解中心生畏忌。其实即便他想通了,他的部下们也未必全都服从,那些人原本良莠不齐,当初入伙也并非都是为了抗日,多是为了混口饭吃,还有不少是为了升官、发财或者欺压别人。种种顾虑、警觉和犹豫,都让他对改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惧怕和抵触情绪。但命令是不容置疑的,他也深知自己没有抗衡的能力,于是在苦闷和彷徨中开始执行,只是他的行动有些迟缓与被动。正是这种迟缓与被动,为他自己开启了一张步入死亡的通行证。
那是一个乌云低沉的傍晚,湿热的空气仿佛抓一把都能攥出水来。城西古镇刘家街东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枪声,枪声响过之后,这位曾经威震一方的草莽汉子,惨不忍睹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据说,他是在接到开会的通知后匆忙赴会的,临行前不少人曾极力劝阻,可鲁莽率直的他却把人们的提醒和叮嘱当成了耳旁风,他哪里想到,开会只是一个诱饵,等待他的,是暗地里早已埋伏下的黑洞洞的枪口。也许他到死都不明白,人一旦投身于政治的旋涡,尤其是在出生入死的战争年代,长官的意志绝对不允许有丝毫的忤逆。而且,火并王伦的故事并非只在梁山水泊上演,现实往往就是历史的重复。
据说就在他死去的那天晚上,天空雷鸣电闪,一场瓢泼大雨直下得沟满壕平。
几个忠实的部下冒雨收殓了他的尸体,又出钱为他买下一口薄皮棺木,匆忙葬在了远离村庄的柳河洼里。“文革”中,几个少不更事的后生出于好奇刨开了他的坟墓,结果不但一无所获,还受到了村中几位长者的好一顿呵斥。
曾经叱咤一方的他就这样走了,留给历史一个曲折的问号,也留给后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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