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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早就说要来了,总是有事绊着腿,一是他种的辣椒正在长个,二是后院葡萄正结串呢,三是天气太热,他老人家不宜出门。
好容易“莫拉克”台风登陆,一家伙把整个荆楚大地这三伏天吹得跟装了空调似的,我说这日子既宜动土又宜出行,来吧。
老头儿说“冰箱里还有点饺子皮蛋啤酒,三光了,就可以来了。”
把我等得没脾气了,终于起驾了。
清早六点钟电话过去,说正准备出门。
七点电话过去,说已到县城车站。
我估摸着在县城转道空调车,然后打个的,老头儿最迟11点就能到门口。
长抒一口气,老头儿在身边,我这心呢就放在平地上了,也不愁他吃了喝了冷了,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一个人住一幢楼,搁谁家儿女身上也像吊桶打井水——七上八下。
把排骨拿出来,炖上;把鲫鱼拿出来,煎上;把绿豆红豆东北米的稀饭熬起来,把土豆青豆花生米的配菜洗出来……
估摸着该到市内了,一个电话过去,无人接听,理解,车上吵,我们家老头儿耳朵有点背,可能没听见。隔十分钟打一个电话过去,第五次,终于接听了,我说你到哪了呀?
老头儿说“我正在火车上,已经过了浠水了,再过半小时就到站了。”
“谁让你坐火车的,火车站离市区好远,打个的要好几十块钱,还要进站、出站……”从县城直接坐空调快巴,现在就能坐在客厅里吃西瓜了都。老头儿竟然放弃这等快捷方便的通道改乘累赘不堪的火车。
望着外面毒辣辣的日头,我在厨房客厅像大马猴来回直撺掇,一连喝了3杯冰镇凉茶还觉得干。
一道道菜端上来,拿小盆扣好,小李同志打电话过来“爸到家了吧?”我说还在火车上呢。电话那边立马急眼了,“傻姑啊你,不知道老人、小孩这两种人都得句句交待,事事提防……”
12点多了,我们都像傻子一样坐着,一个个电话都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终于电话有人接了,说是已经到了门口,我立马站起来,往下冲。刚走到拐弯处,老远看到一个老头儿顶着火球般的烈日,披着夺目的阳光,穿着白背心,一条随风飘荡的灰棉绸筒子裤,背着一个包,拎着一个袋,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大纸盒,摆着两只黄中透黑露青筋的瘦胳膊,步履稳健,气宇轩然,昂昂而来。
我看得有点呆,这造型如果拎把锄头,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大爷;扛把铁锹,就是穿山越岭的铺路工人。
吃完饭,我们坐下来算了个帐,老头儿乘火车的费用比快巴拢共节约了二块人民币,当然,老头儿在火车站候了二小时的车,这时间还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转几道车过多少槛也不用计较,老头儿觉得自己腿脚硬朗,行个把二万五千里……大概还是有问题的。我的脸拉得跟长白山一样,老头儿有点不好意思,说“这趟火车,我总要坐坐才知道好歹嘛,也算是个经验。”
小李同志拿了二包中华烟出来,“爸,这烟给你抽。”
“我哪用抽这么好的烟,你留着,我抽便宜的。”
“你抽嘛,他把这烟也不当事,都抽丢了。”我边看电视边插了一句。
“废话,啥烟都不是抽丢了,不都是成灰。”老头儿冲我喊了一嗓子。
我立马闭嘴,微笑,老头儿其实心口不一。
去年年底侄儿一帮战友来家,纷纷给老头儿敬烟。其中一个递给老头儿一根中华,再恭恭敬敬点上火。老头儿抽了一口,咪眼一笑“你这是假中华嘛,来抽抽我这个,真的。”老头儿也不顾那群小子互相挤眉弄眼,乐颠颠地打开他的百宝箱,拿出一包中华,挨个发,看着人家一根根点上,喷烟,凑过去着急地问“咋样,正宗吧?”
