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顺顺的老婆生了一条鱼。
这事牛顺顺想捂住,但却根本就像用棉被包一团炭火。山村小,再小也是个村;人家住的七零八落,可这挡不住山风带着任何消息去传播。每个老少都知道了,牛顺顺的老婆生了个娃,是一条鱼。
只是从没有人见过那条鱼。牛顺顺的脸,从孩子落地那天就堆满了乌云,凝重得随时都可以下场暴雨。就连最胆大的人这会儿也只敢拐弯抹角地套问:“顺顺,你老婆身体好吧?”“死不了。”“娃呢?”“死了。”于是没人再问下去。
打听不出来,却误不了人们的揣摩,可这绝折腾不出细节来。有人说,那几天老是刮风下雨霹雳闪电的,就是兆头吧。
这话牛顺顺没听见,不然没准他就会当场点头了。他也觉得很不对,一样是十月怀胎足足的嘛,一样好吃好喝伺候着嘛,可就在该生产的时候,偏偏就雷鸣电闪的,狂风大雨一连几天,活脱脱的就像天河溃了堤坝。这让他很担心没办法去请邻村的接生婆,邻村也离十里远呢。“没事,我撑得住。”老婆倒是心大。
果然平平安安地撑到雨过天晴。好大的红日头!天蓝得透亮,山绿得鲜嫩……牛顺顺心情蛮好,冲屋里喊一声:“我挑水去了啊。”拽过扁担提起水桶哼着小调就扭下了山沟。沟里的溪水很急,还有些浑浊;管它啦,放一会就澄清了。痛痛快快洗把脸,满满当当提足两桶水,他就又哼哼扭扭地回了家。
可他才望见自家的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哇哇的哭声,声音大极了,如阵阵惊雷轰在了他的心上。生了!他一哆嗦,挑水的气力忽然就没了,丢下水桶,拼了命地往家跑。
没进门,他就喊:“生了?”“生了。”老婆在屋里有气无力地应道。
“生的啥?”他跨进了房门一步。
“不知道。”老婆平躺在床上,扭脸平静地看定他。
“我看看,我看看。”他胡乱地搓着手,笑,嘴角咧到耳根上。他哆嗦着双手掀开被角,郑重得好比开宝,“嗨!——”他喊着,忽然眼珠像被施了魔法,定住了,而且慢慢变大;好一会才吭吭哧哧出三个字:“这是啥?”
“孩子呗!”老婆还沉浸在幸福中。等看见了捧在他手中的孩子,她的眼珠也被定住了,稍缓过劲来却一下子就瘫软了。
那是一条鱼,真真切切的一条鱼。但又是从未曾识见过的一条鱼。没有鳞片,红嫩嫩的肌肤跟初生的婴儿毫无二致,不同的是,它就是一条鱼。虽然它还在哇哇的大哭。
咋办?牛顺顺愣愣地捧着自己的孩子,脑袋里一万堆乱草飞旋而过。孩子——鱼,还在不住口地哇哇大哭,在他手里扭动着自己娇嫩的身躯。一撇眼,他瞅见了屋角的水缸,几乎没加思索,直直地就走近去,“噗通”,就将孩子扔了进去,正如对待一条鱼。
水只剩小半缸,孩子一落水,打了几个滚,很快就摇头摆尾地欢游起来,偶尔露头看定牛顺顺,叫:“哇哇……”
“那是个啥?”老婆的声音又将他拉回到床边。他摇头。
“咋办?”她泪水流湿了一床。他摇头。
“老二,生了吧?”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喊。
牛顺顺一下变了脸色,一大步跨到水缸边,“嘭”地将木缸盖盖上。水缸里激起一声响亮的水花。
屋外的人进来了,是大嫂,喜滋滋地靠近床边:“生的啥?”伸手就去掀被角;不料却被牛顺顺老婆紧紧地扯住了。她意外地瞅定这一家子,手头毫不放松。“生的啥?”又问。
牛顺顺紧紧绷着嘴巴,面如铸铁。牛顺顺的老婆浑身颤栗,泪流如山溪,脱口道:“鱼。”
“鱼?!”
“胡说啥!”牛顺顺忽然开口了,干脆脆地道:“孩子,死了。”
“死了?”
“埋了。”
屋里一时陷入沉寂,可这时,屋角的缸里传来一声响,“哇”。
“那是鱼。”牛顺顺解释说。
……
牛顺顺以前是个爱说爱笑的好后生,打小就是。这点,在乡亲父老的眼里确凿无疑,也正因如此,他如今才显得格外怪异。他们不知道,其实牛顺顺此刻也最烦恼。
确定发生的一切是事实,而不是做梦之后。牛顺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考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他罗列出了一二三。
一,是不是有人跟自己开玩笑换走了孩子。
答案:不对。自己所住的山坡,仅自己一家。周围环境,闭上眼睛也走不错路。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靠近又离去而不被自己发现,况且,几天雨后,家的四周没有可疑的脚印。
二,老婆背着自个偷人了。
也不对。就是偷人大了肚子,生娃也就生个娃嘛——老婆本就老实人。
三,那这条鱼该咋讲?
