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一
我从未想过我会以这样一种几近出逃的方式回到这里。回到我陌生而又熟悉的老家。
是的。老家。
我将这个我从未到过从未生活过的地方称之为老家。这里,是延续我血脉的源头,这里,暗藏着我身体里的基因密码,这里,有我隐秘的情感诉求。
70年了。
70年前,从外婆跟着外公逃离这里,此生,再也没有踏上一步回家的路。
70年。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如今外婆离开我们已经28年了,在这28年里,我无数次央求妈妈带我回来看看,我想看看外公外婆从小生长和居住的地方,我想看看那些散落在这里跟我有着千丝万缕血缘关系的亲人。但妈妈每次都断然拒绝。妈妈没有一点要回来看看的意思。也没有一点要去认她那些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们的意思。
我不知道这是为何。我亦不敢一个人冒然前往。我总胡乱猜想,也许这里面有着太多辛酸和苦难,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恩怨和难言之隐。但妈妈从不说这些事,日子一久,我也再没追问过。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即使是血脉相连,有些东西你也无法跨越。我偶尔心血来潮的兴起,既被拒绝,也就搁置了。安心的继续着我眼前波澜不兴的日子。
只是想回来看看的这个念头,像一棵幼苗,一直扎根在心底深处。从未离去。当这个念头在此时我四顾茫然的时候又冒出来时,是那么的强烈和不可遏制。我必须走,我必须回家。我对自己说,必须,马上,立即。背上背包,我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车站。
二
新修的高速公路,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这短短的一个小时,却将我们几代人回家的路,拉得那么长那么远,让我们迈出去的双脚,倍感沉重和艰涩。
我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概念。我直接买了开往开州的车票。当车过赵家的时候,我蓦然一惊。一阵胸闷突然袭击了我。赵家?这就是赵家?这就是外公外婆居住的赵家?是外婆在冥冥中知道她最疼爱的孙女在替她回家了么?不然为什么我会刚好在这个时候难过?
旁边的人告诉我,这里就是赵家。开州城,离这里还有十分钟的路程。既然赵家离开州如此之近,那么先去城里看看吧。
开州的车站不大,车辆也不多。没有嘈杂和拥挤,只我们几个人从车上松散的走下来。走到马路上,看见马路左边一条路,右边一条路,往哪儿走?到哪儿去?要干什么?我站在那里,再一次茫然了。
站了一会儿,我决定往右边走,我想先四处走走看看。
三
很普通的城镇。
和国内千千万万个普通小城镇一个样。马路两边楼房林立,楼下各种门店,经营衣食住行物品,门前树下不时看到围着一圈人,有下象棋的,有打扑克的,倒是没看到打麻将的。也有女人,在门前纳着鞋底或三三两两在摆白。没有大声喧哗,没有争吵争执,连说话,都是轻声的。街上人很少,只偶尔几个行人慢慢走过。几个跑摩的的在树下摩托车上,望着我,带着好奇和笑意,也不主动招呼我要去向哪里。不知谁家天楼种好大一蓬三角梅,鲜红的花枝垂在露台上,给秋天的天空染上了一抹艳丽。你几乎不会以为这是一个城市,像是一个人走在旷野中,风吹着你的脸,吹来远方泥土和花的芬芳。一切都是静静的,轻轻的,一种悠然的淡淡的快乐在心底渐渐生起。
问一对路边摆摊的老夫妇,去汉丰湖和刘伯承纪念馆怎么走。老人详细的说了两条路线和班车,谢过他们,去坐公交车。开公交车的司机是个中年男子,微胖,答应到站了喊我一声。一下车,我就被路边一排低矮的窗格式墙体吸引住,墙内一片青青的草坪。我拿出手机正咔咔的拍照,听到一个声音喊我,孃孃,孃孃。转头一看,原来是个老婆婆,她向我招招手,问我,是不是要去纪念馆。我说,是的。她指着前面一个弯道说,就是那里,往下走,就到了。我连忙谢过她。她说,我就住在下面,我给你带路吧。
婆婆带我走到纪念馆门前,挥挥手道了再见。那是一个慈祥的婆婆,跟我的外婆一样。
纪念馆很安静,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只有我一个人在里面走走看看。进门就有一尊大将军的铜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一生戎马生涯,浴血奋战,本以为会是很刚毅坚强的造型,却是一介书生模样,戴着眼镜,眼神平静,温和。这让我觉得了将军生前的平易近人和清朗儒雅。我知道开州人,都是很以这位川中名将为荣的。我之后去了赵家镇,去了将军的故居,我才知道,原来大将军就是我们赵家人!怪不得外公生前,每次提到将军,那口气是多么自豪。
给将军恭恭敬敬的鞠个躬。沿着馆内的石梯走走停停,看到石梯边野菊花盛开,几只斑斓的蝴蝶在上面颤颤的采蜜,看到一个小水池,几片睡莲叶,几尾摇摆的红锦鲤,看到几竿翠竹,翠竹下掩映的幽幽小路,依然处处是安静。
四
出馆后,去马路对面等车。候车亭只有我一个人,马路上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只过往的车辆,偶尔通过。我坐在那里,安心的等待。
风轻轻地吹,时光悠悠地淌,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看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二点了。等了好大一会儿,车才姗姗而来。一上车,我和司机都笑起来。真巧呵,转了半天,又上了来时这趟车,又遇到这个微胖的司机。
司机问我这次要去哪里,我告诉他,我去看汉丰湖。司机说,你旁边不是?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又看看纪念馆外面坡下远处一大片开阔的草地,和草地上时断时续蜿蜒的水流,有些不信。
我一直以为汉丰湖是很大一片河水的,是很有些烟波浩渺的味道的。哪是眼前这个瘦弱模样?司机说,是的,这就是汉丰湖。只是我来早了,水还没蓄起来。冬天的时候,再来,就会看到很大一片湖水了。