侄儿十分欠揍地给我说“我战友用一根假中华钓出我爷爷一包真中华。”
老头儿给姐夫烟的时候,注释一句,“这是小李给我的好烟。”泡茶也来句“这是小李给我的好茶。”
“你爸动不动说小李给的好烟好茶,意思是不是嫌我这个女婿没给他买好烟好茶啊?”姐夫羞头臊脸地向姐姐嘀咕,老姐还气愤愤地专门就这势利眼的问题向老头子强烈抗议了的。
老头儿有点臊,但嘴还硬着“本来就是小李拿来的,实话实说嘛。”他其实只是想显摆下他的好东西,像孩子有了好吃的总喜欢在别的小伙伴面前炫耀一样。
老头儿要小李给他办张饭卡,自个去食堂吃早饭,食堂里有他爱吃的小笼包八宝粥,还有各式各样的蛋糕牛奶,以及牛肉粉、拉面等等。我连忙首肯,多好,省得我一大早爬起来还要做早餐。老头儿每天自己吃完饭还给我带俩包子有时是卤鸡蛋,换着花样带。我赖床,起来晚,一般早餐只喝蜂蜜水的,托老头儿的福,终于有食果腹了。老头儿能在我这长住久安,说不定,我就会吃成胖子,因为我们家公主说了“我发现吧,自从爷爷来后,我饭量大增,原因就是我妈每顿饭都做了那么多好吃的。”
老头儿很喜欢看百家讲坛以及时事风云,对儒家思想及孔孟之道也深有体悟,对时下各个省市领导人物和简历如数家珍,充份表现了我们家老一代对时局的过敏感应和对未来的杞人忧天。
天气凉快一点,老头儿就拎着个袋,里面装着眼镜、手机、面巾纸还有钱,颈上挂着老年优待证,开始遍游整个黄冈市区,老头儿坐公交游景点都免费的。上次来得时候,因为天晚,东坡赤壁没太看清楚,这回又重游了一次,览墙上挂的黄冈出身的百位将军一个个仔细考究了一番。
那一天老头儿估摸着游累了,中午又喝了一杯啤酒,午睡的时候鼾声四起,如拉响的警笛那么嘹亮和惊心。
每天吃完晚饭带着公主陪老头儿一起出去溜一圈儿。
彼时路灯还没有亮,天空处于日与夜的交汇时分,有点朦胧。徐徐的晚风拂面,垂柳偶尔轻曳,柏油马路隔离带间种着各种各样的灌木还有凛凛如锋的剑兰,排成错落有致的图案,像小朋友手中的拼图,每一格都嵌的恰到好处。
人行道的这边还有菜农种的青菜,我指着一丛肥大的豆秧问公主“知道这是啥豆不?”“四季豆。”公主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胡说,这是毛豆,又叫黄豆的。”我点着她的鼻子数落道“不事稼穑的臭小姐,菲菜麦苗你都分不清。”
“爷爷,是不是黄豆啊?”
“绿豆。”老头儿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
“耶!还说我呢,自己也错了吧。”
……
老头儿带我们去逛附近的一座学院,我只来过一次,还是匆匆的一瞥。他不知什么时候竟都摸熟了。林荫小径弯弯曲曲,荷塘旁的小石凳上坐着穿着连衣裙的漂亮女大学生,小石桌上放着她们的书,走过的时候可以听见她们喃喃的读着英语,再远一点可以看到一对情侣头抵头……老头儿很喜欢高等学府的这种文化氛围,他喜欢公主他爹的原因之一就是对知识份子独特的书香卷气的偏好。
一路上听他讲过去的故事,宛若听一部历史传记,打开岁月的窗口,隐约看见梳着大辫子的母亲腼腆地向我走来,然后我们兄妹就像一个个小萝卜,从母亲背后探出头来,蜂拥而至……
常常,我们父女俩并没有太多的话,相坐两无言,一个看书,一个读报;一个看电视,一个看电脑。
有时抬眼看到老头儿的茶尽了,起身给他续上一杯。
公主放学回来了,叽叽喳喳地告诉爷爷班里的许多破事,有的,老头儿能听懂,有的,听不明白,不明白的事老头儿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锲而不舍地追问“什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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