“你说,咋回事?”他试图从老婆那儿捞点线索。
“我哪知道。”老婆也蛮委屈。
“你进山是不是遇到啥怪事了?”他极力地开拓着想象。
“没有。”
“你吃过啥不该吃东西?水里的。”他循循诱导。
“没有。”
“哪?”他狠狠揪住自己的乱发,仿佛能揪出个合理的解释来。
“哇!”鱼儿在水里打了个旋儿,伸出脑袋看定他们,吐泡泡。
“这咋办?”围在缸边的两个人发愁了。
牛顺顺说:“山里,山根下那有个水潭。”
可她有些不舍,泪眼婆娑,“这是咱的孩子……”
“放屁!”牛顺顺发怒了:“丢死人了。”
老婆不再说话。
水潭,是山顶的清泉飞流积蓄而成的,幽深。水潭的水再顺山势蜿蜒而下,就成了浅浅的溪流,一直流下去就路过了牛顺顺的家门口。
也就是说,牛顺顺沿溪流而上,不怕辛苦的话,有大半天就能找到那个水潭。山高林密少人行,的确是合适的地方。
牛顺顺动身得特别早,天蒙蒙亮就走了。鱼,放在背篓中,铺了细软的干草,裹了潮湿的棉布。还带了二十多颗鸡蛋,这是家里的所有。这都是老婆一一准备妥当的。
路湿滑,牛顺顺走得特别当心。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走上去,沉默地走上去。
终于走到水潭边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比预计到来的早,还没过午呢。放下了背篓,将鱼儿抱在手里的时候,他发现鱼儿竟然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怎么?死了吗?
牛顺顺大为惊慌,却又忽然暗生庆幸。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
手捧着鱼儿,他呆呆地发了一会怔,然后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天上。阳光透过树梢直刺过来,利箭一样简直要将眼珠刺破。回过神后,他对自己说:“好了。埋了吧。好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手中一空,赶紧看过去,只见鱼儿翻滚着掉下了水潭。很快又漂浮了上来,扑腾扑腾打了几朵水花,大叫“哇哇。”游了一圈,瞅定牛顺顺,大叫“哇哇。”
“也好”。牛顺顺说,一边将鸡蛋一一在石头上磕破抛进深潭里。尽力地往深处抛,鱼儿正跟逐而行。
回转身顺流而下时,牛顺顺没再回头,走了好远才忽然听见传来一声声“哇”的大叫,宛如惊雷。一群山鸟扑棱棱从林子中飞起像一片云落向了远方……牛顺顺站住了脚,好一会才迈开脚步,越走就越听不真了,终于完全听不见了;牛顺顺的心情也就越来越轻松了,很想唱几句呢——村子就在眼前了。
……
村里人越来越少提及牛顺顺老婆生鱼的故事了。可牛顺顺并没有由此过得开心,无论他如何努力,老婆如何配合,却再也没能怀孕。这真是一件令人无可奈何的怪事情。
有时,两口子夜深睡不着,老婆还是会提起鱼儿,幻想:“你说,鱼儿大了会不会变成人?”
“胡说。”牛顺顺不愿意提,“睡觉。”
“可有进深山的人说有时听见山里有人哇哇大叫,吓得人头皮发麻呢。”
“睡觉。”牛顺顺翻身给她个脊背。
牛顺顺没再进过山。而且,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去。
不过,有人找上门来了。谈鱼儿的事。在又一个连阴雨天后。
是个城里人。领人上门的是一个乡亲的远亲,介绍说:“这是城里的大学教授。”
教授翻转着眼珠,矜持而狡黠地打量着这四处透风漏光的土屋,沉默寡言的男人,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女人。
“我给你钱,很大一笔钱。”教授做出个夸张的手势。“而且”,教授说,“我是做研究的,不会伤害它。”
牛顺顺带领教授一行人出发了。山路如故,还是很难行。“啧啧!好山好水!”教授一路夸赞道。牛顺顺沉默,用心脚下的路。
终于到了。
深潭里却一片寂静。教授转向牛顺顺,牛顺顺从背篓里取出十几枚鸡蛋,磕破,一一扔进潭水里。等了半天,却毫无动静。牛顺顺脸色苍白,“没了。”
教授摸着下巴,琢磨一阵,提议道:“会不会水涨了,跑下游去了?”
有这可能。一行人又顺流直下,径直穿过牛顺顺的村子,往下又走了十几里,一路打问着,却还一无所得。
“骗子吧你?”教授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牛顺顺摇头。
再往前走就是溪流尽头,入河口了。远远的看见河摊边围了一群人,有炊烟袅袅升腾,直散入净空。
近了,那群人好奇地回过头来看,自动散出个豁口来,有人攥着树枝串起的烤鱼肉,热情而实诚地礼让:“来来来,刚好!”
“这什么?”教授好奇地笑问。
“鱼。一条怪鱼,好吃吧?!”打鱼人笑呵呵地问。随手也递给牛顺顺一根。
牛顺顺的脸色已难看十分,不过这群狂欢的人没谁在意。牛顺顺盯着烤架旁边那硕大的鱼头,哦,那眼睛紧闭得坚决十分。
牛顺顺慢慢将鱼串递到嘴边,小小地咬了一口,浑浊的眼泪挤出了眼眶。“好吃。”他用微弱的声音困难地道了出来,不在乎别人听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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