我立即就懂了。这跟我们万州是一样的。冬天的时候,库区的水蓄起来,一直要蓄到175m的位置,那时候,江面开阔,江水汤汤,是库区最美的时候。汉丰湖也是一样。
汉丰湖,即使在枯水季节,也是绕城而过。我一直觉得,一个城市,如果说山是命脉的话,那么水,则是灵魂。山连山,水环水,依山傍水,给这个城市注入了生气和灵气。
五
在开州城里走走,转转,逗留半晌后我决定去赵家。
这次没有胸闷。赵家镇,就这么自然而然平静的到来。下车看到车站附近的餐馆,才感觉到饥肠辘辘。随意走进一家餐馆,点了一份盖浇饭。此时已是下午两点。
坐在餐馆里,喝着老板娘端来的白开水,望着门外,心平气和。我想,我会越来越喜欢一个人独自出门的。没有必须要跟人交流的负担和为难,没有需要照顾和被照顾的打扰、麻烦,一路上,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想说话,就默默的看,默默的想。想说话了,一路都是人,陌生人,愿说的,多说几句,话少的,不说也没关系。没有任何压力,没有丝毫勉强,从最初的忐忑,犹豫,胆怯到如今,身心的自由,轻快,甚至享受。一个全新的体验过程。
一连找老板娘讨要了四五杯水喝。我这才想起,我一路上竟然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东西,奇怪的是居然也不饿不渴。饭端上来了,一大盘泡椒肉丝盖饭,红的绿的黄的,看着就好吃,这顿简餐,我吃得酣畅淋漓,有滋有味。
我向老板娘打听,赵家镇以前是怎么一个状况,搬迁过后又是怎么一个状况?年轻的老板娘,白里透红的一张脸上,未施任何粉黛,有一种自然朴素的美。她告诉我,以前的老镇已经全部淹没了,现在这个新镇是依原址往高处搬迁建设而成。我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听到这话,还是不免有些失落。我又问她,这附近有没有姓余的人家,以前集中住在哪里?老板娘望着我,望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笑着说,你找姓余的人家?我老公就姓余。我又一次瞪大了眼睛,这么巧?这也太巧了吧?!但真的就是这么巧。这世间事呵,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可惜这位姓余的老板没在家,但老板娘告诉我,这里还有几家姓余的,老公的老家,八谷坝也还有几家。这几家人,连辈分都跟我妈妈和舅舅是一样的。我的心跳快了起来。我问了八谷坝的路程,原来并不远,原来我已经到了家门口。立即决定,去八谷坝。
六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次短途旅行。事后,我对这次出行,充满了感恩和感激。
开车的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姓明,我坐在这个有些陈旧的三轮摩的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跟明师傅说话。我觉得明师傅不去当导游实在太可惜了,他一路上,如数家珍,将赵家镇,八谷坝,前前后后,周周遭遭的前世今生,历史地理都给我讲解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他的介绍和讲解,我这次旅行,将会大打折扣。
白马桥。一个富有诗意和想象的地方。
站在桥上,凭栏远眺。前方一大片平展的坝子,坝子上一排排新建筑,那里有居住人家,有不多的几家厂子。制药厂,果汁厂,饲料厂,制衣厂,鞋厂,这些厂子里不多的工人担负着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八谷坝,武家坝,姚家坝,周都坝,坝坝相连;明远村,赵四村,九亭村,太乐村,村村相通。以前,这里良田万亩,山清水秀。如今新修了坝子,坝子的下面,被一场大水深深淹没永远消失了的八谷坝,那里,有我外公外婆曾经的家。
看着看着,我鼻子发酸,转过头去掩饰自己的情绪起伏。明师傅还在那里热情介绍:看,那边,那条小路,一条通往开县城头,一条通往万县。对面山腰,依稀还有两条土路窄窄的印迹,掩盖在半人高的茂盛荒草中。那其中的一条,是外公和外婆当年趁着天黑,跌跌撞撞出走的那条路么?
那是怎样的一场世纪出走。我无意美化她,给她披上一件爱情的美丽炫衣;我也无意丑化她,给她披上一层道德伦理的岸然铠甲,因为,生活,远比这些艰辛百倍。
如果不是那青山间夹杂的山谷,不是那大坝间或还有些草丛,庄稼,你几乎触摸不到一点历史遗留下来的气息和痕迹。但灵魂还在。传统还在。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充沛情意还在。我从进入开州城以来,一直都被一种善意的,温和的,坦诚的,热情的情意所包围。这些优良的传统品格,在我的外公外婆身上,一直得以深深体现。原来,根,在这里。原来,这些,从未曾消失。
何况还有风呢,贯穿了历史、现在和未来的风,一直在这片土地的上空永不停息的吹,吹……
七
阳光像丝绸,轻轻的抚在身上,微热而清凉。时光似已静止,而街上的车还在流动,人还在流动,声音还在流动,空气还在流动。是这样一个宁静的下午。
坐上三轮摩托,明师傅似明了我不舍的心情,开得很慢。慢慢的慢慢的离开八谷坝,我知道,我还会回来的。
我和一群人淡淡相交,保持距离。我和一群人嘻嘻哈哈,友好相处。我和几个人走得略近,真心相待。我和一个人亲密无间,生死相依。我一直等,一直等,但我没等到这个人。也许终其一生我都不会等到这个人。我不会将就,也不会抱憾。因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我自己。我会给自己一个拥抱——我是如此与众不同。
始终认为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将是我白发苍苍的时候。彼时,即使心中有风云翻滚,雪雨苍茫,我也不会再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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